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一)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一)
等淩想回來的時候,卻沒能找到風硯。
青黛一副習已為常的樣子:“帝君又去明鏡臺上受刑了。”
明鏡臺澄澈如水,透亮的就像是在地上裝了一面鏡子。
風硯低着頭,望着自己的面容。
太憔悴了,他想。
騙子,他又跑了。
明鏡臺上,沒有謊言。
明鏡臺自下而上一陣盛光照耀,風硯所有關于那狼妖身死的記憶,全部映在諸神眼前。
狼妖的诋毀之言,長贏遲來的解釋,盡數入耳。
場面一度死寂。
“你可知罪。"止微打破了寧靜。不斷有神官跪下為他求情。
但是風硯好像跟沒有聽到似的:“臣知罪。”
真是可笑啊,他這個名義上的妖界之主,竟沒有處置妖族子民的權利。
卻也是應該的。
他年少失怙之際,正逢神魔大戰之時,妖族之中有的支持神界,有的支持魔界,內亂橫生。縱然天帝命人平了內亂,又大力扶持他繼位,但因彼時他年紀尚小,妖界衆人沒幾個服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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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妖族聚居地不集中,人界、冥界、天界竄得哪兒都是。這個妖王、那個妖王,封了千八百個。他啊,名存實亡。
此事該由狼王去管,他越權行事,實為僭越,狼妖該死,但他不能殺。
如此,方才公平。
周邊一陣竊竊私語。
“安靜。”
止微神君兩根手指并住,移于耳下,又指向天際。
天雷滾滾來。
“等等,神君忘了嗎?天雷對我無效。”雷霆萬均之中……他這麽說。
“是啊,凡火也傷不到你,貪狼,去請風神。”
“遵命。”
既然你這麽選擇,那麽我幫也不了你。
妖族的局勢……實在複雜。
罡風化作利刃,一寸一寸刮着他的骨骼。
一片,一片,鮮血淋漓。
一塊,一塊,骨肉分離。
九道罡風過後,風硯緩緩伸出手來——完好無損。
只有地上的血,碎肉和碎骨,彰示着他被人施過風刑。
“不行了,風神姐姐,快拉我一把,我起不來。”
他身上的衣服換了,全新的,原來的那件想必已經破爛不堪了吧。
淩想隐在衆神之間,死死地盯着那只手,忍了再忍,沒有動作。
風神伸手拉他起來:“聞說你一滴血可使人百毒不侵,一塊肉能讓人漲千年修為,凡人吃了青春永葆,長生不老,要是讓人知道你這麽不心疼自己,指不是要發什麽瘋呢。”
“發瘋?怕是高興還來不及吧,他們哪裏會心疼我呢?你瞧這些神仙……都兩眼放光了。
謠言也有人信,可真是笑話死人了,他們是喝過我的血,還是吃過我的肉?從哪裏知道的?改天讓我知道,我剁了他。
讓他們試試也好,死了這條心,別再來打我的主意。”
風神道:“是三百年前傳出來的,有人說他在幽冥纏花臺得了你逸散的靈氣便漲了百年修為,後來……”
“不是,他沒病吧?想飛升想瘋了?不行……我一想到這個畫面,我就想吐,生肉和生血……啊,他一定是一千多萬前的野人吧,怎麽能返祖返成這個樣子呢?”
風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行了,我差人送你回去?”
風硯正要答應,卻忽聽周邊傳來幾聲驚呼。
他轉頭看去……阿想?
“不勞煩風神殿下了。”
淩想看着他走過來……突然有點兒不能克制自己的情緒了……這就是生氣的感覺嗎?
他怎麽能,他怎麽敢?
“別哭,我只是困了。”風硯的身體變的透明,化成一縷輕煙鑽進了淩想的耳朵。
這個人真是可惡,他利用你……他不僅利用你的同情教你心疼他;而且……他還要你在失去記憶的時候愛上他;在你不知道他為什麽愛你的時候,要你愛他;他步步緊逼,你竟毫無還手之力。
更何況……他只用了三天時間。
你可真是個沒出息的。
止微上神向淩想這邊走來,擦身而過的瞬間,他道:“去一趟幽冥纏花臺,你就什麽都知道了。”
剎那之間,碧落黃泉。
纏花臺?
纏花臺是什麽地方?
雖說他身為忘川之靈,但他對纏花臺毫無印象。
淩想知道自己丟失了某段記記,他現在的記憶太概停留在化形之後,得到自由的那一刻。
至于後來的事,他一概不知。
他一入鬼門關,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花香,甜絲絲的味道。
雖說他剛剛回過忘川,卻并未過多留意這些。
如今……他必須得去看看了。
藤性纏繞,前有高臺,紫花繞之,謂之纏花臺。
幽冥與魔界同為永夜之地,幾乎寸草不生,除卻因詛咒被罰來此地的彼岸花。
“只長在人間的花,怎麽會開在地獄裏?”
淩想沒有走上去,他怕踩壞了盛開的花。
那些藤蔓或許是感覺到了風硯的存在,慢慢地爬了過來。
一株藤蔓爬到了淩想的腳邊,但那火卻未傷他分毫,他蹲了下去,捧起了一段藤條。
木性曲直,火曰炎上,木生火。
藤條上正燃得生生不息的火是能焚滅靈魂的幽冥地火。
淩想眼中陡然閃現出風硯背後大片的火痕。
太怪異了,太怪異了。
他的力量能讓萬物生靈,亦能讓死人複生。
區區一片疤痕,如何複原不了呢?
火燒的越來越旺,烈火之中,有花盛放。
淩想腦中一陣劇痛,過往記憶重現。
原來……這裏竟是忘鄉臺嗎?
風硯的上仙劫要來的時候,他半分沒在意過。
渡劫成功的标準是要渡一個人。
此人是個天煞孤星,永世孤鸾的命。親緣,情緣皆淡薄。且日後下場凄慘,不得善終。
風硯要做的是讓他幸福美滿。
幸福美滿,這還不簡單?
交給我就好。
風硯領命去了。
可是,那個孩子生下來就死了。
中間不知出了什麽變故,風硯的神魂被禁锢在了那嬰孩的身體裏,出不來了。
他也因此找到了他……一生的緣劫。
他托生在一個歌女的肚子裏。
這位女子看起來有些癡傻,嘴裏常常念着“阿衡哥哥”,像是愛極了這個人。
據她那位“阿衡哥哥”所說,她懷的孩子并不是他的。
但是這位“阿衡哥哥”确确實實是喜歡她,将他們母子養得很好。
他給孩子取名為淩想,随母姓。
可惜好景不長,段衡因仇人暗算死于刀箭,不久之後,淩婳便郁郁而終了。
淩想也成了孤兒。
風硯常常對人間重男輕女的思想嗤之以鼻,但他又能怎麽樣呢?
這孩子若不是個男孩,恐怕早就凍死在北風中了。
淩想此次被人撿走,是他的幸,也是他畢生的不幸。
自他記事開始,耳邊就常充斥着污言穢語。有些是罵他的,有些不是。
有玩伴的。
“他娘是個妓/女,他爹是個土匪,髒死了,髒死了,我們不跟他玩。”
淩想就是從這些話裏窺出了他不是親生的這個事實。
這些話都是誰教給那些年僅五六歲的孩子的啊?風硯時常想。
有些孩子聽些這種話,會立即同他們争吵起來,有些不會。
淩想屬于後者,他只是捂住耳朵,在心裏默默道:“我要是聽不到就好了。”
有左鄰右舍的。
“你瞧這個孩的,見了人一聲不吭的,不是個啞巴吧!”她們說着說着通常是要嘲笑一番的。
有人看不下去:“他會。”
得到的回答常常是:“那就是念書念傻了。”
風硯常常對此恨鐵不成鋼,但仔細一想,并不是沒有緣由。
他養母抱他回去,不過因她不能生育。
他養父沒有任何意見。
其實,初次見面的時候,風硯對他們夫妻印象還不錯。
後來,他才明白了親緣,情緣皆淡薄的意思。
傳宗接代這件事壓在他們身上,如山般重。
無數閑言碎語加身,納妾啊,休妻啊,不外如是。
為什麽不?
平民百姓納什麽妾,那是富貴人家才有的特權。
他爹沒錢,況且以他那嗜賭成性的模樣,也沒人看得上他。
這不,又在罵了。
“你奶奶的個/黑/逼/能生出來了啥好東西。”這是他娘對着他在罵他爹。
她的婆媳關系一定很不好,風硯想。
罵着罵着怒火就會轉移到淩想身上:“你看啥看,你爹是個敗家玩意兒,你也是個賠錢東西兒,每天啥也不幹,白吃了我飯,晦氣死了!”
他娘不善紡織,和別的婦人也談不來。每當她們聚在一起紡衣織布的時候,他娘都在地裏。
有時農活幹累了,被別的婦人數落了,受了委屈,就會随便尋個由頭打他。
打完之後,也不許他哭:“男子漢大丈夫,哭什麽哭,不許哭!”
“不哭,難道站在這裏由着你打啊!”風硯怎麽掙紮,都掙不脫靈魂的禁锢。
他被打的次數多了,漸漸也就不哭了。
哭了,也沒有人心疼我。他這麽想。
他娘見打他他也不哭:“你是個啞巴嗎?不會哭嗎?給我哭啊!”
“你有病吧!”風硯己經不知道自已是第幾次這麽說了。
像很多人那樣,淩想擁有一個沉默寡言的父親和一個喋喋不休的母親。
他的父親除了沒錢和好賭,也沒有別的好诟病的。
但就是這兩點,也足夠旁人說道一生了。
因為沒錢,所以去賭。因為好賭,所以沒錢。惡性循環。
有些東西一旦成了瘾,就再也戒不掉了。只要一個誘因,就能讓人重蹈複轍。
他的父親小心謹慎,只賭小錢,這麽多年倒也沒被賭坊追債過。至少,在淩想二十歲之前。
比起他的母親,淩想對寡言的父親更有好感。
僅僅是因為他沒有打罵過他。
“可是,阿想,你那個娘打你,罵你的時候,他也沒有攔過啊!他或許默認,或許懦弱,他根本就不在乎你,你明白嗎?”風硯常常試圖讓他聽見。
夜深人靜之時,淩想偶爾能看見他爹在門口哭。
淩想對他說:“不要再去賭了,好不好?”
他爹把他摟在懷裏:“好。”
他爹眉目低垂,神情忏悔,風硯當時差點兒就相信了。
可是第二天,他爹就又去了。
他命中唯一的幸運,大抵就是他能去讀書。
他娘不讓,要他在家幹活,說是浪費錢。
他爹倒是堅持,因着這個緣故,風硯看他爹也順眼了許多。
“言語者,兵戈也,吾執戟,以衛己,非傷人。”這是《難蒙經》中的一句。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是《論語》。
如同仙音入耳。
此時此刻,風硯只有一個願望。
願他從此,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
可惜,風硯不能幫他實現。
從前在經綸時,風硯最不願讀那些四書五經。如今,倒也懷念起來了。
他以前覺得救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可是如今,不一樣了。
他懷念很多人,很多話。
他的師兄曾問過他:“你若是沒有你與生俱來的神力,救人是否還能像現在一樣簡單?”
他的師尊教過他經世救民論:“上醫醫國,中醫醫官,下醫醫民。”
他的師姐也曾告訴過他:“上醫醫心,下醫醫人。”
如今,他倒是悟了。
他想救他,是真的想救,無論是身,還是心。
随着淩想年歲漸長,積怨更深,輕生的念頭便也愈發重了。
風硯看在眼裏,急在心裏。
風硯能看見他能看到的畫面,聽到他能聽到的聲音,感覺到他能感受的一切,知道他想要做的所有。
那是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
可是,到底怎樣才能出去呢?
幸福?到底什麽是幸福。
風硯開始長久地思考這個問題。
淩想他家附近有一只黑貓,通體黢黑,眼瞳深綠,四處流浪。黑貓嘛,人們都以為不詳,它長滿了虱子,瘦的皮包骨頭。
淩想此人天生憐弱,他明明自己都吃不飽飯,還經常把自己的飯食勻出來分給它。
可惜,有一天,被他娘撞見了。
那貓吃不飽,跑不快,就被他娘一掃帚打死了。
她走之前還啐了一口:“晦氣!”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害了你。”淩想哭得厲害。
誰知,他一會兒不看,那貓竟站了起來,跑遠了。
他忘記了哭,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風硯的靈魂附在了那只貓身上。
風硯試過無數次從他身體裏出來,但都離不得他三步之遠。離開得久了,便會神魂恍惚,再久,恐怕就魂飛魄散了。
這一次,他奇跡般地成功了。
他一時氣急,竟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這只貓難道都不會抓老鼠的嗎?”
這裏的老鼠,遍地都是。
普通的貓又如何受得住他的神魂呢?
夜晚,風硯踩在泥土和稭杆和成的土牆上靜靜地思考:“怎麽辦呢?”
淩想獨自一人睡在一個破敗的土屋裏,木門不知被什麽撓得咯吱作響。
冷風透過破洞的窗戶紙呼呼地往裏灌,他抖得厲害,把自己縮在了牆角。
忽然,他聽到幾聲貓叫。
他幾乎是立刻就炕上下來,跑了出去。
“大黑”,他叫。
“你到底會不會取名字?”可惜,這話淩想是注定聽不見的。
風硯跳到了他懷裏,然後被他抱了回去。
有風硯的靈力溫養,大黑的皮毛摸起來光滑了許多。
淩想對那只貓說:“你怎麽活了?”
“因為我是妖怪啊。”風硯有意逗他。
這道聲音回響在他腦海。
“你才不是妖怪,你是神仙。”淩想道。
風硯不置可否,他輕輕的舔了舔少年手上的凍瘡。
他手上的紅腫便褪了個幹幹淨淨。
淩想歡歡喜喜地抱住了風硯。
風硯離他離得有些久了,困乏得很。
風硯把他拱倒,窩在他懷裏,沒過一會兒就睡着了。
屋外月亮圓滿,而夜還長。
風硯給除淩想以外的人都施了障眼法,從未出過差錯。
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在抽條,可是淩想幾乎每天都吃不飽。
糠咽菜能有什麽營養啊,他消瘦的很。
風硯給他灌了不少靈力,游走于他的經絡,疏通氣血,滋養骨肉。
他肉眼可見的長開了許多,也長高了。
風硯趴在他身上的時候倒也不那麽咯得慌了。
“大黑,大黑。”又是一個夜晚,他刷完鍋,洗完碗,就開始找他的貓。
風硯一聽見這個名字,就不想搭理他。他卧在床上,一動不動。
窮苦人家,晚上通常是沒有燈點的。
他摸着黑找他的……黑貓。結果可想而知,他摔了一跤。
風硯立刻就喵喵叫了起來,跳了下去。
他開心地把貓抱在懷裏,爬上了床。
“大黑,你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變成人之後的樣子啊。”他摸了摸風硯的頭。
變成人,這倒是還沒試過?
這回他成功了,然後就他坐在了淩想的腿上。
風硯立刻就彈起來坐在了一邊。
做貓時沒有感覺,做人時這感覺可太不一樣了。
我怎麽就能變成人了呢?風硯不可思議地想。
淩想倒是不怎麽在意,雀躍的很。
他不自覺地把手伸出去,想要摸一摸風硯的臉。
風硯很不習慣,躲了過去。
“對,對不起。”他極小聲地說。
風硯伸手彙起一團光亮:“看吧。”
風硯的衣服還是下界歷劫時穿的那件,雪青色的,他穿着很是漂亮。
端方有豔色。
“大黑。”
風硯聽不得這個名字:“我叫風硯。”
“那,那,你,你說天上……真的有……神仙嗎?今天,我們先生……給我們講了……後,後羿射日和嫦,嫦娥奔月的故事。”
他又臉紅,又心跳,緊張的很,不知道該說什麽,又直覺該說什麽。
那話說的是又快又結巴,而且斷斷續續。
或許連他自已都不知道他問得是什麽。
但風硯聽得認真。
風硯默了一會兒,并沒有打算回答他這個問題。
“其實,你的生辰就在八月十五。”
“啊,是嗎?我不知道。”
風硯思慮良久:“沒關系,我給你補上,以後的每一年,我都陪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