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執念【一】
貞操得以保全的官長銘,這一覺從中午睡到晚上,到夜裏十點還不醒。言二洗漱過後去卧室看他,見他仍舊睡得沉,有些擔心,心說不會就這麽一睡不醒了吧。
好在弋之很篤定,說他就是缺覺,等睡飽,人自然會醒。她說得輕松,卻從中午到現在一直守着官長銘。
“他應該還在做夢。”弋之說,“誰也不知道水鬼在夢裏會誘導他什麽,有可能自殺,有可能殺人,在他醒來前,我們得看着他。”
言二見她也開始犯困,便說:“你去睡吧,接下來我守着他。”
“你怎麽守着他?”弋之問,“你也得睡覺不是嗎?”
言二從抽屜裏翻出一條尼龍繩,一頭系在自己手指上,另一頭在官長銘手腕上打個死結,“如果我睡着了,他有什麽動靜,我也會醒過來。”
弋之想到自己已經在房子周圍布下結界,別說一個小小水鬼,即便萬妖冢的老妖怪來犯,她也不怕。她确實困,便伸個懶腰,回自己卧室睡大覺。
言二平日睡眠并不深,可這晚一閉眼,直到樓下流浪狗受驚後吠叫幾聲,才把他堪堪吵醒,他驚異地睜開眼,第一念頭便是看身旁的官長銘。
可床上哪還有官長銘。
尼龍繩從中斷開,斷口粗糙濕潤,像是被牙齒硬生生磨斷的。
言二跳下床,跑出客廳,卻見客廳陽臺的玻璃門大敞,弋之在護欄杆上如谪仙而立,夜風吹蕩她的衣裙和黑發,她神情冷靜,回頭看見言二,也只低聲道:“他把車開走了。”
“什麽?”言二找不到官長銘半夜開走房車的理由,便猜是水鬼作祟,正要打開大門追出去,弋之卻喚住他,“太慢了,我帶你走。”
言二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不受控制地沖向陽臺,他能感到腰被一股無形力量纏繞拉拽,但那力量很溫和,并不會傷害他。
連眼都來不及眨,言二已經來到弋之身邊,弋之剛拉住他的手,言二便察覺到自己身子淩空而起,緊接着翻過護欄直直往下墜。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言二連叫喊的時間都沒有,人已經從五樓高空穩穩當當落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他将體內憋着的一口氣呼出,腦袋漸漸發熱,四肢百骸都開始興奮。
“能适應嗎?”弋之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言二點頭,知道這只是熱身,“能追上車嗎?”
“能。”弋之毫不含糊,拉住言二往前跑。
言二驚訝發現自己雖然只是像往常那樣朝前跑,可周圍街道和樓房卻飛一般倒退,這種感覺不像影視劇裏的騰雲駕霧,也沒有減速玻璃的視覺照顧,因此跑了沒多久,他就胃裏翻攪,頭暈眼花一陣惡心。
好在他們很快在街上找到被遺棄的房車,車裏花花草草俱在,唯獨官長銘不見蹤影。
言二在車裏嗅了嗅,“你有沒有聞到一股味道?”
“是河水的味道。”弋之說,“水鬼來過。”
言二皺眉,“看來他又去了那兒。”
弋之點頭贊同。
來到江濱公園的大橋下,時間已是下半夜三點,橋面上路燈陰森森照着黑漆漆的河水,言二舉目四望,視野裏全是扭曲的光影,根本瞧不見官長銘。
四周一片死寂,言二望着閃爍的河面,擔憂道:“他不會已經被拖下水成了替死鬼吧?”
弋之朝河岸走出兩步,卻被言二拉住。
“你不是怕水嗎?”言二說,“我去。”
弋之搖頭,“現在是深夜,本來就是鬼怪最肆無忌憚的時候,讓你下水,不是讓你送死嗎?”
“可你……”言二緊緊攥住弋之手腕。弋之卻撫開他的手,笑道:“總有些事是害怕也要硬着頭皮上的,人是這樣,我們妖也是這樣,況且,我承諾過保障你們的安全,妖怪的契約精神,重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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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長銘一步步踏進河水的時候不覺得冷,直到最後一縷發絲都被河水淹沒時仍然不覺得冷,他身體下潛,游魚一樣往河道深處紮。
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只記得夢裏的清冷女孩指引着要他來找她,她雖然沒開口說話,但官長銘已經明白自己能在哪兒見到她。
他想親眼見到她,不是在夢裏,不是黑夜裏,而是在燦爛明媚的陽光下,見她面露笑臉,聽她開口說話——他想象中她的聲音應該是清悅動聽的,可能沒什麽語調變化,因為她似乎不太有情緒上的起伏。
總體而言,她會是個安靜的人。
官長銘的身體一路往下沉,腦袋裏卻走馬燈似的晃過無數想法,直到他的手觸摸到河底的淤泥,指尖剝開泥沙,碰到一塊冰冷堅硬的物體。
那是一個半露出泥面的骷髅頭,白色的,幹淨的,死物。
官長銘頓住了手,霎時想起夢裏女孩的眉眼。
她靜靜地看着他,眼神冰冷,目光無情。
官長銘四肢百骸忽然恢複知覺,被激蕩的冷水包裹,凍得他心髒劇烈抽搐一下,整個人就痙攣地沉進旁邊的水草裏。
官長銘瞪大眼,他的掙紮攪亂水底沉靜的泥沙,在水草淩亂和渾水翻湧間,官長銘摸到了一塊平坦的石板,石板上貼着一張泡水不化的黃符,黃符随水搖曳,上面的朱砂紅印幽幽泛出冷光,像潛藏在水底的隐獸,冷肅兇悍。
官長銘下意識伸長手,一把撕掉黃符。
黃符一離開石面,紅光即退,符紙遇水,化為黃泥,被水一蕩,徹底淹沒。
石板下一陣黃沙旋出,同時,一聲女子的悠然喟嘆遙遙傳了過來。
官長銘清明的眼複又迷茫起來,他掙紮着往上去,卻怎麽也蹬不開腳踝上纏繞的水草。
他想出去,想離開這片水域,離開這處監牢。
不管是誰,帶他離開。
水紋波動間,一只手握住了官長銘上舉的手,将他往上拽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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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正午,言二帶公安局的民警來到河岸,指着岸邊攤放的一堆垃圾,“就是那。”
民警在垃圾裏翻翻撿撿,果然如言二所說,翻出一顆滿是淤泥的骷髅頭。
言二說自己在這一帶釣魚,早上魚鈎挂到了河裏的垃圾,他用力拉扯,扯出一個網兜,滿兜的垃圾裏夾雜着個骷髅頭,他吓壞了,趕緊報警。
下午,警察們打撈起全部屍骨,法醫初步判斷是具女屍,至少死亡三十年,奇異的是這副骨架竟然沒被流水沖散,始終完整地保存在近岸的積泥裏。
言二從公安局做完筆錄回來,家裏,官長銘正裹着毛毯坐在客廳看電視,見他回來,官長銘放下遙控器,問:“是她嗎?”
“還沒确認身份。”言二說,“但弋之說是她。”
弋之從言二身後站出來,這一天跑來跑去,她的臉被曬得通紅。
“我想也是她。”官長銘說,“我有感覺,她并不想害我,她只是希望我能把她的屍體挖出來,重見天日。她只是……只是在黑沉沉的水底被埋得太久了……”他看着言二和弋之,裹在毛毯裏的腦袋看上去憨傻又委屈,“你們能明白嗎?”
言二拍拍他的肩,“我明白。”
“你們沒見過她,她長得特別漂亮,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孩子。我真的很喜歡她,一直想和她好好聊聊,讓她多笑笑。”
弋之說:“那是夢。”
言二也說:“她現在是鬼,鬼的模樣真的很恐怖。”
“可我覺得她沒騙我,如果你們見到的是她死後成鬼的樣子,那我見到的,一定是她生前做人的模樣。”官長銘沉默良久,又說:“她生前我沒替她做過什麽,死後,我想替她安葬。”
言二遲疑地看向弋之,拿不準官長銘現在是什麽狀态。
弋之輕輕點頭。
“好,等公安局那邊有消息了,我來安排。”言二答應。
幾天後,因為查不出死者身份,也聯系不上家屬,言二真把無名女屍的骨架領出來,找殡儀館火化安葬。
墓地是官長銘買的,據說是縣城難得的一塊風水寶地。骨灰入土當天,官長銘在碑前虔誠上香,喃喃說了許久的話。
言二偷偷問弋之,“他是不是還沒徹底清醒?”
“不,他醒了。”弋之說,“他現在做的這些事,都是他發自肺腑想做的事。我以前以為水鬼看上他,只是因為他的心智好迷惑,現在想想,大概也是看中他體格強健善良單純。”
“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也是這個意思。”言二看着官長銘上香的背影,“既然這樣,以後水鬼還會來找他嗎?”
“不知道。”弋之仰頭望了眼天際的燦爛驕陽,又轉向邊上的小樹林,那兒,一個白衣長發的貌美女人,正清冷冷望向這邊。
“看緣分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