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五

十五

“現在不哭了吧？”

燙着大波浪卷發、濃妝豔抹的女人翹着二郎腿坐在電視機前，對着牆角的小男孩吼道：“真是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哭些什麽！老娘的運氣就是被你哭沒的！跟你那個死鬼爹一樣，只會拖後腿！”

小男孩沒有說話，也不能說話——他的嘴被膠布粘住了。

他看着眼前滿臉怒容的母親，心裏很是害怕。弄堂裏的小朋友都說羨慕他有一個長得跟明星似的媽媽，可他們不知道，他根本不想要長得像明星一樣的媽媽，他只想要一個跟其他小朋友的媽媽一樣的媽媽。

每到飯點，都能聽見媽媽們此起彼伏的叫孩子回家吃飯的聲音，帶着滿滿的關懷，責備孩子貪玩弄髒衣服的聲音。那樣溫情的話語，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

他不明白為什麽他的媽媽總是不開心。夜裏，他常常被媽媽的哭聲吵醒。他不知道媽媽為什麽哭，他只是覺得媽媽哭得好傷心好傷心，聽得他心裏好害怕。

但他不敢去安慰媽媽。上次鼓起勇氣說了一句“媽媽，你別傷心了，小江陪你”，只換來了媽媽的一頓罵和狠狠一巴掌。

小男孩覺得身上好痛，于是他向女人投去求饒的目光，希望媽媽能放過他。

“你看什麽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扣下來！”

小男孩被吓得身體一抖，剛剛忍住的眼淚又流了出來。此時，他小小的身體正跪在電視機旁的牆角裏，兩只手高高地舉着，手中放着一根荊條。兩只細細的胳膊不停地抖動着，卻不敢放下，因為一旦荊條掉到地上，他又會遭到二十分鐘前那樣的暴打。

大約半個小時前，女人叫他去廚房給自己倒杯水，可是廚房的桌子對只有五歲的他來說太高了，他只能站在凳子上，用力舉高開水壺，小心翼翼地往杯裏倒水。

就在他端着杯子往外走時，杯裏的熱水不小心灑了一些出來，順着杯壁流進他手心，那裏有一條前段時間被荊條抽過的，未愈合的傷口。那一瞬間的刺痛讓他來不及多想，反應過來時，玻璃杯已經四分五裂地躺在了地上。

他驚恐地昂起頭，剛想認錯，就看見一根荊條呼嘯而來，伴随着鋪天蓋地的辱罵。

“養你有什麽用啊，倒個水都不會！你自己說這是打碎的第幾個杯子了？”女人美麗的面容寫滿了憤怒，手中抽打的動作不停，“家裏的條件本來就不好，你那個沒用的爹除了喝酒什麽都不會，你還這麽敗家！老娘這一輩子算是被你們兩個毀了！”

“媽、媽媽對不起！小江再也不敢了……啊！”

整個屋子裏充斥着荊條劃破空氣的聲音、年輕母親不幹不淨的辱罵聲，以及小男孩聲嘶力竭的哭喊聲。

這三種聲音構成了隔壁的生活常态，鄰居已經見怪不怪。

不對，有時也會夾雜進一些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這家人真是有趣，男的愛喝酒，女的愛賭博，男的打女的，女的打小的。

這樣想着，鄰居老太太看了眼挂鐘，已經快六點鐘了，自家兒子要帶着兒媳和孫子一起回來吃飯了。于是她伸長了脖子，沖着院牆大聲叫道：“別吵了！”

聽見自家老伴兒的叫聲，那鄰居老頭兒也沖出來，對着院牆喊道：“天天吵吵吵，吵個沒完了！再吵我就去告訴黃主任，到時候看你們一家三口能住哪兒去！”

話音剛落，這對老夫妻就很滿意地聽到隔壁的叫罵聲停止了，那小孩煩人的哭聲卻時大時小。剛想再說幾句，就聽見隔壁女人的咒罵聲，緊接着，門被大力關上，再也聽不見男孩的聲音了。

老兩口得意地對視一眼，哼着小曲兒鑽進廚房準備晚上的大餐去了。

小男孩一直跪到了媽媽的牌友來找她出去打牌。

“小江，媽媽出去了啊，你爸要是問起來你知道該怎麽說！”那女人踩着高跟鞋，拎着廉價的綠皮包，滿面笑容地走向她的牌友，“哎呀我跟你說，我今天一定回本……”

只有這種時候，他才能看見媽媽的笑臉。

聲音逐漸遠去。小男孩撕開嘴巴上的膠布，嘴唇上滿是鮮血，他卻渾然不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想把荊條放回原來的地方，又因為體力不支而摔倒在地。

細細小小的傷痕遍布孩童細嫩的皮膚，看上去很是觸目驚心。

小男孩揉了揉膝蓋，咬着牙爬起來，把荊條放在電視機旁邊，然後踉踉跄跄地走進廚房。

他知道，還有一會兒，他爸爸就會回家吃飯了，到時候要是沒有飯在桌上，他又會挨一頓打。

小男孩強忍着疼痛，把手洗幹淨，然後開始淘米。

此時正夕陽西下，暖黃色的光透過玻璃照進廚房，照到小男孩臉上。

男孩擡頭看一眼陽光，接着面無表情地背過身去，繼續洗盆中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