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雲梨手術的前一天,陸景和暫時完成了手上棘手的大案子,出了法庭之後,直接來到醫院病區。
站在病房門前,他進也不是,出又不想,到最後,站在牆角跟裏,就幹站着,像是個幹錯事的孩子領錯罰站。
雲梨做完最後的術前檢查回來時,看到的就是眼前的一幕。
西裝革履的編制內俊俏帥哥跟個木頭一般杵在門口,頭發一絲不茍裏有幾搓掙脫了大群體,極為有個性的散亂着,腦袋無精打采的垂着,他整個人陷在半寸陰影裏一動不動。
“陸景和。”
今天是王蕊在身邊陪着,雲梨示意在男生跟前停下,她輕輕喊了他一聲。
陸景和維持着之前的姿勢站着,似乎是沒有聽見,又像是完全入定。
雲梨探身,近距離的湊過去,細細打量起來。
他的眼睛緊緊閉着,呼吸均勻平緩,顯然是睡着了。
“進去吧。”
雲梨靠回後背,将被睡魔附身的人留在了門外,關門的時候,她刻意的讓王蕊使出了吃奶的勁。
“砰!”
陸景和就在打雷般的動靜裏清醒過來,近距離靠近聲源中心,他差點一個趔趄,狼狽倒地。
“要睡覺就回去睡,來我這裏幹嘛?打地鋪嗎?”
雲梨坐在輪椅上,就停在門邊,哪裏也沒有去:“陸景和,你不适合低三下四,你平日打官司也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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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
陸景和拘謹的站在門外,一道清瘦的影子搭在地上,孤零零的,卑微至極的:
“現在也不是在打官司,我面對的是你,不是法官,不是對面的律師,也不是辯護人,你和他們不一樣。”
他說話總是那麽柔和,雲梨上次就發現了,她即便鬧再大的脾氣,也像是一個拳頭打在了棉花上般無力。
“我不是讓你別來了嗎?以你對我的态度,我還以為你會聽話呢?”
“我想過來找你,我有事想對你說。”
外面的患者有和家屬陪同散着步,大老遠見他吃閉門羹,停在走廊,光顧着看戲了,陸景和耐着性子請示道:“我能進去嗎?”
門內傳來絕情的一聲:“不能。”
“……”
陸景和妥協道:“那好,我就在門外說。”
裏面沒有回應。
陸景和垂下眸,心裏打了那麽多次的草稿,在法庭上身經百戰的常勝将軍也還是會有緊張的那一刻:
“林今燦的事我聽說了,對不起,他口無遮攔,想到什麽就說了,如果有過分的地方,我替他跟你道歉。
還有一聲對不起,是我自己該對你說的,那天晚上,我不應該對你撒謊的,或者說,我應該百分百對你坦誠的。”
“百分百的坦誠?”
雲梨仿佛聽見了一件好笑的事:“陸景和,就算那天晚上什麽也沒有發生,你對我也不是百分百坦誠。”
“是。”
有些事絕對不會有見光的那一天,陸景和片面的坦率着:
“我承認我隐瞞了你很多實情,關于我的那部分,林今燦說的全部都是真的。但是,雲梨,我從沒想過用我對你的行為換取你的什麽,我只是——”
“只是想對我好?”
門應聲打開,雲梨能猜到他沒來的說出口的話。
同樣,陸景和沒有否認:“是,我只是想對你好。”
他好像忽然就變了一個人。
從前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小心翼翼的行動着,現在就忽然能在喜歡的人面前坦率的說出自己藏着掖着,不願見人的心意。
雲梨被他突如其來的坦誠灼傷到,尤其是在知曉了過往那些都是真的,她不是鐵石心腸的人,自然無法真正的忽略他的從前對她所做的一切。
“我先問一個問題。”
雲梨隐隐的打定了主意:“陸景和,你一定要實話告訴我。”
“你問。”
“江殿,”雲梨掙紮了幾番,“他現在過得好嗎?”
“……”
這麽多天逃避的名字還是在這一刻被捅了出來。
陸景和只感覺喉嚨間被箭矢刺了一般,暫時失去了話語的權利。
時間一分一秒的在走,雲梨盡着自己所體會的去打消他的顧慮:
“你放心,我這只是想要個答案,你只管實話實說,都這麽久了,沒什麽是我不能接受的。”
是嗎?
陸景和在心底問了她一句,
你真的什麽都能接受嗎?
“他過的很好。”
就當是我最後騙你一次吧。
“他在另一個城市,有自己的生活,工作,家庭,是我們三個之中,過得最逍遙自在的那一位了。”
雲梨,對不起。
心裏的秘密悄無聲息,雲梨探聽不到,只能根據話裏解讀道:“他,原來結婚了?”
“嗯。”
垂在身側的手不動聲色的蜷起,陸景和盡量平靜的陳述事實:“前幾年的事情了,你在國外,不知道也正常。”
“錯了吧。”
雲梨逐漸接受事實,冷不丁的笑了聲:“就算我在國內,你見過誰結婚會請前任啊。”
陸景和沉默下來。
“原來……”
肩膀跟着下沉,雲梨松了好大一口氣:“一直以來,真的只有我還在原地,我一直不敢問的問題,最後的答案還是那般的血淋淋。”
這十多年來,她在時間裏逐漸忘了自己在堅持着什麽,目的越來越不清晰。
在聽到江殿的名字,在提到曾經喜歡的那個人,在周圍有朋友們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時,她總是會留下眼淚,久而久之,淚腺的開關似乎都成了一把聲控密碼鎖。
例如,彼時,眼眶迅速紅了,眼前再度一片朦胧,雲梨揚起了頭,抑制着眼淚的宣洩。
“陸景和。”
她想明白了,是真的想明白了吧?
“你幫幫我吧,幫我走出來,幫我跟他徹底的告別吧。”
“你想怎麽做?”
陸景和向前一步,喉結不可控的輕滾,深色的瞳孔裏卷起的情緒将小小的人影包圍淹沒:
“你知道的,雲梨,我不會拒絕你。”
他的語聲堅定,讓人忽視的手垂在身側,卻貼住衣縫,微微顫抖,他在隐忍着不去觸碰她。
雲梨擡起手,握住那雙為了克制情緒而發抖的手。
那一刻,不同溫度相互碰撞,陸景和身形一滞,眼底湧出的情緒源源不斷的加深加重。
“我很好奇,你能為我做到什麽程度?”
四指被女孩緊緊握在手中,陸景和将唯一自由的大拇指輕輕貼在她的虎口處,他大概率猜到了後續:
“我什麽都能為你去做,雲梨,你利用我吧,我心甘情願的被你利用。”
卑劣的心思先發制人,雲梨垂下頭,一滴淚瞬時打在了她的衣服上:“那你娶我吧,陸景和。”
除了這一辦法,她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解脫方式:“你能娶我嗎?如果我的手術成功的話。”
她在談條件嗎?分明不是。
在拜托他嗎?又自私了些。
可是……
“我娶你,雲梨。”
“我想娶你。”
“我願意娶你。”
斬釘截鐵的三句,連标點都沒有猶豫。
“雲梨。”
漫長的沉默裏,陸景和半蹲在她的面前,仰頭看向淚眼婆娑的女孩,她毫無血色的臉上滿是不幸的傷痕。
“你這分明是給我了一個機會占你的便宜,你明知道和你的婚約,我求之不得。”
雲梨在告知他風險和後果:“但你想要的,我興許給不了你……”
“有什麽關系嗎?即便你今天不提,但來找你之前我其實早就想好了。”
陸景和用方巾擦着她臉頰上的淚漬,“如果你明天的手術失敗了,我就告訴葉阿姨,跟我家裏人說,我一輩子的時間都用來照顧你。
如果你的手術成功了,你仍然有後悔的機會,也能重新做出選擇,無所謂我的感受,你的意願就是我的意願。”
“除了這些,”
雲梨不願徹底相信有人能做到這種地步:“陸景和,你沒有別的所求嗎?算我拜托你讓我心裏好受些,我現在就能答應你。”
“有啊,但你不會答應的。”
“你說,我想聽。”
“我所求嗎?”
陸景和沉吟片刻,第一次真正的将女孩的手老老實實的握在手中:
“雲梨,等你手術結束,身體康複後,你能好好的看我一次嗎,就一次,能好好的看着我的臉,看着我的眼睛,喊一次我的名字嗎?甚至,最後,你能再告訴我一句,陸景和,你其實沒有太差。”
這不算難事。
雲梨卻能從他的話裏回憶起過去的自己,那一幕幕堪比冷暴力的校園際遇在眼前浮現。
對于十年前的陸景和而言,過去的她對他提起的簡單要求卻是一次也沒辦到過。
“我答應你。”
目光停頓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雲梨沒有抽離開,在停頓了兩秒後,她疲憊了,松懈了,妥協了,放棄了,她只聽見自己在說:
“陸景和,我答應你,從今往後,我能給你的不僅如此,我只會看着你,只會喊你的名字,只會堅定不移的認可你才是最優秀的那個人。”
*
雲梨的手術很成功。
術後清醒後,在接下來的兩個月康複期裏,她腳踝的情況逐漸轉好,與之轉好的,還有她陰晴不定的脾氣。
她不再到處發脾氣,也不會突然消失不見,更不會節食睡不好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哭。
她就像一臺可以設置性格指令的機器,在經過整修後,将原先的瘋狂轉變成了真正的文靜有禮。
相較于漫長的十年,不長不短的幾個月裏,陸景和一直都陪在雲梨的身邊,兩人不是在病房裏待着,就是在花園裏曬着太陽,再不然就是在康複室裏完成日常的康複訓練。
七月的盛夏來得匆匆,清涼的風偶然會在陰雲天出逃,雲梨完成了當日的康複訓練後,由陸景和攙扶着,來到了湖邊散心。
他們在長椅上坐下,看了好一會兒湖面上嬉水的鴨子,雲梨打了哈欠,頭悠悠晃晃的,最後實在撐不住,靠在了陸景和的肩膀上。
肩膀忽然多出了一份重量,陸景和低下頭,将女孩停在膝蓋上的手捧在了自己的手中,再合上,緊緊的握住。
“我們的事情,雖然各自的父母已經知道了,但你還是有反悔的機會,等你的腿好了,就沒有必然的需要依賴我,你的舞團在國外,你的舞臺在全世界,你更适合自在的生活,不用勉強自己的,雲梨,那樣的你怎麽幸福,怎麽會開心。”
他在喃喃自語,反複說了好幾版的話,都沒能決定出在女孩醒來後,他該用哪一版同她商量取消會約束她的婚約。
均勻的呼吸,閉上的眼睛,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雲梨的睫毛顫了顫。
那天晚上,臨告別前,雲梨叫住了他:“陸景和,你不想娶我了嗎?”
“不是,沒,怎麽會不想……”
陸景和有一秒慌張,“我很想娶你,但……”
“沒有但是,既然你想娶我,我們改天就去民政局扯證。”
從葉歡和盧照的那次交談後,雲梨一直就很清楚:
“就算我和你的婚約取消,我也會和別人結婚,我逃不了的。
陸景和,你在乎我的自由,但其實,我這個年紀,這個出身,這個身份,已經沒有可笑的自由了。
畢竟成人的世界都是無可奈何的,既然結果是一樣的,那我便想行使我最後一個自由的權利,與其是和別人,我更傾向是和你結伴走下去。”
陸景和抿了唇:“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和你在一起?”
雲梨玩弄着自己的小拇指,沉默片刻,輕笑出聲:
“我要是說,是為了滿足我自以為是的報複心理,我想報複那個輕易抛下我,離開了這座城,轉而和另一個女孩兒談情說愛組建家庭的負心漢。
你猜,它是玩笑還是認真的?或者說,你希望它是真的還是假的?”
陸景和看向她,眸光一如既往的溫和,他給出了第三個答案:
“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