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章(原53/54)
第 55 章(原53/54)
義興臨近太湖, 郡內水路交通便利,謝明庭并未換乘馬車,而是徑直将船行駛到了義興郡內。
江南的初雪還未落下來, 太湖之畔,仍有垂柳, 然則滿湖的蓮花俱已凋謝, 水鳥也去了更溫暖的南方栖息, 一路行來,唯剩衰荷殘菱,石塔孤零零地屹立水中, 說不出的蕭瑟。
湖畔的農田裏卻是大片大片的翠黃, 尚有農人在耕作, 冬景蕭條間,俨然是與太湖陡然分裂的一抹春色。
船上,識茵好奇地問道:“地裏種的是什麽啊,不是冬天嗎, 怎還會有菜蔬生長?”
謝明庭瞄了一眼:“是義興的特産, 陽羨雪芽。”
“眼下正是茶樹生長之機,等到了明年年初, 就是采摘頭茶的時候。自然要料理得勤快些。”
陽羨雪芽之名識茵也是聽說過的,在京中頗負盛名, 千金難求。她懵懵地想了一刻:“可是我來時聽說義興并不富裕,既有這麽多的茶田, 又臨近太湖, 怎會貧窮呢?”
“自然是因為, 這些茶田并不歸屬于百姓。”謝明庭道。
“那是歸屬于誰?”
他卻與她賣起了關子:“茵茵很快就會知道了。”
此時還未至郡城,船行太湖之上, 沿岸皆是茶田,翠色漣漣,與長滿蘆葦的沼澤相連,許久才見邊際。
有茶農自茶田中出來,步履蹒跚地朝沼澤中走去,彎腰撿着什麽。謝明庭命人将船停泊靠岸,離得近了才發現,是在撿沼澤地中遺落的大雁糞便。
只見他很小心地用小木棍扒拉着雁糞,拾出裏面遺留的一粒粒谷粒,如獲至寶地裝進所攜的布袋之中。
此時已是冬日,大雁大多飛去了更南的地方過冬,沼澤中遺留的雁糞不多,老人撿了一圈也沒能撿到多少谷粒,又嘆息着,拄着樹枝費力地朝田埂走。
識茵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老伯,您、您這是在做什麽?”
老人回身過來,看清他們衣着,竟是跪下來乞讨:“貴人行行好吧,老朽已經好幾天沒吃飽飯了,求貴人行行好。”
“去拿些糧食給這位老人家。”謝明庭道。
等到識茵去船上拿了些粟米回來,謝明庭已延老人在田埂上坐下,問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老人原是茶農,家中原有朝廷授予的五六十畝茶田,尚可度日。然好景不長,随着兩個兒子的相繼去世,家中的三十畝口業田便相繼被官府收回,唯剩下二十畝養家糊口的永業田,也被當地大族陽羨吳氏強行兼并,自己則淪落為吳氏的奴仆,一把年紀了還得為人幫傭。
原本,永業田是不允許民間買賣的,然大族吳氏在當地一手遮天,賄賂郡守,用盡種種手段,強行霸占。老農申冤無門,反欠下對方高額貸款,只得淪為幫傭,但即使如此,也沒有一口飽飯吃,是故不得不撿雁糞充饑。
“可是太上皇永昭一朝,不還曾大量還民于田嗎?”
差陳礫送走茶農後,識茵仍久久地未能從極度的震驚之中脫離。至于剩下的那個問題——義興水産豐茂難道就找不到其他可以充饑的東西,在舌尖轉了個圈又咽了回去。
是了,大約這裏的一草一木都是有主人的,百姓不可随意攀摘,否則也不會淪落到拾雁糞。
謝明庭看着老農遠去的蹒跚背影:“那只不過是治标不治本罷了。”
——所謂均田制,打壓豪強,還田于民,都不過是治标不治本。
“只要士族一日存在,土地兼并的現象就一日會發生。區別只在于速度的快慢。”
“畢竟,人的貪欲是無止境的。大族要錢有錢要糧有糧,官府裏的人不是自己就是親戚,要欺奪貧窮百姓的土地,不費吹灰之力。”
只他也沒想到,才過去二十年,這義興郡,土地兼并的現象竟然如此嚴重。
——江東大族尾大不掉,遲早,會成為陛下的心頭之患。
他微微嘆了一聲:“民無恒産,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後從而刑之,是網民也。”
這話出自《孟子》,大意是說老百姓沒有固定的産業養活自己,就會放縱邪惡無惡不作,等到他們犯了罪再用刑罰處置他們,就是在陷害人民。
識茵聽懂了他話中之意,想起方才的老人,亦是一陣心酸。她問:“那郎君想怎麽做。”
謝明庭蹙眉:“不怎麽做。”
他的态度未免太過冷淡,與方才拿糧食給茶農的和軟截然相反。識茵微微驚訝:“可你不是義興郡的父母官嗎?他們都是你的子民,民貴君輕,社稷次之。你既坐了這個位置,自然得為百姓考慮啊。”
謝明庭睨她一眼:“民貴君輕不過是儒家用來騙人的,他們自己就學而優則仕,高居廟堂,官官相護,兼并農田,魚肉百姓,何來的‘民貴’。”
“君上之于民也,有難則用其死,安平則盡其力。民衆只是帝國的兵役和徭役,除此之外,毫無意義。”
識茵被他這番冷情的話震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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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微涼,她搖搖頭:“你太冷血了,我不喜歡。”
她只是個普通婦人,看見受苦的農人會同情,面對魚肉鄉裏的大族會憤懑,并不懂得他口中那些大道理。
冷血嗎?他說的不過是實話。謝明庭道:“那要我怎麽做,才是你喜歡的?”
這怎麽又是她喜不喜歡了,難道他自己面對這些受難的百姓沒有同情之心?那方才怎麽又送人家糧食?
再說了,他說起法家的這些道理頭頭是道,實則作奸犯科的事一樣也沒少做,這就是嚴以待人寬以律己嗎?
識茵心間抱怨,嘴上則道:“你自己也說了,民無恒産,則無恒心,你是這裏的父母官,至少,得讓他們吃飽穿暖吧。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病者有其醫,勤者有其業……這些,不可以做嗎?”
謝明庭眉尖微動,下意識要反駁,又終究止住。
原來她希望他這樣做。
儒家欺名盜世,她也不過是被蠱惑的萬千人之一。但若她喜歡,他也願意換一身溫和儒雅的皮,扮她喜歡的謙謙君子。
“可以。”他道。
複将目光投向太湖邊廣袤無際的茶田:“我來江南,就是為聖上達成此事。”
百姓是國家的百姓,田地也是國家的田地,但這些士族卻将國家的百姓與田地納為己有,無異于竊國。
一個國家,也至少應該讓勤耕的百姓吃飽飯,百姓才不會暴動,才會屈服于統治。
從這一點來看,他和她的思想,算是殊途同歸。
*
郡城早已禁嚴,郡府的一幫掾屬及當地幾個大族的家主皆已等候在太湖碼頭,正焦急地翹首以盼。
此時已是十一月中旬,距離長官到任的時間已晚了整整十日,又聽說這位新長官狀元郎出身,還有侯爵,卻好刑名之術,本應升任大理寺卿,不知為何又被下放義興。料想是個禦下嚴苛之人,心下便有些惴惴。
不過……這般風清月朗的人物,怎地還聽說和家中弟婦有些不清白呢?這可就奇了怪了……
俄而船至,艞板放下,謝明庭身着赤色官服,衣履煥新地自船上下來,一衆屬官忙都上前行禮。
謝明庭居高臨下地掃視衆人,神色極淡:“路上遇見些事情耽擱了,來遲了。”
“接風洗塵就不必了,帶我去郡府吧。”
往常長官到任,第一天慣常是不會辦公的,若是換作從前的那位婁郡守,可是連着去本地的大族裏吃了三天呢,這位新長官未免太不近人情。
通判周鴻面上才蘊出幾分笑意,寂靜裏明明白白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冷笑,一名青年翻身上馬,徑直轉身離開。
人群中頓時鴉雀無聲。
周鴻臉上神情都似僵滞,半晌才打了個哈哈:“啓禀明府,此人是司兵參軍燕栩。他這是為您引路呢。”
“燕參軍年紀輕,不識禮數,還望明府見諒。”
司兵參軍又稱司兵,是州郡屬官,掌郡內軍防、門禁、田獵、烽候、驿傳諸事。
謝明庭瞥了眼青年人馬背上的背影:“無妨,走吧。”
他身後并無仆役,也無家眷,衆人原想詢問主母,想起流言,又把這話咽了回去。
謝明庭一行人走後,識茵才被陳礫從船艙中接出,改乘馬車,安頓在永和裏為郡守準備的宅院。
這是座很典型的江南風格的宅子,黛牆青瓦,水石相映,一草一木皆透着精致。
雖是冬日,宅中松柏蓊郁,青翠欲滴。識茵手撫着湯圓兒,支頤坐在月洞窗前,一雙橫波妙目空對着窗下湖水氤氲、湖石嶙峋。
她是在想自己今後的去處,難免失神。隔着一方池塘,院子的那頭,卻有幾名丫鬟匿身在白石後,偷偷觑着新任主母的模樣,竊竊私議。
“那位就是我們的新夫人啊。”
“長得可真美。也難怪呢,是弟婦府臺也要強求……”
“弟婦?那不就是他弟弟的妻子了?可咱們這位新府臺不是狀元出身嗎,怎會做出這種事。”
“對啊,你還沒聽說嗎?近來郡城裏都傳遍了,府臺本來要升大理寺卿的,就是因為這事,才被下放……”
陳礫安頓好随行的護衛匆匆踏入院子時,聽到的就是這樣的閑言碎語。他額上青筋一跳,大踏步走上前拎住了其中一個丫鬟的後領:“是誰教的你們說這種話?”
丫鬟們都唬了一跳,看清是他,慌忙跪下來,口稱饒命。
這處宅院是通判周鴻買給新任長官的,丫鬟們也俱是新買的,此刻怕被主家驅逐,倒豆子似的将流言說了。
是從京城來的客商,言新任郡守因強占弟婦而惹惱了聖上,這才被下放。
陳礫聽得心驚肉跳。
夫人在京城都是個死人,兩人的事情也未傳出去。是誰居心叵測地跑到義興來散播流言?
侯爺此來義興為的是替聖上實踐那什麽“萬言書”,歷來改制,必然損害大族利益,阻礙重重。這樣的流言傳出去,那些政策又如何讓人擁戴?
這夜,謝明庭極晚才回來。
他在郡府設廳一直待到子時,為的是處理前任郡守留下來的堆積如山的卷宗。郡府一幫大大小小的屬官也都陪他當值到深夜。
才踏上抄手游廊往卧房去,陳礫神出鬼沒般冒了出來:“侯爺。”
謝明庭看出他神色不同尋常,停下腳步:“怎麽了?”
陳礫遂報了流言的事,又很氣憤地道:“這些流言定是高家那幫人搞出來的,侯爺,您上書聖上吧,請聖上徹查此事。”
許是早已料到此行不會順利,謝明庭并沒有太大的驚訝,他極冷靜地道:“這件事,先不要讓夫人知道。”
“原來的那些丫鬟只讓她們在外院伺候,把雲袅從洛陽叫過來。身邊有熟悉的人,夫人會自在些。”
雲袅幾人已在路上,陳礫見他如此平靜,未免有些着急:“那這件事怎麽辦呢。”
“再說吧。”他神色淡淡地颔首,輕輕拂開他獨往前去。
他當然知道這流言是沖着他來的,看來,那些人已經洞悉了他接下來在義興的行事,所以提前來給他下絆腳石了。
只是茵茵一向在意這些身外名,告訴她,也只會是徒增煩惱。
他沒有先回卧房,在書房的桌案邊坐下,腦中想的仍舊是方才的案宗。
義興下轄七縣,本地較大的士族有三個,即義興周氏、陽羨吳氏、義興沈氏。
其中,義興周氏是自南朝以來的老牌勳貴,如今雖然沒落了,然在義興也是股勢力不小的地頭蛇,良田沃野千裏,他的副職通判周鴻即出自這一支。
義興沈氏則與建康軍饷貪墨案的那個吳興沈氏沾親帶故,必然對他仇恨頗深。但更為棘手的,卻是陽羨吳氏。
他今日将郡府裏堆積的案卷過目了一遍,發現百姓狀告陽羨吳氏的案子極其多,強行兼并,逼良為奴,豢養私兵,販賣私鹽……裏面不少都是掉腦袋的罪狀,雖都被前任郡守壓了下去,也銷毀了部分卷宗,但在旁的案子裏,依然有跡可循。
現在已是十一月了,他此來義興,想要出租公田、借貸現錢或糧谷給百姓,最遲明年春耕就得施行。但府庫中并無多少餘糧,若問那誰開刀最好呢,自然就是這個陽羨吳氏了。
只是……這些大族都有各自的部曲,強龍不壓地頭蛇,手裏沒有兵,搞不好連自己都得搭進去。
義興雖有自己的州郡兵,但司兵的參軍,就是今日對他飽含敵意的那個青年小将。
“要是,雲谏在就好了。”長指無規律地輕敲桌面,燈下,謝明庭輕嘆出聲。
此後一連幾日,謝明庭都在郡府的設廳內處理堆積的卷宗。
他初來義興,下屬掾官與當地大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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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急着摸清這位新長官的性格與處事方式,但他待人接物始終冷冷清清,衆人碰了一鼻子灰也沒讨得親近,不禁暗暗着急。
休沐這日,三個大族的帖子再次到了。
謝明庭挑出其中陽羨吳氏的帖子,對方邀他與夫人在太湖畔一敘,設宴款待。
手持着那封灑金的書箋,他略略想了想,派人叫上了識茵。
“要我也去?”
收到消息,識茵卻是愣住。
去到那間謝明庭慣常辦公用的外廳,她不解地問:“你到底是怎麽想的,明明知道我身份敏感,怎麽還叫我和你一道去呢。”
初到江南,她水土不服,也知自己身份敏感,這幾日都閉門不出,尚不知曉外頭洶湧紛擾的流言。
謝明庭才看罷一卷案宗,有些疲憊地揉揉眉心:“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你做好心理準備。”
“什麽。”
“京中有人提前把我們的事捅到義興了,現在,外頭都說我強占弟婦……”
他未能說完,因瞧見對面的妻子春融雪彩的一雙眼忽然如死枯寂,一剎之間,失去所有光彩。
他有些慌,伸手試圖将人攬入懷中安慰:“你不要怕,今日,我們就是去解決這個事情的。”
陽羨吳氏今日請他,是因為摸不準他來意想要試探拉攏。但他想,剛好可以帶她赴宴,力挫流言。
畢竟,一個傳言裏與大伯結合的弟婦,按照常理是不敢出現在外人視線中的。若她應對得當,流言反倒不攻自破。
識茵卻避開了他,眼睫顫抖着落下淚來:“謝明庭,你非要逼死我才高興是嗎?”
“我又究竟做了什麽孽要落到你手裏,有丈夫而不能相守,失身于人,名節盡毀……”
她目光宛如将死小獸哀愁叢生,謝明庭心間突如刀刺般一痛,伸出去的手都僵在半空。
她在他面前也哭過幾次,且遠比如今這般凄慘,但他知道,那些眼淚,大多帶着別種目的,或是示弱,或是欺騙,反而眼前的樣子,才是她內心哀恸的真正表現。
他默了片刻,在心中重新調整好話語,才柔聲開口:“茵茵。”
“過去的事,我很抱歉。”
“但事情已經發生了,躲是沒有用的,只能面對。他們既認定我們的結合不正當,認定你不敢抛頭露面。這個時候,你以蘇氏的身份去和他們見面,不是反而證明那些是流言嗎?”
“你記住,宣平侯夫人顧識茵已經死了,你現在是我的妻子,蘇識茵。”
識茵木然搖頭:“他們會認出我的……”
她也并不是他的妻子,身為弟婦,卻和自己的大伯搞到一處,還要抛頭露面以謊言欺名盜世,她并沒有那樣的勇氣。
事情傳到京城裏,伯父一家又要怎樣說她?母親就已經被他們的流言毀了,現在又要輪到她了嗎?
謝明庭卻道:“他們本就沒見過你,不也還是認定了流言是事實嗎?可見,見不見你、認沒認沒你,都無關緊要,只要你不承認,沒人能逼你認下。”
識茵有些被他的邏輯繞進去,反應過來後,又氣憤道:“可那本來就是事實。你,你是讓我說謊,你這是指鹿為馬!”
“那又怎麽樣。”謝明庭擁她在腿上坐下,“就像儒家,以仁義道德的空道理欺騙全天下,卻還能高居廟堂之上,享萬世香火。你只不過是個小女子,為了一個虛無缥缈的‘名’,說謊又算什麽呢。”
“其實沒有人在意你是不是顧識茵,是與不是,都只不過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罷了。你越是害怕,她們說的就越起勁。”
“好了別哭了,妝都花了。”他掏出那塊她從前繡給他的麒麟帕子來,很溫柔地替她擦去臉上眼淚,“不是說好了要愛明郎嗎,我們總要一起面對啊。”
識茵仍怔怔地在腦海中回味着他這番話,沒有避開,也就沒有反駁他那最後一句。
她知道他說的有道理,可是,她就是不想丢掉顧識茵這個身份,那才是本來的她,不是嗎?
*
謝明庭最終說服了識茵。
事情已經發生,他的提議也算是能将流言的害處降低一些,遂重新妝點了一番,随他出府。
既得了消息,陽羨吳氏的家主吳僖已親自率人與郡府的一衆掾屬等在宅邸門口,他是個身形稍胖、白面長須的中年人,眼見着長官攜妻跨出府門,臉上原先堆積的笑意都僵滞一瞬。
那些流言早在前幾天便在郡中傳遍了,言他們的這位新長官強占弟婦才叫發配到這兒,料想他會将這婦人藏着掖着,誰承想他竟真的攜婦出門?
門邊,識茵亦察覺到了那些打探的目光。即使頭頂着紗帽,也覺如有烈火焚在臉上。
上次是在白鹿山面對他的恩師,這次卻是要在這麽多人面前抛頭露面,還是以這種不倫的關系,她心下不免緊張。
這時衆人上前拜見,她緊張地袖中的手都在微微顫抖,指尖旋即傳來他的溫度,原還慌亂無定的心突然平靜些許。
她側眸朝身側之人看去,謝明庭面盈微笑:“起來吧。我與夫人乘車便好。”
說着,就那麽堂而皇之地輕握着她手,在衆目睽睽中與她進入馬車。
“別怕。方才茵茵做得很好。也總要面對的,不是麽。”在車中坐定後,他輕聲安慰。
識茵低頭苦笑:“但這些,妾原本是不必面對的。”
謝明庭喉中一澀,想開口安慰她,竟拼湊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不會一直這樣的。”片刻之後,他蒼白地安慰道。
她沒應,唯靜靜将臉轉向一邊。
吳氏的宴席設在太湖西南角,遠離了熙攘的郡城與碼頭,其上湖石皴染雲濤煙浪,靜谧得好似一幅流動的水墨畫。
謝明庭被請去湖畔視察茶田及水利灌溉,識茵則坐于湖心亭上,與吳氏一衆圍過來的婦人閑拉家常。
她身份高,年紀卻小,吳氏不好派家主夫人這樣年紀大的來,此時圍坐在她身邊的便是陽羨吳氏的長房媳婦周氏及一幫年輕婦人——今日雖是陽羨吳氏待客,但這些大族之間互相聯姻,到場的便也有其他兩家的人。
周氏出身義興周氏,是周鴻的堂侄女。她是個利落爽快的婦人,摟着幼子,乍一落座,便滿面堆笑地恭維起她:“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府臺剛來之時,我們就聽說夫人是天仙一般的人物,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難道不是那與大伯通奸的淫|蕩弟婦嗎,識茵想。
四周恭維之聲頓起,簡直誇遍了她頭上每一根頭發絲兒。這時,人群中卻傳來一道含笑的女聲:“可是我看夫人卻很眼熟呢,像是在京城見過。”
這話一出,識茵的心裏便揪了起來。
籠在繡茉莉花袍袖裏的手指都緊緊攥在一起,她有些不安地想,就這麽被認出來了嗎?為什麽遠在江南還會有見過她的人呢?這些世家大族內部互相聯姻,她會不會跟許多人說了?
她的名聲怎麽辦?不僅假死之事掩不住,連“蘇識茵”這個身份也保不住了麽?!
“夫人?”
見她不答,對方又笑吟吟問了一句。
一時之間,亭上的氣氛有些詭異。
識茵卻沒有聞見。
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回答,等着這傳說裏從“弟妹”搖身變成她指尖緊緊掐着掌心,迫使自己冷靜。
額上似乎滲出了冷汗,一點一點,如有蛇蟲在攀爬。
“阿娘,這位姨姨頭上出了好多汗。”
身邊童音脆糯,正是周氏年方七歲的兒子吳遙。童言無忌,在場諸人的心卻跟随一沉。他又掏出母親繡給他的小帕子,踮起腳來擦拭着識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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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額:“姨姨,我給你擦擦呀。”
周氏立刻板起臉來訓斥:“遙兒,不得無禮!”
小孩子生得粉雕玉琢的,一雙墨玉似的眼瞳裏悉是天真好奇,顯然不是故意。識茵勉強笑了笑,低下頭去任他擦着:“謝謝小公子。”
再擡起頭時,心裏不知怎的卻平靜了下來。
她想起當日離開洛陽時那人從伯父家帶回的一車母親的書畫,那是他扮作雲谏,硬是從虎口裏拔牙替她要了回來。
所以,始作俑者都可以如此淡定,她又怕什麽呢?難道這一切是她的錯嗎?
再看對方,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可以篤定,今日之前沒有見過。
臉上于是浮起一抹冷淡的笑:“是嗎。”
“那你可是記錯了。我是荥陽人氏,不曾進京呢。你說在京城見過我,卻是何意?”
對方大約是沒想到她會直截了當地反問,臉上笑意讪讪:“不曾進京嗎……可妾實在覺得眼熟呢……”
“是啊。”識茵笑盈盈的,衣袖裏手指漸漸松開,“郎君去年曾來荥陽查案,遂向家父家母提親,那時候我們就成過婚了,事起倉促,故而不得外人所知。”
“今年,夫君他本想在京城補辦婚禮,宴請親友,可不湊巧,妯娌她……是個苦命人,因家裏走水去世了。加之郎君又要外放,實在沒有辦法,就這樣把我帶來了義興。”
“所以呢,那位夫人說在京城見過我,我還覺得奇怪,不知可否告知,究竟是在哪裏見到的我呢?”
她笑着一眼眄過去,淩厲凜冽,宛如綿裏藏針。
席間頓時鴉雀無聲。
原先開口的那位婦人冷汗都已聚集到頭頂,磕磕絆絆地應:“那,那就是妾記錯了吧……冒犯夫人了,真是不好意思。”
“冒犯談不上。”識茵笑意清冷,“就怕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呢,三人成虎,屆時又不知道傳成什麽樣。”
“我是婦道人家,總歸是要臉的。但有時候,那些流言可不顧我們女子的臉面。”
她沒明說,在場諸人卻都知曉。之前郡中那流言傳得有鼻子有眼的,她們也就信了,但對方底氣那樣足,這番回答也沒有太大的漏洞,看上去卻似不像……
畢竟,人死沒法複生,不管怎麽樣,那宣平侯夫人的死是沒法更改的,她們也有在京城做官的親友,一打聽便知。
不過呢,她們也猜得到,八成這蘇氏就是個小門小戶的出身,不知走了什麽運被陳留侯看上了,或是想娶不被家裏同意,或是納妾,這次外放就把她帶上了,否則怎可能京中沒有風聲。
“原來是這樣……”周氏忙作出恍然而悟的樣子,上來打圓場。
她們幾人都是深閨婦人,原就是拿這個當作茶餘飯後的談資,也沒多在意真假。幾番交鋒下來,見這位夫人年歲雖小态度不卑不亢,也不回避問題,落落大方,條理清晰,倒是頗生好感。
她笑着道:“那夫人這婚結得委屈,回頭啊,得讓咱們府臺補上才是。”
識茵嫣然一笑,一副小女兒嬌羞之态:“可不是麽,得讓他補上,屆時,我再請你們來喝婚酒。”
“也請這位小公子喝酒。”她笑着摸了摸吳小公子的頭。
“那妾等就卻之不恭了。”周氏笑道。
席間原本劍拔弩張之态頓時為之一空。識茵慢慢斂盡眼中笑意,心中則想,這算是信了麽?
那麽,那個人好似還真沒有說錯。她自己退縮時,總覺得外人的看法就像是沉甸甸壓在天空聚集雷電的烏雲,會帶給她滅頂之災。
但當她真正邁出這一步時,卻好像,也沒有她想象之中的那麽難。
*
另一邊,謝明庭已視察完茶田與田埂邊修建的灌溉茶田的水利措施,被大大小小的掾屬以及吳家的人簇擁着,走到了附近的茶山上。
一座二層樓的高閣如孤松聳立,瑰偉絕特,烏檐當風,正門上懸着一塊牌匾,名曰“快雪時晴”。
“冬日無以為樂,聽說侯爺擅長弈棋,不若在下陪侯爺手談一局可好?”
走到閣下的時候,吳僖擡袖擦了擦額上的汗氣喘籲籲地說。
謝明庭聞言,不鹹不淡地瞥了對方一眼。
連他弈棋的愛好都打聽得一清二楚,這陽羨吳氏顯然是做了一番準備。
吳僖遂引他入閣中坐下,亭中妖童媛女,屏風琴案,香鼎暖爐,一應俱全。顯然已經等候了多時。
有侍女上前獻茶,他不急着入座,而是走到了窗邊。
此閣視野開闊,自閣上往下望去,煙水氤氲的太湖及太湖下數百頃翠黃茶田盡收眼底。那座小小的涼亭此時縮如蟻卵,自是看不清亭中情形。
他凝眸須臾,眼中微蘊擔憂。
事情,應該已經解決了吧。
茵茵生性聰慧,外表軟弱,內心卻十分堅韌。她只是一時困于名聲,料想,可以應付得來。
他心系妻子,望着閣下的時間就未免有些長。跟随在側的周鴻察言觀色,立刻笑着恭維:“明府這是惦記着夫人呢,可真是鹣鲽情深。”
他淡淡笑了一下,罕見地回了一句:“吾妻年歲尚小,恐失禮數,讓諸位夫人見笑。”
得。
在場諸人心裏同時有了數。不管那流言是不是真的,長官和夫人的感情倒是很不錯,以後求他不好使的時候,他們也知道要去求誰了。
案上已經擺好了珍珑,謝明庭預備執棋,陽羨吳氏的家主吳僖又開了口:“啓禀明府,光下棋也着實無趣,在下鬥膽提議,不若效仿明府先祖謝公謝太傅之先例,圍棋賭墅如何?”
“吳某願以玉女山中一間小小別院作為賭注,陪使君酣戰一局。”
說完,他拱手一禮,屏息等着謝明庭的反應。
所謂圍棋賭墅,指的是三百年前南北分裂之時,陳郡謝氏的先祖謝太傅謝安,在氐秦百萬大軍壓境的危急情況之下,尚且不慌不忙地與外甥弈棋賭墅,遂傳為佳話。
而吳氏,口稱效仿前人韻事,實則不過是投石問路,為的是試探這位新長官會不會收下這一筆賄賂,日後才好往來。
閣中落針可聞,所有人都等着他的反應,謝明庭神色卻淡,黑瞳中靜若沉水,看不出喜怒。
“也好。”他最終開了口。
“不過某初來義興,庶務繁忙,何來閑心悠游山水。不若就以這閣下百畝茶田為注,若某僥幸得勝,茶田便歸我,若某輸了,某就花錢将茶田買下來,随閣下開價,如何?”
“這自然好,自然好。”吳僖喜笑顏開地說道,“那在下就鬥膽執黑了。”
他臉上不無讨好,內心一直緊繃的心也才算稍稍放下。初時聽說這位新長官邢名科出身,便擔心會被他看出什麽好歹,招致清算。
他對那些流言也沒什麽太大的興趣,重要的是保住家業,能拉攏則拉攏,不能再另做打算。所謂賭注是茶田是別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對方接受了他的提議,這禮就算是送出去了。
于是,一局棋結束,吳氏毫無懸念地輸了。
這樣的結果正是雙方都想要的,吳僖立刻谄媚地表示:“使君棋藝高超,某自嘆弗如。”
謝明庭則道:“三局兩勝吧,吳兄這是刻意讓着某呢。”
也是,衆目睽睽之下呢,自己若是輸的太簡單,長官也難以服衆。吳僖遂拿出真實水平,好幾處龍落淺灘,連額上冷汗都落了下來,但仍是沒能支撐太久,很快就被對方的黑棋殺得片甲不留。
這回他認輸的笑都真誠許多:“在下技不如人,願賭服輸。那,按照約定,這山下的三百畝茶田就歸使君所有了。”
說着,便欲命人回去拿地契。
謝明庭卻叫來了文書:“記下來,陽羨吳氏今日捐田三百畝,計入公田。另,統計好郡城內無地可種的百姓,再拟一份告示,在城中各處張貼,用以表彰吳氏的善舉。”
“使君,這,這……”吳僖有些惶恐,不明白為什麽送給他的田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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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捐給郡府的公田。
謝明庭則微微一笑:“久聞吳兄樂善好施,果真名非虛傳。某替義興百姓寫過吳兄善舉。”
棋既走至這一步,吳僖也明白自己是中了對方的計了。然落子無悔,打落牙齒也只能和血吞。他笑道:“使君說笑,三百畝何足挂齒。在下再捐三百畝,就當是為了義興百姓。”
一衆掾屬圍觀到此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感情這位新長官從一開始就打得這樣的主意呢,為的就是增加公田分配給百姓。
周鴻則在心裏苦笑,只怕不出明日,伯父和沈家那老家夥就得都到郡府裏來捐田,以一局棋就換得一千八百畝公田,這位新長官果然有幾分手段。
按照規矩,郡守本人還有五百畝用以耕種的公田,若他沒猜錯,這位新長官是一定會一起捐出來分給百姓耕種的。這樣,按照每人十畝地的标準也能分二百三十個人了。這二百三十人,就是二百三十張嘴,自會替他宣傳善行。不出幾日,他清廉愛民的名聲就會傳遍義興郡城。屆時,就算他強占弟婦的事是真又怎樣?
這樣有手段有心計的人,實在難對付。若他為官僅僅為求名也就罷了,怕的就是他另有所求。
圍棋事畢,謝明庭也沒了再在閣中待下去的心思,打道回府。
他親去太湖邊接了識茵,她被一群年輕婦人簇擁着來見他,當着外人的面,識茵倒也沒有不給他面子,輕笑着喚了他一聲:“郎君。”
衆多女子之中,她着一身牡丹薄水煙曳地長裙,雪豔疏明,盈盈含笑,是海棠獨立濛濛細雨中、豔冠群芳的姝麗。目及她的笑,謝明庭心中微微一熱。
“今日玩得可開心?”他握住她的手問。
四周目光如炬,即雖知道是他故意要在衆人之前展現的夫妻恩愛琴瑟和鳴,識茵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答:“挺好的,和諸位姊妹聊得很投緣。”
“嗯。”他微笑答,“我們回去吧。”
微風拂拂之中,二人才貌相當,鸾俦鳳侶,俨然一對璧人。看得一衆少婦都羨慕不已。
這蘇氏女不知前世修了怎樣的福氣,一小門小戶的出身,竟然可以嫁得這清風朗月一般的狀元郎。一時之間,倒把原先那些伯媳茍合的流言抛之腦後了。
周鴻又谄谀地問:“使君是回郡府嗎?”
他搖了搖頭:“再去校場看看。”
對付這幫有錢有部曲的世家大族,手裏沒兵是不行的。然而那掌兵的燕栩卻似對他本人抱着極大的敵意,他必須化解這股敵意,将對方納入自己麾下。
這時陳礫匆匆上前,俯在他耳邊耳語說了一通。謝明庭面色頓變。
“怎麽了,郎君。”識茵小聲地問。
他回過神,對她露出個安撫的笑,示意無事。
內心卻似蛟龍翻江,不受控制地卷起了驚濤駭浪。
——是雲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