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45章

“我騙您的。”她道, “真是不好意思,先生。”

“……”

溫斂停頓了起碼三秒,眨眨眼, 輕問:“你說什麽?”

“那天在酒店,我說您‘酒後亂性’, 是騙您的。”路岐抓着他的手,眼睛擡起來注視他, “出于一些原因, 我沒有睡您。所以, 您說的懷孕, 是不可能的。”

她的口吻不再像剛才那樣含着笑意,給人飄忽不定的感覺。

這次是沉在地上的,不會讓你去猜這是真話還是假話。

這就是真話。

要知道,這種正常人本就該有的氛圍突然出現在路岐身上。

……很難得。

但溫斂還是有些怔怔地凝着她,因為狀态不佳而顯得有些脆弱的眉梢緊緊蹙着,聲音像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出于一些原因, 是什麽原因?”

“嗯,我想看看您發現自己其實沒有被睡時的反應,會不會很有趣。但那天您都沒仔細檢查就忙着回學校了。所以,我以為這件事已經結束了。”

溫斂:?

“就這種, 無聊的原因?”他擰眉道, “路岐,別騙人了……”

“是真的。”路岐道。

溫斂其實有時候可以分清這個女人的謊言和真實。

比如,她那些無聊的葷話,是謊言。

說空間産生的幻象是虛構的, 是謊言。

不知道福祉中心的生物認證是怎麽回事,是謊言。

而替他擦眼淚時, 她說“精神力不是靠訓練也不是天賦”。那句話大概是真的。

在酒吧安慰他的那些話,也是真的。

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分不清真假虛實的話。

那些關心,那些跟他讨論死亡定義的話,那些缥缈虛無的“我喜歡不屬于我的東西”、“但不代表,您不重要”。

以及,眼前這句“我騙您的”。

按照路岐低劣的性格,溫斂當然可以用最沒有下限的揣測去想她。

她這麽說,是為了觀察他懷孕時的狀态,嘲笑日後他知道自己其實懷孕了但已經沒法再堕胎時的窘迫。

當然,也可能沒想那麽多,只是純粹地出于某種玩樂心理。

畢竟一個懷孕的Omgea,對于Alpha來說,是一個天大的樂子。

溫斂知道,自己也就該這麽想。

在來時的路上,他腦子裏其實很清楚,就算問了路岐,得到了一種确信的答案,自己真的可以100%的相信嗎?

當然,答案是否定的。

但,她平淡着聲音這麽說時,溫斂心底不由湧出一種,想要相信她的沖動。

看來,自己這幾天确實是睡了太久,把腦子也睡出問題了。

“……我還不知道,你有放過送上門的獵物的興趣。”他悶悶地道。

路岐笑道:“我是個興趣使然的人。”

溫斂不知在想什麽,指尖緩緩一松,從她的衣領上放開了手。

室內安靜,窗外傳來學生們拉練的聲音,他站着不動,眼睛也垂着沒有看她。

最終,代替他信與不信的話,變成了另一句話吐出來:“……這一周,我沒回你的消息,你覺得我是在幹什麽?畢竟我們也算是合作關系,我出了意外,你的任務也完不成。”

“您這是在怪我只給您發了一條消息嗎?”

“沒有。”溫斂無語地看她,“不要曲解我的意思。”

路岐知道他想問什麽。

所有人都覺得,他沒有回學校,不是精神海出了大問題,就是沒臉回來。

作為合作對象,路岐的關心在其中就顯得尤其的少。

明明,她之前幫他拆了浴室裏的架子,在他發燒時去看了他,還,吻了他臉上的傷口。

為什麽這次的态度不一樣了呢?

路岐猜,他想問的也許是這個。

的确,這是一個很突兀的變化。

“理論上,人們對某人投注關心,是因為不确定ta後續會不會再受到傷害。”

路岐說。

“就跟重症患者進手術室後,得知手術成功時,松的那一口氣。但其實,他的重症在現階段并沒有得到完全的康複,但人們不會再像之前那樣‘過分地關心’。”

“我沒有過分關心你,也是因為我知道,你沒事。”

她講話一直都這麽曲曲彎彎,且跨度很大,溫斂習慣了。

“但為什麽?你沒有跟着我去醫院吧?”

路岐不答,反而道:“哦,我知道了。”

溫斂:“?”

“你又知道什麽了?”

“我以為,從醫院出來以後,你就會來質問我,在機甲裏的那陣突發異常是為什麽。”

路岐其實在等,她以為溫斂今天不問,過幾天也會自己來問。

但結果就是七天過去了,他沒問,反而來了一句“我懷孕了”。

确實讓路岐沒想到。

“你以為自己的異常,是懷孕導致的,所以你沒來問我。我現在理解了。”

溫斂可算知道她繞了一大圈是在說什麽。

“但你不是說我沒有懷孕?”他問。

“先生,你這是相信我的話了嗎?”她看他。

溫斂唇際一滞。

現在除了相信,也沒別的選項。真要知道答案,只能等莫斯回首都了。

“反正,不是懷孕,是因為什麽?聽你的語氣,你很清楚。”他道。

本來,溫斂早就把路岐從懷疑對象裏排除了。

他做了那麽多檢查,都沒有異常。

連自己都快要相信就是懷了人渣的孩子。

“砰”

輕輕的聲音,路岐把一瓶水放到了桌上。

那杯水只剩下三分之一的餘量,沒有包裝,所以能看見裏面的水是透明的,跟普通飲用水沒有任何區別。

“這是這次生命-4,空間給我的道具。”

“精神力削弱飲用水。”

她的語氣客觀,自然,只是陳述着一件事,不含任何的感情。

溫斂不禁沉默,不好的預感随着路岐的下一句話,漸漸地顯出輪廓。

“沒有副作用,不會有後續傷害。只是逐步把一個人的精神力從S,削到A,再削到B,最後削到最低。當然,空間結束,這個效果就會消失。”

“你在機甲裏突然出現的異常,是你的機甲等級過高,能力與機甲不匹配形成的排異反應。”

“所以,我知道你沒事。下了機甲,不會再有任何異常。”

路岐之後去看溫斂機甲內部時,其實沒想到,他會做到那種地步。

她說完,不必再有任何多餘的補充,溫斂是聰明人,他當然會想起來,她在什麽時候給他喂的水。

發燒的時候,那兩杯冷水。

酒店起床以後,她遞給他的水。

三次。

溫斂徹底沉默。

路岐也沒有說話。

安靜的室內,甚至連窗外那些學生拉練的聲音都消失得徹徹底底。

也不知過去多久,溫斂終于動動嘴唇,開口道:“為什麽?原因呢?”

“我的任務。”

路岐說。

“讓書星鹿在畢業考核上,以第一的成績畢業。他的資質不好,其他人不是問題,但你是一個麻煩。空間似乎預料到了這個阻礙,所以給了我這個道具。”

溫斂道:“……那你為什麽不一開始就告訴我?”

“我本來想告訴你,但我想起,你之前許願說,你想在畢業考核時把A的成績變成S。”

所以,路岐選擇自己來完成一切,她不覺得溫斂會配合。

這和那些小打小鬧時的威脅不一樣,她看着許願時的溫斂,覺得,他很認真,從未有過的認真。

所以,就算威脅,他大概也不會屈服吧。

“……你還挺了解我的。”溫斂笑了下,“但還不夠了解我。”

他的表情比路岐想象得還要冷靜。

而溫斂看着路岐,看見她的臉上并沒有愧疚,也沒有心虛,只有坦然。她似乎任何時候都是坦然的。

做惡事時坦然,說那些惡心人的話也是坦然。

她是不在乎,還是因為別的?

“所以你一直覺得,我會因為一個虛假空間的勝負,忘了自己真正該做的是什麽,是嗎?”他問。

路岐似乎短暫地思考:“因為您之前說過,要做就要做到最好,不會做第二。”

“是。你很了解我,虧你還能記住我那些話。”

溫斂的笑容裏沒什麽笑意。

“但是,路岐,我還沒有蠢到因此忘記自己最該做的事。”

“如果我真這麽蠢,我根本不會跟你這種人渣在這裏周旋、合作。只要能洩憤,我在第一個空間的中途就會直接殺了你,你覺得我為什麽每次都要等到最後?”

路岐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是想說,為了真正的目的,你可以忍下一些屈辱和挫折。”

“你要想這麽理解也沒錯。但無所謂了。”

溫斂的臉沉下來,如果手裏還有槍,他大概已經舉起來對準路岐的腦門了。

“我其實很驚訝,書星鹿最後那一擊,可以做到那種程度。在這所軍校裏,沒有人可以把我逼到那種境地。但如果是你在操控他,那也說得通了。”

“這一次先不論。第一次,我的确是輸給了你,路岐。”

“我從來不是一個不認輸的人,輸了,就是輸了。但第二次,我會想辦法贏。”

“所以,放下之前的一切過節,我很不想承認,但不得不承認,你是我的對手。你的确是配得上我的對手。”

他說着,聲音很輕,也很平靜,感覺不到絲毫的悲傷,當然,也沒有上一次那樣的委屈。

“但是,哪怕是你也應該知道,這種做手腳的事,在賽場上算是違規,算是對對手的不尊重吧?”

路岐點頭。

“當然。我很清楚。”

“但不在乎,是嗎?只要能完成任務,能從這裏出去,你什麽都可以做,是吧?”

他扯起嘴角道:“所以,我其實并不驚訝,這很符合你的做法。”

“但是,路岐。這麽做了以後,你就沒有資格再做配得上我的對手了。”

他本以為路岐會回答的。

要麽回答“先生,我本就沒有說過做你的對手”,要麽也是用暧昧不清的笑容敷衍過去。

她根本不在乎這種事,當然,也不會在乎他對她的看法。

但是,路岐這次沒有答話。

那雙眼睛注視着他,分明被明亮的燈光照着,但昏暗到難以查明其中的情緒。

但肯定不會有歉意吧。溫斂想。

“那你的意思是?”

路岐最後吐出了這樣一句話,她的話忽然變得格外的少,甚至讓溫斂産生出一種“自己辯贏了”的錯覺。

“我的意思是,你在給我喝這種東西之前,如果先告訴我,我會幫你。我也要從這裏出去,我還不至于被無聊的勝負心捆綁。”

“但,現在,我不想這麽做了。”

溫斂忽然一步上前,抓過她面前的那瓶水,擰開了瓶蓋,然後撐在桌上,湊近了定定地凝視她。

“我會贏。畢業考核。就算我精神力可能只有A或是B了,我也會贏書星鹿,贏你。”

“正好,我們可以試試,任務如果失敗

了,空間到底會變成什麽樣。試試不也很有趣?”

路岐看着他手裏的瓶子,沒有在看他:“先生,你知道這麽做是不理智的。”

“是,當然不理智了,理智的做法就是我現在立刻喝下這瓶水,去被書星鹿打個落花流水。這就是理智的做法!我從來不會做不理智的事。”

他道。

“但是,很奇怪,路岐。我一對上你,突然就不想做那些理智的事了。”

對上她,他其實大多數時候都不是理智的。

“你覺得很奇怪對吧?我也覺得很奇怪。”

溫斂最後勾着嘴角笑了,那瓶水被他盡數灑在地上,滴滴答答,大理石地板上印出了濕潤的水滴。

他并不感覺悲傷,也不難過。

挫折,從來不是讓溫斂流淚的理由。

在酒店裏無所事事的那七天,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恍惚間,有時候其實會想,原來,這就是路岐被關在無盡的黑暗中的感覺。

無聊透頂。

好像人生已經徹底結束了。

他才被關了七天,而路岐已經被關了3000天不止。

甚至,在第二個空間,在機甲上,體驗那種瀕臨死亡的感覺時,他腦子裏也有一瞬間在想,路岐每一次死亡時,都是這種感覺嗎?

那她說自己很興奮,一定是謊話吧。

這感覺,明明難受得要死。

他知道自己在對人渣移情,而現在,她的這些話,徹底點燃了溫斂心底的某種火苗。

把這七天裏,讓他有些萎縮的、躊躇的、軟弱的心緒燒了個徹底。

他要贏。

就算精神力被削弱了,他也要贏。

他溫斂從來都是第一,憑什麽要向一個道具、一瓶水,一個性質惡劣的空間屈服?

“路岐,你跟我坦白這件事,原本是想看我露出什麽樣的反應?”

他問。

“是想看我大受打擊嗎?想看我流淚?還是想看我自暴自棄,嘶聲竭力地質問你?”

“那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

他把瓶子丢在地上,面對着她揚起眉梢,眼睛裏綠色的眸光在光線裏灼灼發亮,像一柄越磨越利的鋒利短劍。

“我會當第一。”

……

那天之後,溫斂就從宿舍裏搬了出去。

他申請了和別的同學住,删掉了路岐的聯系方式,回到了他正常的校園生活。

兩個人的變化,別人以為是不歡而散,但麗奇看得出來,和之前的狀态明顯不太一樣。

她旁敲側擊地問過路岐,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路岐臉上沒什麽表情,若有所思的:“……沒什麽。”

那聲音比平時的語調,聽起來好像還要沉一點。

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兩個月過去。

麗奇雖然會和路岐說話,也會和溫斂說話,但她再也沒見過這兩個人在一起說話的場面。

明明之前,路岐還會主動找溫斂,但她最近也完全沒有了那種跡象。

“你們果然吵架了吧?”她問,“不對……雖然之前也一直都在吵架。而且首席最近好拼啊,我那天半夜4點起夜,居然看見他一個人從精神艙裏出來……”

而且,最近溫斂給人的氛圍也變了,變得那幫當初嘲笑他輸掉比賽的人,現在都不敢跟他講話的程度。

反正很可怕。

和路岐一樣的可怕!

“你對吵架的定義是什麽?”

她們這時正在操場拉練,春天來了,操場四周種的櫻花樹盛開,而路岐也很難得地又接了一次她的話茬。

麗奇想了想:“就是争執。但畢竟是朋友,最後反正會和好的。”

“那我曾經也和一個人吵過架,但最後沒有和好。”路岐頭上頂着球,慢慢地說。

“為什麽呀?”

“因為我不明白她在傷心什麽,所以我把她殺了。”

“……”

麗奇:“???”

“開玩笑的。”

路岐笑了笑,轉過頭去時,她的表情就消失了。

“我只是覺得,感情對人而言,是沒有必要的東西。沒有感情,就不會有争端,也不會在意別人怎麽想。”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那樣豈不是很孤獨?”

“所有生物本就孤獨。”

路岐有時候會說一些非常難懂的,形似哲學一樣的話,麗奇時常聽得接不上話。

她正在煩惱怎麽答話,不遠處,一個學生忽然驚叫起來,是另一個學生把球打在了她頭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嗚嗚嗚,好痛啊!”

“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嘛……”

拉練嘛,這種事常有,麗奇看了眼就收回目光,卻發現,路岐也望着那邊。

她很少關注這種事,今天有點反常,話也異常的多:“‘對不起’,我理解了,但‘我不是故意的’這句話,是為了什麽?傷害已經造成了。”

麗奇說:“意思就是,不是刻意傷害吧?這不是身體的問題,是心靈的問題啦。”

她瞎說的。

她已經有點接不上路岐一套又一套的話了。

“心靈。”路岐重複了一遍這個詞。

“是的,心靈!人類是很複雜的,身體會疼痛,心也會痛呀。不如說,心靈的傷害會更大一點。”

“……”路岐道,“明白了。所以,他的那股憤怒來源于心靈。”

麗奇:……

不,我不明白。

那之後,一切風平浪靜,所有人都在為十幾天後的畢業考核做準備。

書星鹿跟着路岐泡在精神艙裏,只為了她承諾他的那個“第一”。

而溫斂也是同樣。

莫斯醫生在這期間,抽空來了一趟首都,檢查了他身體,的确,沒有懷孕。

一切正常。

臨走前,溫斂問他:“你曾經給我注射的抑制激素,是從L博士那裏得到的?”

莫斯醫生說:“少爺,這件事我不能透露,也不能說。您想知道的話,還是去問家主吧。”

他也猜到多半會是這麽個回答了。

回學校的時候,在走廊上正好碰到書星鹿從精神艙裏出來,他沒理他,書星鹿主動跟他搭腔:“我會拿第一的。”

溫斂淡淡:“你不配做我的對手。”

至于,精神艙門打開,之後又出來了一個誰,他已經不想去看了。

在長達三個月的,完全斷絕對話的關系中,溫斂和路岐就這麽迎來了畢業考核。

當天,早上是大晴天,空氣幹燥,場上的狀況一切良好。

食堂的電視光幕上在播報新聞:“……機械廠的槍支一夜被盜,店主向警方透露……”

“換臺換臺,來點music!今天是畢業考诶,能不能激情點”

“雖然不是比賽,但我還是想看黑馬和溫斂誰綜合評分能高點”

“那還用問,必然是黑馬,溫斂已經退版本了”

“那豈不是又輸一次?”

“……”

人群在議論紛紛,除了自己的考核,大家都很想看溫斂的熱鬧。

看看這次,他是輸是贏。

而輿論争端的本人,正在精神艙裏調試自己的機甲。

早在三個月前,他就已經把機甲需求的精神力等級調低,性能也調低了不少。

其實溫斂心裏很清楚,他現在的水準,真要對上路岐,很難。

但很難,他也要上。

丢進許願池的那個願望,得到的那個簽,現在正挂在他脖子上。

因為發燒,曾經沒能得到的那個S,溫斂也要把它拿下來。

“踏踏踏”

精神艙的門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聽着像是教官們在争執。

“不行,今天可是考核。你們但凡早一兩天,我們都能給你派人手過去。”

“但是,兩棟大樓都起火了,我們現在的人手不夠……”

溫斂眉心一凝,轉身走出艙內。

“怎麽回事?”他問。

是幾個教官在和一個穿着巡警制服的警察說話。

“昨晚,有人洗劫了機械廠,今早就有團夥拿着那些槍劫了首都銀行,現在還放了火……”

“那是你們警察的問題,我們又不是救援隊。今天是畢業考……”

教官和警察吵起來。

的确,是有這麽一出,溫斂之前還在酒吧裏跟路岐提過。

但這事本該發生在畢業考核的三個月前。

正确推算,

是他從酒店出來,去找路岐攤牌的那天。

因為那天什麽事也沒發生,溫斂以為在這個空間裏,那些不重要的事件不會重現。

為什麽推遲了三個月?

“教官,有件事。”他說了那個同學的名字,問他去沒去。

教官道:“怎麽可能,今天這麽重要的日子,我不會派他去。放心,這些警察就是不想動用資源,把我們當苦力使。他們和消防隊一起,難道還救不下來人?去個毛線去。”

是。

當初那件事,就算沒有溫斂和同學,那些人也救下來了。

但,只有一個。

如果所有事情都按現實那樣發展,那個孩子,到最後都不會被人發現。

溫斂就算想跟他們說明,也不知道那個孩子的具體位置。

“所以我說了,你們自己去……”

“教官。”溫斂打斷他,刷了卡,把精神艙的門關了,“讓我去吧。”

“但是,你……”

“讓我去。”溫斂眯了眯眼睛。

到現場的時候,火勢已經蔓延得很大了。

警察其實是想帶幾個教官來救場的,沒想到帶了個學生回來。

她想起剛才這個學生以一種強硬還很不可商量的态度說服了教官,她只能祈禱,他的能力能和他的口氣一樣大。

“那個就是那群團夥的裝載車,被我們一炮射穿了,人雖然跑了幾個,錢倒是還在。天啊,他們打算裝多少啊。”

那輛裝載車,有些眼熟。

那天的交通事故中的其中一輛。

當時是被撞了個稀巴爛,但現在修好了。

……原來如此。

因為那天出了車禍,所以暴動份子推遲了行動。改在了今天。

穿上裝備,戴上頭盔面罩,在遠處的奧斯軍校宣布考核開始的鈴聲中,溫斂踏進了火場。

“……在最後一天裏,除了考核成績,希望大家可以再回看一遍軍校學生手冊,不管你們将來是要去到哪裏,我都希望各位不要忘了身為軍人的責任和擔當。”

畢業考核前,照例有一段又臭又長的宣講,學生們打着呵欠聽完,總算等到鈴聲打響。

書星鹿在精神艙內等候第一場考試。

這三個月裏,他幾乎每天都和路岐在一起練習,但,交流的話語卻很少。

路岐照常該幹嘛幹嘛,但書星鹿能感覺到,她并不怎麽高興。

也許不是不高興,更像是,在思考什麽,但想不出結果,所以整個人處于一種不太高興的狀态。

但,今天就是考核了。

自己或許可以說點什麽。

“我努力了三個月,這次,可以贏過溫斂的……對吧?”他看着路岐說。

路岐嗯了聲,在星腦上随意操作着。

屏幕上是這次畢業考核的直播,可以精确到每個考生的現場情況。

“我想過了。這場考核過後,我決定不恨溫斂了。”

書星鹿微微抿唇,把自己思索了整整三個月的想法說出來。

“博士和那個人,打亂了我的前半生。難道,我的後半輩子也要被他們困住嗎?溫斂其實說得對,我很窩囊,我是個窩囊廢。我不像是個Alpha。”

“但,就算是這樣一具身體,我也想向前走,幸福地活下去,和……”

和你。

這兩個字在他唇齒間咀嚼着,終究還是被咽下去。

鈴聲響了。

所有考生都要去準備區域,接受檢查才能入場。

第一場就是對機甲的精神力操控考核。

有考官匆匆奔進來說:“怎麽回事,怎麽少個人啊?溫斂人呢?”

“溫斂,剛才在食堂有看見他……然後就沒看見過了耶。”

“哈哈,該不會是覺得自己會考得很爛,打退堂鼓了吧?”

“噓噓,肅靜!誰有溫斂的其他聯系方式?我打了好幾個電話了,都沒人接。”

“溫斂人去哪兒了?”書星鹿問路岐,“不會真是打退堂鼓了吧……”

他本能地覺得不會,按溫斂的性格來說的話。

路岐沒吭聲,在星腦上來回切換監控視角,确實沒找到溫斂。

“溫斂,你再不來,成績我可就給你取消了啊。”考官擡高聲音,但人群裏依舊沒有回應。

“李考官!李考官!”

遠處有教官忽然跑來,附在考官耳邊說了什麽。

“火場?!”

“噓,你小聲點!”

“噢噢。”考官小聲道,“那他還能回來嗎?”

“不知道,順利的話,應該能趕上第二場考核吧。”

“哎喲……這真是。行吧,也沒辦法了。總不能因為他是溫家的少爺就給他開後門。AI,放行。”

AI響應一聲,通往考場的大門就打開了。

學生們紛紛往裏走。

書星鹿也動起來:“剛才考官說火場,是什麽意思?”

路岐看了眼手機,想起溫斂早就把自己删了,又放回來,說:“誰知道呢。”

畢業考核在順利進行,與此同時,火焰燒上了溫斂的眼睛,被防火面罩一擋,又化作濃濃的黑煙。

他獨自爬在大樓外側的樓梯上。

曾經,他讓同學去走了外側,是想着外側安全也不會被煙熏。

現在才知道,這個樓梯原來這麽搖搖欲墜,這麽讓人難以下腳。煙都要淹沒他整個視野了。

好在,剛登上樓頂,溫斂就聽見了聲音。

微弱的,動物叫一樣的。孩子的聲音。

在樓頂的門後面。

因為起了火,那扇門打不開,他快步穿過大火,借着力,一腳踹開了門,下面是回廊,他沿着樓梯一路往下,總算在一堵牆後面找到了那個孩子。

八九歲的女孩子,蹲在角落裏,已經有點意識不清了。

溫斂把面罩戴在她口鼻上,抱起她說:“呼吸。我帶你出去。”

女孩子虛弱地睜開眼睛,求生的本能讓她抓住面罩,用力地吸食氧氣。

溫斂笑道:“好孩子。”

火越來越大了,雖然還沒燒上來,但濃煙已經完全遮蓋了視野,連來時的道路都看不清楚。

他思考了一秒是從樓頂走,還是從樓下走,最後還是選了樓頂。

他腰上有安全繩,實在不行,可以往下跳。

但,意外還是來了。

溫斂上樓梯的時候,旁邊的承重牆毫無預兆地垮塌。

他早就料到會有這種事,閃身往旁躲了,躲是躲開了,他也被困在了火海裏,兩面都是牆,牆太高,他抱着孩子跨不過去。

耳朵裏的無線傳聲器還有微弱的信號,他發了求救信號,看了眼氧氣餘量。

大概還能撐五分鐘。

這棟樓很高,在火完全燒上來之前,溫斂得想辦法離開。

“大哥哥……”

女孩呼吸漸漸平穩下來,正睜着一雙迷茫的眼睛盯着他。大概還不清楚自己周圍發生了什麽狀況。

溫斂淡道:“放心,你死不了。”

“……”這話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有點尖銳,起碼不是哄人的語氣。

但女孩也沒哭,點點頭,安靜地待在他懷裏。

或許是他穿的制服和孩子認知裏的消防員不太一樣。

她打量起來,看到了溫斂胸口挂着的軍校考生名牌。

這本來是用來接受安檢、通過考場的。

“哥哥是學生?”女孩問,“今天,還是考試?”

“是。”

溫斂耳機裏還沒收到回複信號,他只能跟女孩說話來緩解她的緊張。

“我本來之前還許願今天能考第一的。可惜,沒機會了。”

“為什麽?”女孩果然産生好奇,“那不是哥哥的願望嗎?”

“是我的願望。”溫斂看着她,“但現在,比起當第一,我更想救你。哪怕這是假的。”

……

第二場考核時,溫斂還沒有回來。

他缺考了一場,還勉強可以靠後面的成績來平均總分。

但第二場也缺考的話,就真的完了。

他将來到底還想不想進軍事處了?!

考官們比自己孩子缺考了都着急,把同意溫斂去火場的教官罵了個狗血淋頭。

“不會真出意外了吧?警察那邊剛才回報,說還沒見他出來!”

“完了,真是完了……把自己的未來當兒戲啊……”

與此同時,書星鹿不僅拿下了第一場考核的S,第二場考核也已經把障礙物一一擊敗,每一個都是10分。

不知道的人會覺得他很厲害,但只有書星鹿自己知道,自己的精神力,有一半正被路岐操控着。

他明明沒有求過她這樣做……

“路岐,這樣真的好嗎?”他不禁問。

“什麽?”

“這樣就是作弊了。”

“哦?你很在乎作弊?”

“因為這樣,不對。我已經用這種辦法贏過一次了,我不想再……”他小聲說。

“可我不在乎。”路岐道,“那是你們的規矩。沒有人教過我不能作弊,他們只教我,達成目的。”

這話裏沒有笑意。

“……”書星鹿點頭,“那,為了路岐,我會贏。”

“不必為我,也不需要。”路岐道,“你剛才說,要幸福地活下去。”

“嗯……我是說了。”

“那就這麽做。雖然,我并不理解,幸福是什麽。”

路岐這句話更像是某種自言自語,她不需要任何人來回答這個問題。

“你們!立馬!把溫斂!給我救出來!”

“什麽叫做丢失信號??我不管,溫斂是溫家的後裔,唯一的後裔!你們敢讓他出事,你們、你們全部等着被撤職吧!!”

考場外圍的樓梯上,一個教官已經情緒失控地在大叫。

沒人想到會是這麽嚴重的局面,以為頂多讓溫斂去周圍操控操控噴水機器人,但這群腦子被驢踢了的警察,居然敢讓溫斂進去救人!

那位同意溫斂去的教官已經一張臉慘白到無色了。

“怎麽會……”

書星鹿詫異地張嘴,先不說教官怎麽想的,溫斂是怎麽想的?

他明明前不久才一副絕對會拿第一的嘴臉跟他說過話,現在卻去了什麽火場?

是為了不考試的借口嗎?

還是,這段時間訓練了太久,單純的腦子出問題了?

沒有人知道溫斂在想什麽。

只有路岐知道。

精神力的控制突然在一半的時候松開了。

書星鹿一下子沒反應得過來,下一槍就偏離了靶心。

“路岐?”他對着傳聲器喊。

傳聲器裏面只響起一串滋滋的白噪音。

無線傳聲器的信號徹底丢失了。

溫斂看着越來越少的氧氣容量,決定冒一次險。從樓裏,這個螺旋的樓梯中央往下跳。

運氣好,不會有任何阻礙,他能在空中懸停住找落腳點。

運氣不好,撞到中途凸起的牆壁或者別的什麽,甚至直接摔進火海,那難免得受點傷了。

“抱住我,抱緊。要是一會兒摔到地上,你可以拿我當墊背。”

溫斂跟女孩說,随意的口吻,好像不是在說生死攸關的大事。

女孩點頭。

“哥哥不會有事的。”

“那可就說不準了。”溫斂笑道。

無線傳聲器裏突然有了一瞬間的信號,微弱的,是警察在吼:“溫斂!待在那兒別動!”

“來不及了。”

他說完就縱身一躍。

視野在快速往下墜落,灼熱的火焰、刺鼻的濃煙,好像要把人燙到融化、燙到燃盡的火焰,從四面八方向溫斂襲來。

很痛。

很痛。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也變得如同死寂。

他腦子裏響起了一陣滋滋的白噪音,有一股精神力幹擾似地,插進他的精神海裏。

是熟悉的,但又不太熟悉的聲音。

可能是因為,她這次沒有在笑。

“不是一定會贏過我嗎?”

溫斂以為這是夢,是重傷時看到的某種走馬燈,所以他喃喃地回答。

“反正你也只會用卑鄙的手段。沒意思。”

“……那倒也是。畢竟我生來就是個爛人,先生。”

“我知道。”

大片大片赤紅的火,像要吞噬溫斂一般,在底下張開了深淵巨口。

他墜下去的一瞬間,一定會将他撕裂,将他燒到連骨頭都不存在。

所以,空間在這時粉碎了。

支離破碎。

無數的光屑帶走了火,帶走了倒塌的牆,帶走了沖上雲霄的漫天黑煙。

焦味、臭味、血味,什麽都消失了。

溫斂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等他慢慢再有意識的時候,顫了顫眼睫,睜開眼,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離開了火燒的大樓,此刻,正趴在一個人背上。

他看見泛着白光的底色下,自己的機甲在考場上動,明明他沒有在操控,但靶心一個一個被摧毀。學生們在驚叫。

……有別的精神力在操控它。

光幕上,屬于溫斂的成績欄上,前兩行是空的。

從第三行開始,是S。

又一個S。

白色的機甲堪稱完美地擊落一個又一個靶子。

最後,除了那兩行,全是S。

而書星鹿,除了前兩行,剩下的統統只有A。

按總分來算,溫斂最後以1分之差,贏了。

背着他的Alpha沒有說話,慢慢走在沒有盡頭的大道上,離那個考場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直到一切化作白光,化作無數的碎屑,随風飄散,像天上下起了一場細雪。

這是任務完成時的提示。

但是……

“……”溫斂皺眉,感到疑惑,下一秒,心裏其實明白了,所以他張唇,靜靜地喊了一聲:“路岐。”

“嗯?”她回道。

“任務完成了。”

“是啊,先生。”

“但,書星鹿沒有拿第一。”

“是啊,這個空間也許不需要兩個任務同時完成呢。真奇怪。”

溫斂沒有說話,胸腔裏莫名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幹脆閉上眼,靜靜靠在她的肩膀上,聽着女人緩慢而平穩的心跳。

胸腔裏的異樣在躁動,在奇癢無比地跳躍。

“路岐。”

他伸出一只手,從後勾住她的脖子,輕輕地問。

“你是為我心軟了嗎?”

女人撇過臉,拿眼尾掃了他一眼。

她任何時候都笑着,假模假樣,故作姿态。

但此時此刻,她卻面無表情,甚至語氣都是冰冷的。

“沒有。”

她果斷地否認。

明明在這種時候,她只可能會說一些暧昧之詞惹怒他,以看他的反應為樂。

“你果然為我心軟了。”溫斂重複,尾音輕輕上揚,像是狡黠地捉弄。

路岐沒有答話,似乎不想理會他莫名其妙的胡攪蠻纏。

她還是第一次露出這種真實的,有些厭煩的态度。

“如你所說,我是個爛人,先生。爛人的心不會感到疼痛,所以……”

她說到這裏,停住,不再說下去了。

溫斂卻明白她想說什麽。

感覺不到痛的人,其實是不明白別人會痛的。

她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這句話像是解釋,又像只是自言自語。

溫斂問:“你這是拐着彎在為之前給我喝了那些水,道歉嗎?”

“不。”路岐輕道,“我是爛人,爛人怎麽會道歉呢。這只是給你的一個通知,以防下一次,我如果再做了同樣的事,你又會看不清我低劣的本性。”

明明之前聽到這些話,溫斂一定會憤怒。

也許是因為她本該可以裝得更好,現在卻突然展露了一點真實,也許是因為,他的任務完成了。

溫斂翹起嘴角,不禁笑了,看着女人的手指落下去,遠處那臺白色的機甲也同時停止了工作。

“那我就當做是這樣了。”溫斂俯在她臉側,低低地咬字輕哼,“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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