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報恩【三】

他們回到家,言二洗澡睡覺,從頭到尾不發一語。

官長銘偷偷和弋之解釋,“他心情不好,那只妖怪讓他想起傷心事了。”

“是他媽媽的事嗎?”

“那是言二的私事,我不好告訴你。”官長銘說,“言二從來不提這些的,今晚為那妖怪破例了。”

“再過不久我會幫他封印五知,你們就可以遠離這些,耳根清淨。”弋之說,“但我不确定你們能不能徹底回到過去的生活,畢竟破鏡難圓,已經發生過的事是不可能當成從未發生的。”

言二這一覺并沒睡好,正如官長銘說的,黃狗勾起了他的傷心事,他抑郁難平,到下半夜索性起床看電視,結果剛走進客廳,就看見弋之坐在陽臺欄杆上,兩條腿晃蕩在窗外的高空,長發亂舞,身體搖搖欲墜。

他吓一跳,低呼,“你別坐在那兒!”

弋之回頭,若無其事道:“為什麽?這兒涼快。”

言二想起她是個妖怪,根本摔不死,便把關心的話吞回肚子,“你坐在那兒,讓鄰居瞧見,都會吓到的。”

“他們看不見我。”弋之笑出聲。

言二走過去,站到她身邊,因為不放心,一只手悄悄伸到弋之背後,随時準備拉住她。

弋之手裏還抓着半個唱片面包,一邊吃一邊問他,“睡不着嗎?”

“嗯。”言二探出頭,深夜的風果然沁人心脾,他看向身側弋之,“那晚在山上,你來避雨,為什麽要讓我們看見你?你其實也可以讓我們看不見你的,那樣你什麽麻煩都沒有了。”

“因為你們是我離開萬妖冢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啊。”弋之笑道,“雖然妖怪們一起作伴千年也不會寂寞,但我還是更喜歡和你們說說話,聽聽你們口中的世界。”

言二點頭,靜默良久後又問:“假如我的天眼被封閉了,你還會出現在我面前嗎?”

“不會。”弋之嘴裏鼓囊囊的,十分鄭重,“你不是不希望和妖怪有接觸嗎?我會尊重你的決定,到那時,我就從你們的世界裏消失。你和我的橋梁被斬斷了,應該也不會有其他妖怪再去騷擾你,畢竟大家都是要守規矩的。”

“規矩嗎?”言二輕聲呢喃。

弋之想起另外一件事,正色道:“對了,在正式分道揚镳前,你是不是應該履行承諾,先把你當時答應的東西燒給我。”

言二不解,回想許久才想起她指的是那些紙紮的祭品,“你是妖又不是鬼,要這些東西幹什麽?”

弋之咽下滿口食物,認真道:“這不是我需不需要的問題,是你承諾過要給我的,完成這個,我和你之間就再沒什麽約定,我也可以輕輕松松實現你的心願了。”

言二腹诽你又不是阿拉丁神燈,何來實現心願,嘴上卻說:“這就是你們妖怪的契約精神嗎?”

弋之昂起小臉,驕傲道:“那當然!人類違背契約可以不受懲罰,妖怪不行,妖怪如果違約,代價慘重。”

“人類也有自己的契約精神。”言二不服氣地笑,“人類違背契約,也會受到懲罰。等着吧,我會燒給你的。”

弋之噘嘴,小小噓了一聲。

窗外除了夜色,只有樓下兩盞路燈辛勤工作,偶爾有流浪貓狗溜達路過,或者一兩只蝙蝠徘徊覓食,此外萬事萬物靜谧無聲。

言二舔舔嘴唇,問出一個毫無懸念的問題,“弋之,你喜歡人嗎?”

“喜歡啊。”弋之高高興興地回答。

答案果然沒有懸念。

“哪怕人未必喜歡你,你也喜歡他們嗎?”言二看着她,期待得到出乎自己意料的回複。

可弋之并不遂他的意,她還是篤定且開心道:“他們不喜歡我是他們的事,我喜歡他們嘛。”她往嘴裏塞最後一塊面包,“我活着,是為了忠于自己,又不是忠于他們。”

===

言二再見到黃狗時,它說自己前來道別。

言二不問它的去處,只道了聲保重,便去丢垃圾。

黃狗在他身後默默跟了一段路,自說自話,“我本來也想暗中保護你,但是見到那位大人後,我就可以放心離開了。”

言二覺得可笑,“你為什麽對她放心?她就不會傷害我了嗎?”

“當然不會。”黃狗極為認真,不敢直呼弋之的名字,“那位大人從萬妖冢來,萬妖冢的妖都曾定下死契,決不能殺傷人類,否則它們自身難保,所以那位大人絕不可能傷害你。”

言二心裏訝異,面上卻不動聲色,“是死契嗎?”

“是死契。”黃狗确認。

言二心想難怪他在山上暴揍妖怪時它們一點也不敢反抗,即便要害他,也是采取幻術一類,或者驅策鬼魂穢物,也難怪弋之說他們遇到萬妖冢的妖只管逃,若真逃不過,心思清明,也不至有大兇險。

原來萬妖冢的妖不能殺傷人類。

弋之揣着這秘密卻不言明,又是為什麽?

言二稍一細想,便笑了。

弋之與他們初相識,并不了解彼此,因此多留心眼,既保護他們不受妖怪傷害,也保證這兩個人類不會在知道妖怪軟肋後反過來傷害妖怪,攻擊她。

原來并非只有他在防範,弋之也在防他。想想也是,兩千年的妖怪,又怎麽可能天真無邪,可弋之說她喜歡人,言二不認為這是假話,甚至弋之說的很多話,言二都沒聽出假。

真實的弋之到底如何,言二想了許久,以至黃狗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他都沒察覺。

===

經介紹,言二在縣城裏找到糊紙技術最好的師傅,當場預付定金請他三天後交成品,沒想到師傅大手一揮,豪邁道:“不用三天,你要的都是小件,我現在就可以給你做好。”

“這麽快?”言二有些吃驚,卻又無從拒絕,只得安慰自己越快越好。

師傅抽取竹篾開始紮形,言二走到工作室外間,看着喪葬店外來往的車和人,心裏悶悶的,總覺得哪兒碎了一角,要掉不掉,就那麽飄飄蕩蕩懸在心口。

就像懸在萬丈深淵上。

跟他一起來的弋之問:“你怎麽了?”

言二不去看他,也不說話。

弋之等了會兒,百無聊賴,便自己跑到隔壁餅店,眼巴巴看着油鍋裏炸出的金黃海蛎餅被送去食客餐桌。那店是縣城名店,門口總是圍着人,弋之湊在裏頭,沒有一個人看見她。

店老板的小孩背着書包過來,站在弋之身旁想和自己爸爸說句話,可他爸忙着填料下鍋撈餅瀝幹,不耐煩地讓兒子回去寫作業。

小孩拉着兩側書包肩帶,惆悵地離開。

弋之的視線跟随小孩移動,轉身的時候看見言二在看自己,先沖他微微笑,随即又模仿小孩,擺了張苦瓜臉。

言二盯着她,以為她要替那小孩做些什麽,沒想到弋之只是跟着小孩進店,和他一起坐在最裏面的餐桌,陪他寫作業。

餅店的桌椅都很油膩,弋之坐在小孩身旁,饒有趣味地看他在作業本上寫字,頭頂的風扇左右搖擺,食客們肆意喧嘩,油鍋沸騰,有人試圖講價,被老板笑着拒絕。

凡世煙火,那些熱和鬧,是唯一可以抵擋積累千年的寒寂與孤獨的東西。

透過人群,言二一眨不眨看着弋之,突然明白弋之所謂的喜歡人,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喜歡。

她願意留在人的身邊,參與他們的生活,即便沒有言二,她也會遇上其他人。

世上的人千千萬,可弋之只有這一個。

他一直以為是自己要抛棄弋之,可事實上,真正會被抛棄的,只有他。

言二無意識握緊了拳頭,心中念頭浮起,人已經走進工作室,大聲問:“師傅!你做了多少?”

師傅應聲,“馬上就好!”

言二沖過去,把已經紮好的幾個玩意兒全扯破折斷。

師傅目瞪口呆,上前阻止,“你幹嘛?”

“我不要這些東西了!”言二說,“錢我照付,你不要做完它們,永遠不要做完。”

“什麽?”師傅徹底糊塗。

言二掏出錢包,迅速結算掉工錢,不放心又囑咐一遍,“錢給你,你不要做了。”

師傅一臉納悶,“神經病啊!”

言二一離開店鋪,整個人身心舒暢,原先懸蕩在萬丈深淵的那抹碎片似乎悄悄縮了回去,嚴絲合縫貼回他的心。他沖餅店大喊,“弋之,走了!”

弋之從餅店裏跑出來,仰着臉問:“都做好了嗎?”

“不做了。”言二說,“我想清楚了,你說得對,既然已經看見了,就不可能再裝作看不見。比起掩耳盜鈴,不如重新認識這個世界。”

弋之傻眼,“所以你不需要我幫你封閉五知了嗎?”

“不需要了!”

“可你不是要我走嗎?那條黃絲帶,那些信物……”

“東西沒有做完,我就不能給你。”言二語速飛快,“契約沒有完成,你就不用走了!”

“為什麽?”

言二略一思忖,找到個連自己都被說服的理由,滿意道:“因為我現在還沒辦法适應新生活,既然這能力是你給我的,我認為你有義務留下來幫我适應新世界。”他停頓稍許,補充道,“在我沒有履行承諾前,你都要陪在我身邊,這是你的責任,也是我的契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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