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執念【二】
葬禮結束後,素來樂觀開朗的官長銘有好一陣郁郁寡歡,他終日唉聲嘆氣,弋之問起緣故,他就說自己失戀。
言二說他那算哪門子的戀,人鬼情未了嗎?
官長銘不服氣,反駁說自己和夢中美人是千古絕戀。他還要引經據典,把自己比喻成柳夢梅,言二立即說他哪是柳夢梅,明明是天可憐見杜麗娘,夢中生愛,執迷不悔。
這性轉突如其來,官長銘竟不知道該怎麽反駁,最後又去摟着弋之,長籲短嘆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和愛情。
弋之不适應失戀的人,一開始還想方設法逗官長銘開心,後來發現安慰是沒用的,這些情感充沛的人往往沉醉于感情本身,而非某一人某一物。
言二說,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自怨自艾的人。
江濱女骨的事在縣城裏鬧哄哄傳了一陣,沒過多久就無人問津。有天房車停在公園,言二望着岸邊繁盛的水草,問弋之,“水鬼既然離開了水底,還會跟着自己的屍骨一起埋進地下嗎?”
弋之搖頭,“不會,她離開了。”
“去哪?”言二随口說,“陰曹地府嗎?”
“沒,她還在這座城市裏。”弋之想了想,擰起秀氣的眉,“她應該是去找害她的人複仇了。”
言二放下手中花剪,趕緊瞄了眼官長銘。
弋之明白他的意思,低聲笑道:“放心吧,我不會告訴他的。”
言二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像個操心的老媽子,他重新握起花剪,剛要抽出一支玫瑰修剪雜葉,就見弋之辮子松散,發尾的蝴蝶結也抽出了細絲,他咔嚓剪下一朵玫瑰,留下稍短的花枝,對弋之招手道:“你坐過來,我幫你重新編辮子。”
弋之聽話地搬着凳子坐到言二身前,笑道:“我有看見新的辮子,你幫我編好不好?”
言二擦了擦手,“哪個?”
弋之興高采烈捧來官長銘的ipad,在照片裏找到一張女孩頭像,“就這個。”
言二只瞥一眼,吓得立即退出照片。
那圖片上是一個身穿粉紅護士服的青春美少女,脖子上挂着黃色的聽診器,胸前乳溝顯赫,她食指抵着嘴唇微微偏過腦袋,正是頭上的辮子吸引了弋之的注意力。
弋之看不懂日語和英語,因此照片上顯赫的“sex”和“セクシーな”都沒入她的眼,只讓言二暗中咬牙,恨不得一平板砸暈那個色欲熏心的官長銘。
“弋之,官長銘的電腦和ipad你以後不要用了,我給你買個新的,你用自己的。”
“為什麽?”
言二盡量冷靜客觀,“官長銘的貼身物件都有毒,容易傳染弱智和低能。”
他不敢保證弋之再用官長銘的電腦,下次會不會點開什麽可怕視頻,弋之看着就小,又是古時候來的,言二實在于心不忍。
為轉移話題,言二用ipad搜索辮子的教程,讓弋之舉着,他照圖片打散弋之的頭發,先試了幾次,然後握住她柔順的黑發,有條不紊地編起來。
“弋之,”言二問,“人死後,是不是都會變成鬼?”
“不是,人有三魂七魄,一般人死後,天魂歸天路,地魂往地府,人魂徘徊在人世,慢慢消散。”弋之解釋,“如果生前有強烈執念,妖鬼就會誕生,執念越強烈,誕生的妖鬼越厲害。”
“什麽是執念?”
“執念麽?”弋之拿指頭敲敲下巴,“應該就是愛恨吧。”
言二沉思片刻,“妖魔鬼怪也有愛恨嗎?”
“會啊,愛恨變成執念,促使它們成為妖魔鬼怪,”弋之說,“對于長生不老的妖怪和已經再無死亡的鬼而言,愛恨會被無限延長,又成為更長久的執念。什麽因結什麽果,這本來就是自然法則。”
“會有無執念的妖鬼嗎?”
“多多少少都會有一些吧。如果沒有執念,左右不過一世,存在後消失,進入新的輪回,自由自在,又何必流浪在時間長河裏,來來去去,無聊又瑣屑。”
“那你呢?”言二編的是蠍子辮,最後紮上皮筋,他伸手想去拿桌上的玫瑰花,嘴裏同時問,“你的執念是什麽?”
“我?”弋之想了想,笑道,“我想找到我父母的轉世。”
言二上回就想問,弋之的前身是一朵花,花也有父母嗎?
弋之像是猜到他心中所想,笑道:“我是我父親摘下後親手別在我母親鬓角的花,他們沒有生下我,但我把他們當成了父母,因為他們是我見過最相愛的人,他們一世姻緣未盡,我想讓他們再續姻緣,至少幸福一世。”
言二的手頓住,“這就是你一直想做的事?”
“對呀!”弋之笑眯眯地仰起臉。
言二的手摸到那朵玫瑰,猶豫後又縮回來,若無其事拍拍弋之的肩,“大功告成。”
弋之跳起來,興高采烈跑去照鏡子。
言二看向桌上事先剪好的玫瑰花,他最初的想法只是玫瑰鮮豔嬌紅很襯弋之的膚色,可現在辮子編好,他卻不敢為她別花了。
一朵成了妖的花。
一朵愛成遺憾的花。
言二不再多想,把那朵短枝玫瑰掃入旁邊的廢花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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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車的生意照做,官長銘卻迷上了釣魚,他絲毫沒有吸取教訓,索性自己網購把魚竿,每日午後雷打不動地跑去江濱公園釣魚。
弋之擔心他危險,時常陪他在岸邊坐着,前幾次官長銘還嘴硬不提水鬼,後來實在忍不住,丢下魚竿就去求弋之,“你幫我找到她好不好?”
旁邊坐着看書的言二啪地合上書,“你真是鬼迷心竅了。”
“我也以為時間一長,我就會忘記她,可我試過了,根本忘不掉啊。”官長銘痛苦地蹲下去,一米八幾滿身肌肉的大男人抱住自己腦袋,使勁搖晃,“我其實也不想做什麽,就想和她見一面,說幾句話,了去心願而已!”
“等你見到面,就不會只是說幾句話這麽簡單了。”言二說,“到時候你說不定就想把她留在身邊,和她雙宿雙飛了。”
“就像你對弋之嗎?”官長銘冷不丁冒出這句話,噎得言二僵住臉,半晌才反駁。
“我和你不一樣,我是因為五知被她打開了,她得留下來對我負責。”
旁邊的弋之認真點頭,附和道:“對啊!”
官長銘卻像海上的迷船找到燈塔,眼眸瞬間閃過精光,“對啊!天眼!我怎麽沒想到呢!”他重重跳起,抓住弋之瘦小的肩膀晃了晃,滿臉雀躍,“弋之!小弋之!小之之!你也幫我開天眼吧!反正開一個是開,兩個也是開!而且我保證不像言二,絕對不要你負責!”
弋之被晃得頭暈眼花,結結巴巴道:“不不不不行!”
官長銘失望地停下手,“為什麽?”
弋之摁住兩側太陽穴,眼前一陣眼花缭亂,“我當初替言二開五知,本來就是情急之中的下策,算是失誤,同樣的錯誤,我怎麽可能再犯?”
“在追求真愛的道路上,只有勇氣和拼搏,哪有什麽錯誤!就算是錯誤,那也是最美麗的錯誤啊!就像維納斯的斷臂,牛郎織女的鵲橋,還有帕裏斯為海倫引發的特洛伊戰争……”官長銘哀嚎,還想繼續搖晃弋之。
言二看不下去,擰住他的耳朵,恨鐵不成鋼道:“再胡說八道,把你丢進河裏喂魚!”
官長銘立即想起那晚自己獨自沉在水底的景象,身上一寒,忙不疊抱緊言二,緊緊閉上嘴,随即又委屈地嘤嘤兩聲,拿腦袋去蹭言二的胳膊。
言二翻白眼,“她就那麽漂亮嗎?”
官長銘嗚嗚點頭,“非閉月羞花不足以形容!”
言二拿指頭戳官長銘腦袋,“你看上的就是人家美貌?你膚不膚淺?”
“美又不是罪孽!”官長銘振振有詞,“我有一雙發現美的眼睛,這也不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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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言二下樓檢查房車,發現冰櫃裏的百合少了幾朵,車門沒有進出過的痕跡,便懷疑有妖鬼搗亂。弋之被他喚下樓,在附近人家的空調機裏逮回一個女鬼。
言二認識這女鬼——這是他雨夜從山上回來後,在家裏廚房見到的女色鬼。
女色鬼在言二面前嚣張不可一世,在弋之面前卻蜷成一團,被她拎着,像只夾着尾巴的大貓,亂糟糟的腦袋上還插着三朵百合花,看起來滑稽可笑。
弋之犯困,打着哈欠問她,“你為什麽偷花?”
女色鬼膽戰心驚回答,“我……我覺得花香……好聞……”
弋之說:“那也不能偷啊,要給錢的。”
女色鬼瑟瑟發抖,“我沒有錢……沒人給我燒紙錢……”
言二心說你給我紙錢我也不想要,便擺擺手,打算不予計較。
女色鬼卻又說:“要不然,我給弋之大人說件事,算是抵消花錢可以嗎?”她畏懼弋之,怕她拒絕,忙補充,“絕對是有用的消息,也是你們關心的消息!”
弋之本來不感興趣,這會兒卻看向言二,問他意思。
言二點點頭,讓女鬼把話說完。
“弋之大人不知道吧,縣城裏來了一位厲害道士,那老道據說抓鬼降妖無所不能,還懂奇門遁甲歪門邪道。”女色鬼搖頭晃腦,頭頂的百合花跟着亂颠,“這老道閑雲野鶴四海為家,這次是被咱們這兒一戶人家重金請來的,為的是家中鬧鬼。”
“鬧鬼?”言二問,“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怎麽沒關系?那家鬧的鬼可不是小打小鬧。”女鬼撩起松弛的眼皮,狡黠笑道,“而是水鬼索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