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
肖落沉默了一會兒,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男人開始笑,點了點頭,看上去是認同了謝柏群的話。
“對不起。讓你失望了,對不起。”
男人低垂着眉眼,如果謝柏群能夠看到對方的眼睛,會發現那雙漆黑的眸子裏翻湧着絕望的情緒。
如果說肖落不告而別生死未蔔的這五年。
對于謝柏群來說是夜以繼日的一刀刀的折磨。
那麽謝柏群對于他的失望,是壓倒肖落的最後一根稻草。
然而肖落說完之後什麽也沒有改變,過了一會擡起眼的時候神情又看不出什麽端倪,謝柏群心裏被那兩句對不起戳的略微軟了一會兒,但很快又緩慢地嘆了口氣。
“我沒有別的意思,你在我心裏依舊是個非常優秀的前輩,我會一直尊敬你的,之後還要麻煩你啦,有什麽我做的不到位的,提點我幾句。”
謝柏群主動緩和了一下這個氣氛,大家之後還要共事,終究不好把氣氛弄得太僵。
肖落點了點頭,伸出手本來想揉一下對方的的腦袋。但他的手錯了一下,最後只是在謝柏群的肩膀上拍了拍,他想說話,卻發現嗓子眼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好一會兒氣體才艱澀地通過聲道。
“我……相信你。”
肖落的聲音嘶啞,這句話聽上去像是無力的找補,但語氣卻懇切。
謝柏群眯着眼睛笑了笑,說:“醫藥箱我放在電視櫃上了,有什麽需要的随時叫我,我先去洗澡。”
浴室裏傳來不清晰的水流聲,眼前的景象模糊一片,鼓膜的震動也好,投映在視網膜上的光線也好,似乎都經歷了長途跋涉,才逐漸把外界的信息傳達到大腦裏。
肖落在客廳裏站了一會兒,看着這個明明空蕩的新住處,卻壓抑地容不下自己。在水流的聲音徹底停止之前,他終于還是逃離了那個是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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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兩手空空地來,孑然一身地走,到了要離開的時候,連一丁點行李都沒有。
一個人是可以被重複殺死的。
當父親因為救人而死,原本整日和父親吵架的母親卻因為失去伴侶而自殺,他決定離開校園應征入伍的時候,埋葬了一次過去的自己。
一遍遍忘記自己的過往,活成另一個人,再一遍遍地舍棄身份,千辛萬苦地活下來。
幾段本該毫無交集,荒誕不經的經歷卻被無情的上帝之手編織在一起,全都砸進一個人的人生裏。
太艱難了。
肖落不想坐電梯,也不想進入封閉的環境,從消防通道裏快速地邁過無數的臺階,重力拖拽着身體一句向下,走的久了,會讓人覺得能夠一直這樣走完十八層地獄。
但這畢竟還是人間。樓梯很快到了盡頭,肖落像個孤魂野鬼一樣游蕩在深夜的街頭。
直到身體的關節發出失靈的聲音,他才在一個不知道何地的開放式公園的長椅上躺了下來。
蜷縮起身體的時候,瘙癢的感覺像是刻在骨頭裏,萬千的螞蟻在身體裏,在皮膚底下游走,右側的手在不斷地戰栗,肖落習慣地把右邊的小臂咬在嘴裏,留下清晰的清晰的牙印。
痛苦之後就是疲倦,深深的疲倦,累的連擡起眼皮的力氣也沒有,就這樣堕入無邊的黑夜。
黎明将永遠不會到來。
謝柏群第二天來到警局的時候有些心神不寧,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直到時間接近中午了肖落也沒有出現。
北區刑偵支隊的隊長看着顯然在走神的謝柏群,忍不住在他眼前晃了兩下手,問:“你在聽嗎?”
“在聽,你說到受害者的身上雖然有大量燒焦的皮膚,但是解剖結果顯示肺部并未吸入燃燒産生的有毒氣體,屍檢結果更加符合溺死的症狀,同時由于這兩件事情的疊加且受害者本來為獨居,且入秋後天氣轉涼,發現遺體可能是死亡很長時間之後,很難确定具體的死亡時間。”謝柏群毫無感情地複述道。
“啊……沒錯是沒錯……”支隊長心想這位新來的重案組的組長專注的态度真的很像在走神。
熟悉謝柏群的幾個人知道他是真實地在走神。
錢澈幾個人也不傻,大概知道九成九和肖落有關。但也不知道具體是發生了什麽,打電話給肖落肖落也沒接,只是下午的時候上面派了人過來,點名找肖落,幾個人面面相觑了半天,也不知道肖落去哪兒了。
最後還是謝柏群從一打資料裏擡了個頭,渾渾噩噩地問:“這麽熱鬧?什麽事?”
“審查的過來找肖落,但我打他電話他沒接。”錢澈有些無奈地說。
合着他們在這兒尴尬半天了,謝柏群一點兒也沒聽進去。
謝柏群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找肖落幹嘛,用自己的手機給肖落打了個電話,這會兒倒是通了。
那邊沒出聲,只有很淺的呼吸聲透過來。
謝柏群盡可能平靜地說:“你去醫院檢查檢查完了嗎?身體好點了嗎?審查的同事在局裏等你,你如果檢查好了就快點回來吧。”
不管肖落有沒有去醫院,在接受審查的檔口,讓審查組的人聽到肖落亂跑絕對不是一個好消息,謝柏群是從肖落的角度出發故意這麽說的。
過了很久,對面才傳來一聲低沉的嗯的回應。
肖落來局裏之後就跟着審查員進了一個單獨的房間,錢澈和周居席幾個都有點擔心。因為肖落進來的時候臉色很差,整張臉都是白的,微微弓着腰。
這場問話只持續了一個小時,比想象中的要短很多。
“辛苦了,幾位喝口水嗎?怎麽樣?”錢澈也是老人,這種場面倒是比謝柏群有面子些,主動問道。
對方搖了搖頭,說:“我們認為他并不适合再繼續參與案件,具體的還要等我們和上級反映之後的綜合考量。”
從半開着的門裏,肖落顯然也能聽見這一切,審查組的人看着肖落也嘆了口氣,他們嘴上已經說的非常客氣了,實際的情況是,在那一個小時的時間裏,肖落只是坐在他們面前,一句話都沒有說。
不,确切地說是說了幾句話的。
他們問:“你覺得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有意義嗎?”
肖落略微擡了擡眼皮,靠在椅背上,語氣平靜地反問他們:“有什麽意義?”
“肖落,你如果繼續這樣不配合的話,我們接下來或許會持續監控你,你也不能回到工作崗位上。”
“那就這樣吧。”
“你不想再回到崗位上了嗎?”
後面不管再問什麽,肖落都只是安靜地坐在那裏。
對方反饋給上級之後,陳金近的電話很快打給了鷗津市市局,肖落接自己的老領導的電話的時候語氣倒還挺好,一聲聲中規中矩地應着。
“陳叔,我知道,我沒事,我就是突然覺得累了,想休息一會。”
對面的領導大概是氣急了,或者本來就是個大嗓門,辦公室裏的人沒有刻意想偷聽都能聽見那邊在咆哮,問:
“累了就累了!想放假就說想放假!兩個月病假不夠我就再給你批兩個月!你在鷗津市要是幹的不的勁我就申請把你調到我手底下來,我這兒雖然也不是什麽好地方,但你是我帶出來的人,不能說這種窩囊話,知道不?”
“嗯,知道了。”肖落安分守己地答,“我想先自己休息一陣兒,能讓他們給我一個月的時間麽?不然半個月也行。”
電話那邊大概是答應了。
肖落的休息,某種意義上也很特別,他還是會在工作時間出現在警局,像是最普通的新人一樣做着最普通的工作。
在諸多因素不确定的情況下,他們分組按部就班地排查死者身份、試圖尋找死者的第一現場,走訪周圍的街道,弱小死者的死亡時間的範圍,調查是否有人目擊兇手搬運屍體,也包括牆上用來書寫大寫的Q的痕跡的具體成分等。
同時,謝柏群在互助會的群裏不停地宣洩着負面情緒,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被男朋友抛棄,并且還被對方傳染了艾滋病的同性戀者的形象。
畢竟丢下去的魚餌,總要有點真材實料對方才會上鈎。
他們兩個偶爾還會有工作上的交談,謝柏群也并未疏遠肖落,中午吃飯的時候也會叫上他,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樓下吃螺蛳粉,只是肖落總是拒絕的。
有時候沈力和何家興會覺得那個人的存在感就像辦公室裏的一盆打卡上下班盆栽,甚至比盆栽要更安靜。
風吹過盆栽都會有葉子的響兒呢,但是蟄伏在角落裏的那個人,明明有時候還會說話。
甚至問他問題的時候對方也不吝分享他的經驗,卻感受不到他身上一點兒人氣。
肖落來得很早,走的很晚,在所有人都離開之後,大部分時間他會走到附近公園裏找個長椅坐下,天擦白的時候開個鐘點房洗個澡眯一會兒,然後就回警局。在還沒有人來的時候注射營養針,喝一瓶葡萄糖。
進食真的又麻煩又累。
狀态好的時候他也會去到謝柏群租的房子樓下坐一會兒,有時候會看到謝柏群下來丢垃圾,從垃圾裏的廚餘他可以知道謝柏群今天吃了什麽,雞蛋每天都會有,也喜歡用玉米當主食。
狀态不好的時候他會直接不去警局,不和任何人打招呼,躲在這個城市的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的鐘點房裏,在帶着刺鼻的劣質洗衣粉味道的床鋪上,任由汗液和被他自己弄出的傷口的血把床單濡濕。
謝柏群确實比他記憶裏的人成長了太多了。
身手也變得不錯了,在新人因為案件沒有進展抓耳撓腮着急上火的時候,也可以保持着節奏有條不紊地推進,一邊安慰新人了。
長時間空着的胃裏傳來一陣熟悉的燒灼感,肖落蜷在床邊,貼着牆根躺着,右手的掌根抵在燒痛的胃上,左手習慣性地伸在枕頭底下,抓着一把殺傷力很微妙的水果刀。
他沒有要幹什麽,就只是習慣了這樣做而已。
在肖落連續三天沒有出現在警局之後,謝柏群的情緒也逐漸變得有些不安起來。
距離他和肖落提分開過去了兩周,只是兩周的時間而已,他眼看着肖落一天比一天衰弱下來,提醒他去醫院,這個人嘴上永遠都是答應的。
要查到肖落在哪裏說難也不難,畢竟肖落沒有刻意隐瞞自己行蹤。
但是謝柏群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卻有了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他試想過無數見到肖落的場景。比如在酒吧裏放浪形骸的,比如在某個出租屋裏睡得昏天黑地的,可能還有一地的煙頭和外賣盒。
但是那些都沒有出現。
肖落某種意義上還是那個自律到近乎嚴苛的人,整個鐘點房幹淨地像是沒有人在這裏居住過。
盡管旅店的人說那位客人沒有出過門,交了快1000的押金在他們這裏,說是如果他沒出門就別吵他休息,房錢直接扣就是了。
就連床鋪也是整齊的。被子被疊成豆腐塊,肖落躺在房間的另一個角落裏,緊緊地閉着眼睛,渾身的肌肉緊繃得幾乎僵硬,謝柏群花了很大力氣才讓他稍微放松下來。
那些反應謝柏群并不算陌生,是瘾/君子的戒斷反應。
男人掙紮着要去撕咬開自己的皮膚,好讓那些惡心的感覺能夠有出口,他身上時冷時熱的,清醒的時候也不多,想過無數次死了也不錯。
但是有神智這麽想的時候他也沒力氣實施行動,某種意義上虛弱的狀态也救了他。
謝柏群硬是把自己擠進了對方的身體裏。
肖落一段時間沒有打理過的指甲嵌進他的皮肉,在他的背上抓出一道又一道的紅痕,肖落把自己的嘴唇咬的都是裂口,謝柏群捏着他的下颌,像是野獸一樣地加深了這個稱不上擁抱的擁抱,吮吸進嘴裏的都是濃厚的鐵鏽味。
謝柏群有時候覺得自己幾乎也被這個人逼瘋了。
他們倆歸根到底都是一樣的人。
千瘡百孔,故作堅強。
肖落過了很久才逐漸清醒過來,看見青年人和他一樣狼狽地坐在地上,心裏想,這人還是一樣嘛,毫無長進,耳根子軟的不得了。
“能起來嗎?我帶你去醫院。”
“你別管我了。”肖落眼皮輕輕顫了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