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朋友【三】
為嚴防死守妖怪們的侵擾,言二分工,他和小崂山開車下山添購食物,弋之和熾雨駐守寺廟,至于官長銘,熾雨在哪他就在哪,上山下海甘之如饴。
房車開走後,弋之在寺廟周圍布下結界,接着和熾雨爬到寺外最高的一棵桉樹上守株待兔,官長銘也想上樹,但他抱着樹幹撲騰許久都接連滑落還蹭傷不可描述的位置後,便老老實實呆在樹底下,百無聊賴逮蝗蟲玩。
弋之盤腿坐在最頂上的樹枝尖,從她的位置,可以清楚看見寺廟後院裏老和尚裹着長袖外套,正和棋盤小妖下象棋。老和尚的氣色越來越差,精神十分萎靡,但他不願躺着,寧願坐在後院吹吹風,也好過賴活等死。
弋之盯着那盤棋,一個蘋果沖她後腦勺砸來,她頭也不回,反手接中,也不擦,放到嘴裏咔嚓一聲咬。
“嗚!”弋之的臉霎時皺成一團,身上汗毛集體倒豎,“好酸!”
熾雨聞言回頭,朝蘋果砸來的方向望一眼,卻什麽也沒看見,“誰?”
弋之仍沉浸在濃厚酸味中無法自拔,渾身抖成篩糠,妄想去除唇齒間的酸味。
熾雨看她,似乎也聞到可怕的酸氣,嫌惡地避開,“你吃的是檸檬嗎?快扔了吧。”
弋之手一松,蘋果墜落,擦着樹底下官長銘的額頭,重重落到地上。
官長銘吓得目瞪口呆,随即仰頭怒吼,“弋之!我差點被你蘋果砸死了!你以為随便砸砸就能砸出第四定律嗎?我又不是牛頓!”
弋之吓一跳,剛要道歉,卻聽到樹林深處傳來的細小聲響,她問熾雨,“你有聽到聲音嗎?”
樹底下官長銘還在嘀嘀咕咕慶幸自己福大命大,熾雨指着他,“我只聽到他的聲音,挺吵的。”
“不,不是他。”弋之站起身,先往寺廟後院瞥一眼,見老和尚和棋盤小妖還在自得其樂,便往身後望。
茂盛蔥郁的樹林裏,只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綠,此外什麽都沒有。
熾雨也站起來,随她一起回身,卻仍是什麽也看不見,“怎麽了?”
“有東西過來了……”弋之的聲音很輕,尾聲下沉,緊接着又馬上揚聲吼道,“官長銘!馬上回寺廟!和他們一起進屋關緊門窗!跑啊!”
樹底下的官長銘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聽到弋之着急的吼叫,便不敢猶豫,撒腿往寺廟方向跑。
就在弋之吼叫剛落,熾雨終于看清弋之先前察覺到的東西。
那是以雷霆之勢橫掃樹林的成片黑雲,它們速度奇快,眨眼功夫已經掠過弋之和熾雨身下大樹。熾雨甚至來不及看清那是什麽,只能問弋之,“什麽東西?”
“是蟲子。”弋之面色冷峻,“普通的蟲子。”
樹林裏本來就多蟲,又是盛夏,大的小的,有毒的,沒毒的,品種各異的蟲子成千上萬,假如被這千軍萬馬似的蟲子飛速沖撞集體攻擊,沒有哪個活人受得了。
官長銘跑得挺快,可再快也快不過長翅膀的蟲子。他剛跑出樹林,就發現林子裏追擊出來的可怕敢死隊,他叫了聲媽呀,腳下更快,卻總是距離寺廟有一段距離。
蟲軍越來越近,官長銘壓根跑不贏,前方視線裏已經出現一兩只先遣軍,他再也跑不動,絕望地停下腳步,抱住腦袋往下蹲。
可是想象中全身被咬的慘狀沒有發生,官長銘膽戰心驚回頭,就見身後兩步外,弋之背對自己,正高高舉起兩只手。
整個天空似乎都被蟲子包圍,黑暗中,它們密密疊疊包圍住官長銘,恨不得立即俯沖将他的身軀填滿。
可它們無論如何也沖不下來,因為有弋之在。
她就像托住整個天空的巨人盤古。
可她明明那麽瘦小,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小女孩。
官長銘仰頭看着弋之,腦袋裏突然浮現雨夜弋之托住滑坡不讓自己被埋的情景,那時他明明睡着了,什麽也看不見,可他如今偏偏就記了起來。
弋之的右手五指張開又握拳,嗡嗡作響的蟲子們像變戲法似的集體消失不見,天又亮起來,官長銘震駭地站起身,好奇地東張西望,卻不敢離開弋之一步。
弋之笑問官長銘,“你臂力如何?”
官長銘呆若木雞,“……挺好的。”
弋之便惡作劇地笑了,“手心給我,我把它們交給你,你用盡全力扔出去,朝樹林裏扔,讓它們物歸原主。”
官長銘盡管沒明白,還是聽話地伸出手掌,弋之果然朝他手裏放了什麽,她的手一松開,立即笑道:“快扔!快快!”
官長銘哇呀叫了一聲,使出吃奶的力氣,把手裏看不見的東西用力扔回樹林。
幾秒後,原本靜谧的樹林傳來咿咿呀呀連聲慘叫,随後,一只全身腫包的棕騾和一個長發拖地的矮個男人一起跑出來。
矮個男人直跑到空地上,才從嘴裏呸呸吐出一只螳螂一只螞蟥一只七星瓢蟲,又從碩大的耳朵裏掏出兩只長須天牛,他愁眉苦臉看向弋之,哭道:“弋之,你幹嘛呀!很疼的!”
弋之聳肩,只笑不語。
樹林裏又火急火燎蹿出一個頭長犄角的瘦長臉女人,那女人也是滿頭腫包,看見弋之先是一愣,随即後退,意圖躲回樹林,只當自己從沒出現過。
“回來。”弋之說。
頭長犄角的女人乖乖答應一聲,蹑手蹑腳走過來。
三只妖怪并排站在弋之面前,集體現了形,讓官長銘也得以瞧見。
那騾一身腫,有些地方已經開始流血,它看起來最慘。
弋之逐一審視它們,本來還和氣的臉驀地拉長,“疼嗎?”
三只妖怪一起點頭。
弋之問:“那些蟲子攻擊你們,你們尚且會受傷,如果攻擊人,後果如何?”
妖怪們迅速瞥官長銘一眼,官長銘瞪回去,氣得直哼哼。
“萬妖冢不殺人,你們就唆使那些低靈生物來殺人嗎?”弋之從棕騾臉上摳下一只吸血蜱蟲,“無端端造殺孽,你們是想再創造出第二個萬妖冢嗎?”
弋之生氣,那三只妖怪立時俯下身,不敢多說一個字。
官長銘曾聽小崂山說過,妖怪的世界沒有金錢權勢和血統,一切只看自身力量,力量愈強,威望越大,而力量大部分來自靈性和妖齡,因此妖怪世界說穿便是個極其崇老的社會,因此小崂山一心要拉弋之入夥,他總說,要改變這個世界,沒有弋之這樣的老妖是不行的。
弋之又問那三只妖怪是不是時常欺負棋盤小妖,妖怪們被弋之抓了現行,紛紛坦白從寬,順帶舉報其他兇徒,争取寬大處理。
官長銘聽得目瞪口呆,照它們所說,随便數數便有三十來只妖怪時常騷擾欺淩棋盤小妖,輕者辱罵挑釁,重者毆打虐待。
他想不到棋盤小妖長期受虐程度,更想不到這樣的折磨他都能忍下來,就為了不傷老和尚的心。
弋之嚴厲教訓了三只妖怪後,才放它們離開。等它們走後,熾雨飄到弋之身邊,輕聲問:“就這樣讓它們走了嗎?為什麽不給老和尚他們出出氣?”
“不能打,更不能殺。”弋之望着那三只妖怪遠去的背影,“誰被陷害關押千年都會有怨氣,它們的氣需要疏導,而不是對抗。”
身為怨鬼的熾雨立即閉嘴,不再多說。
下午,言二和小崂山采購回來,聽官長銘說書似的說了早上經過,都有些擔心,只不過一個擔心的是人妖和平,一個擔心的是弋之處境。
可能是那三只妖怪把弋之在此的消息發散出去,接下來幾天,沒有一只妖怪敢登門造次,寺廟周圍十多年都沒這幾日平靜,連一縷散靈都看不見。
這天夜裏,老和尚說屋裏悶,便蹒跚走出寺廟,在房車旁的空地上支開一張簡易床,燃上一盤蚊香,優哉游哉地躺下納涼。小崂山又從地裏刨來幾個地瓜,喜滋滋烤熟了吃。
這晚,弋之罕見的沒什麽心情,她搬張馬紮坐在老和尚身邊,陪他一起看星星。
夏夜涼風習習,老和尚數了會兒星星,開始犯困,他迷迷糊糊地對弋之說:“你是個好人,好人會有好報。”
弋之說:“你說錯了,我不是人,我是妖。”
老和尚勉強眯眼瞧她一眼,喚棋盤小妖道:“小孩。”
棋盤小妖捧着個熱地瓜過來,“幹嘛?你想吃嗎?蠻香的。”
老和尚笑了起來,露出松落的牙齒和萎縮的暗紅牙床,“給我來一口。”
棋盤小妖遞過地瓜,讓老和尚躺着吃了一口。
“果然香。”老和尚笑眯眯的,又望了會兒夜空,緩緩閉上眼。
棋盤小妖坐在老和尚身旁的草地上,低頭吃地瓜。
弋之伸手摸他的頭,“沒事的。”
棋盤小妖塞了滿嘴的地瓜,他點下頭,垂着腦袋,落下兩行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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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和尚走了,言二聯系殡儀館,骨灰送出來後,他問棋盤小妖,“要不要埋?我們可以幫忙。”
棋盤小妖抱着樸素的骨灰盒,搖搖頭。
弋之問:“你以後要去哪?還回寺廟嗎?”
“我也不知道。”棋盤小妖說,“老和尚生前有個心願,想周游世界,可他總放心不下寺廟,現在他死了,寺廟就不歸他管了,我要帶他到處走走看看,幫他實現心願。等實現了老和尚的心願,我再無牽挂,到時候不管去哪,都無所謂了。”
送走棋盤小妖,言二開車,帶着沉悶的一群人返回縣城家中。時值正午,他買了午餐,可是回家後大家都沒食欲,小崂山占着客廳沙發睡覺,官長銘默默回房,弋之也說要休息。
言二只得收拾飯盒,把它們放進冰箱。
正忙着,熾雨走進廚房,看樣子是想幫忙做家務。
言二說:“你也去休息吧,他們都不吃飯,沒什麽要收拾的。”
熾雨點頭,轉身要走。
言二喚住她,“你還打算找人幫你超度嗎?”
熾雨回頭,面無表情道:“你有認識的法師嗎?”
言二笑道:“你誤會了,我是想請你留下。”
熾雨疑惑地看着言二,這些人裏,言二最冷淡,關系和她最疏遠,曾經也最讨厭她,熾雨想不到他會挽留自己。
“妖鬼在世上可以一直存活,人卻只有百年壽命,百年對妖鬼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對吧?”言二輕笑一聲,接着說,“我不知道你對朋友的定義是什麽,但我知道,弋之、小崂山已經把你當成朋友,至于官長銘,他是死心眼,會執着多久我也不知道,咱們姑且不把他算上。”
他将雙手插進褲兜,“因為是朋友,所以不想分離,這是人之常情。我們的時間是有限的,你的時間是無限的,既然如此,能不能請你等這群朋友百年,百年之後我們都死了,你再離開不遲。”
“就像棋盤小妖?”
“就像棋盤小妖。”
熾雨靜靜看他兩眼,“我總覺得你這話不像是對我說的。”
言二笑道:“這裏除了你還有別人嗎?”
“離別是會傳染的。”熾雨回頭瞥眼客廳,意有所指,“你怕的是這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