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迷途【三】

言二圍着焦土走了一圈,又蹲下身撚起一點土壤,皺眉道:“這土裏有很多金屬碎片,非常碎,小崂山說他的摩托車被炸為碎片燒成灰燼,我以為是他太誇張,沒想到竟然是真的。”他起身拍掉手上的灰,“能在瞬間把一輛摩托車燒成鐵砂,這火到底有多厲害?幸好小崂山躲得快,防得也快,否則真要和他的車一起散在這圈土裏了。”

弋之說:“這火是由硫磺而起,外力無限加持,才能燒到這個地步。”

“什麽妖怪有這本事?”言二問,“火山成精,或者這妖本身就是硫磺?”

弋之皺眉深思,實在想不到萬妖冢裏有這類型的妖魔鬼怪。

言二見她苦惱,走過去攬住她肩膀,半推半帶地繼續往樹林裏走,“走吧,既然是只有味道的妖,咱們一定能找到。”

他們往前走了近二十分鐘,在跨過一條小山澗時,弋之又說了一次,“山裏好安靜。”

“讓整座山為之肅靜,看來是個狠角色。”他想起那些妻子,問弋之,“那三個遷墳的農民,還能找回來嗎?”

弋之沒回答,面色不太好看。

言二便不再問。

弋之追尋空氣裏的硫磺味,帶着言二漸漸走進山谷,再次穿越一片死寂樹林後,弋之站在了一個山洞口。

那洞口很高,寬度只容一個瘦人通過,裏頭深邃漆黑,言二打開手電筒,光束根本照不到盡頭。

“在裏面嗎?”言二問。

弋之說:“味道是從裏面傳出來的,應該就在裏面。”

“你還是想不出它是誰嗎?”

“就算它是我先前認識的妖怪,硫磺的味道這麽強烈,也已經掩蓋了它本身的氣味,我完全分辨不出它的身份。”

言二比劃了下洞口,“我進不去,你最好也別獨自進去。”

“我不會進去。”弋之說,“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那想辦法把它引誘出來吧。”言二提議,“它身上硫磺濃度那麽高的話,應該會怕火……”

他話未說完,弋之已經咚咚敲了兩下石壁,對準洞口朝裏喊:“我是弋之,你在裏面嗎?我有事找你,你出來吧。”

言二沒想到她會打出一記直球,驚愕地看着她,可他更沒想到的是,靜默幾秒後,山壁裏竟然傳來低沉規律的回應,轟隆隆,像巨人踏出的每一腳都要震撼整座山。

轟隆聲響了數十次,山體也震動了數十次,無數細小石頭夾雜着碎草枯葉從山壁上滾落,讓言二想起第一次見到弋之時,被大雨沖刷下來的半座斜坡。

等到山洞裏再無聲息,一只鐵鍋大小的手掌突然從狹窄洞口裏探出來,那手使勁往前伸,手臂上毛發叢生,連擠帶蹭地露出胳膊,緊接着,一個裸露的肩膀也側着擠出來,肩膀之上是一個碩大的頭顱。

言二無法想象這樣一副龐大的身軀先前是怎樣擠進山洞的,他看着它費勁往外擠,只覺得自己年老眼花,亦或腦神經出了問題。

那巨人,或者說巨怪,像橡皮泥一樣生生穿過一道二十公分寬度的山洞,擠出洞口的最後一下,言二似乎聽到空氣裏清脆悅耳的一聲Duang。

最後站在言二面前的巨怪,身高足有三米,體寬如車,但他不像好萊塢綠巨人至少還有個人樣,而是全身皮膚長滿大大小小的膿包,有些包已經潰爛,正汩汩地往下留着紅黃綠混雜的膿水。那些包緊緊攀附在他每一寸肌膚上,甚至将它原本的五官擠得變了形,叫它面目可憎令人作嘔。

言二按捺住惡心,在巨怪身上看了又看,終于看清那些潰爛的膿包裏居然都蠕動爬行着各式各樣的蟲子,甚至還有兩條色彩斑斓的毒蛇。

“我知道它為什麽有硫磺了。”言二惡心道,“它需要驅蛇殺蟲解毒。”

就在言二觀察巨怪的時候,弋之也在審視這只龐大的怪物,她心裏總有一種感覺,哪怕這只妖怪已經被毒蟲侵蝕到面目全非,她也應該認出它——她是認識它的,她應該是認識它的才對。

“你……”弋之不由自主走近那只妖怪,妖怪全身上下爬滿蟲子,身上既有膿血的腐臭味,也有硫磺的刺鼻味,但她渾然不在意,走得越來越近,且神色憂慮,眉目擔心,“你是……”

因為從山洞裏費力地鑽出,巨怪身上又破了不少膿包,不少毒蟲騷亂地胡爬,巨怪大概覺得痛和癢,伸長兩只老樹粗的胳膊左右撓抓,它指甲鋒利,一撓雖然抓下不少蟲子,卻也刮破自己肉身,讓更多的毒蟲從它身體裏鑽出來。

“怎麽會這樣……”此情此景,就算是弋之也駭然後退,“怎麽會變成這樣……”

聽到聲音的巨怪仿佛這才看到弋之,它眯起本就腫脹的眼,仔細辨認許久,才沙啞開口,“……弋……之……”

“是我。”弋之應道,“你這是怎麽了?為什麽會受五毒侵身之苦?你……”她腦袋裏想起一個可能性,難以置信道,“難不成因為你違背契約,殺傷人類,所以這些都是你的反噬?”

巨怪聽到她的話,仰頭嘎嘎大笑,它一笑,幾條花蛇從它牙縫裏鑽出,森森地吐着信子。等它笑夠了,低頭咔嚓合上嘴,那幾條蛇也被咔嚓咬斷,頭落到地上,痛苦扭動了好一陣。

“你是萬妖冢的妖怪……”弋之問它,“你是誰?”

“……我是誰?”巨怪撓撓後脖子,從皮膚隆起的褶子裏揪出一只啃咬它血肉的蠍子,扔在地上,不屑道,“你已經認不出我了嗎?弋之……”

弋之皺眉,實在無法從這一團爛肉裏認出它的身份,為難道:“抱歉,我真的認不出來,我從未在萬妖冢裏見過像你這樣……變成像你這樣的妖。”

巨怪又是一陣嘎嘎怪笑,“無妨,我現在這模樣,就算是我自己站在面前,也決計認不出。”

看着它的慘狀,弋之痛心道:“你這又是何苦呢?為什麽不遵守契約?”

“契約?哼!”巨怪冷笑,“那根本不是契約,契約應該是約束訂約雙方的,可人類明目張膽反悔了,我們為什麽還要遵守這滑天下之大稽的契約?這根本不是契約!這是恥辱!是我們妖怪的恥辱!”

“就算是不公平的契約,既然訂下了,你又是妖,你就必須遵守。”弋之說,“契約本來就是用來束縛妖的,難道你不明白嗎?”

巨怪彎腰俯首,将沾滿花蛇血液的嘴唇湊近弋之,哪怕只是呼吸,也全是濁腐之氣噴湧而出。它猛地張開嘴,幾只毒蟲從它鼻梁跳到弋之頭上,沿着弋之編好的辮子爬到後腰,又順着大腿徑直爬到地上,風一吹,頃刻化為灰燼,而弋之身上連半點毒蟲留下的痕跡都沒有,還是一身黃裙,幹淨整潔。

巨怪看着那些晝夜折磨它的毒蟲在弋之腳下灰飛煙滅,抖抖肩膀,嘿嘿笑道:“弋之,你真幹淨啊……看來你沒少遵守契約,一點點都沒傷害過人類吧?”

弋之仰臉看着巨怪,反問:“我為什麽要傷害人類?”

“為什麽要傷害人類?”巨怪重複了一遍弋之的問題,碩大臃腫的腦袋卻慢慢轉向不發一語的言二,“這個人是誰?他為什麽和你在一起?你們是一起來的嗎?”

“他叫言二,”弋之毫不避諱地介紹言二,“是我朋友,他不放心我獨自上山找你,一定要和我一起來。”

“不放心你?”巨怪像聽到天大笑話,抱着搖搖欲墜的大肚子,笑得愈發放肆,“太感動了!簡直太感動了!一個人類,竟然不放心一只妖怪!然後一只妖怪,還把一個人當成朋友!”

它重新湊近弋之,笑聲戛然而止,聲音變得陰森可怖,“弋之,你為什麽要背叛萬妖冢的同類,與肮髒卑鄙的人為伍?你難道忘記這千年,我們是被誰關在萬劫不複的深淵裏的?!”

“我沒有背叛你們。”弋之冷靜道。

“你沒有背叛我們?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巨怪拔高音調,原本粗啞的嗓子像踩在刀刃上,“你難道不是為昨晚那個臭道士來的嗎?弋之……你可真了不起,你現在都和道士和尚為伍了!你當我什麽都不知道嗎?你就這麽點出息?千年前吃了人的虧,千年後還不忘跪舔這群渣滓嗎?”

“我沒有跪舔他們。”弋之仍是那副冷然面孔,“我也不會對任何東西盲目崇拜或抵制。”

“那你說說你都幹了什麽?”巨怪嘲諷道,“和人生活在一起,幫他們辦事,幫他們驅趕自己的同類,現在還要為了一個臭道士與我為敵。”

“我從來沒有與你們為敵。”弋之說,“比起幫助人,我更想幫助你們。”

巨怪冷笑,“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是真的。”弋之說,“你應該去城市裏看一看,或者就去附近的鄉村看看,看看現在的人是怎麽生活的,看看他們周圍的小妖小鬼們,去看看他們的生活方式,你就會明白,妖怪是可以和人類和平共處的,不需要争奪土地,不需要搶掠食物,這是一個物質富饒的時代,和一千年前已經不一樣了。”

“那又如何?”巨怪不屑道,“他們所謂的富足,也不過是從別的種族那兒劫掠而來的!”

“所以你就想以暴制暴嗎?”弋之質問它,“挑起戰争,生靈塗炭,這就是你的生存之道嗎?”

“是!”

“那只是你的霸權之道!”弋之難得有了怒容,“只有學會共處,我們這些老妖怪才能在新世界裏找到容身之所!”

“做夢!”巨怪怒吼,“我們的家就在這片山林裏!這片本來就應該屬于我們的山林!我們哪也不去!我們是妖!我們是比人更強大的所在!憑什麽我們要寄人籬下!”

它的吼叫回蕩在樹林裏,甚至傳遍整座山頭,弋之知道,那些躲藏起來的妖魔鬼怪都能聽見他們的對話,它們會迷惘,會糾結,會恐懼,會害怕,但它們不應該永遠躲藏起來,它們需要新的生活。

弋之望向高大的巨怪,身體裏的力氣像被掏空,卻又有新的能量支撐住她,“你還不明白嗎?神主宰的遠古時代早已離去,妖怪主宰的時代也已經結束,在人作為主人的新世界裏,妖怪們必須擺脫過往,否則它們逃沒逃出萬妖冢根本沒有區別,它們的內心只會一輩子被囚禁。”

巨怪并沒有回應弋之,它仍在怒吼、嘶叫、咆哮,像要把內心的憤恨不甘全都發洩出來。

山林震悚,天地驚顫。

等到它終于停止了嘯聲,它看向弋之,冷漠道:“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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