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二)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二)

風硯從自己身上截了一段花蔓,編了半天,編出一個花環來戴在了他的頭上。

淩想聞到了一股淡淡的,甜絲絲的味道。

“這是什麽花?”他問。

“既見花,準備不周,阿想可不要不開心啊。”

淩想也不說話,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風硯。

“你真的每一年都會陪我嗎?”

風硯:“……”

剛才的話還是說早了。

既要他幸福美滿,破他天煞孤星,永世孤鸾的命數。他日後勢必要有妻子,有兒女。風硯又怎能年年歲歲都陪他呢?

“至少在你成家立業之前。”風硯答。

淩想好像突然就不高興了。他背對着風硯躺下,鑽進了他那薄薄的被子。

床榻狹窄,不容兩人,風硯變回了貓。但是淩想雙手交叉,雙腿蜷縮,看起來很防備的樣子。

風硯熬了半夜,等到他睡熟了,才扒開了他的手,鑽到了他的懷裏,心滿意足地睡了。

或許是靈力溫養,他沒那麽冷了,雙腿漸漸舒展,手也抱住了他的貓。

不過,淩想睡着了和睡醒了的時候,完全不是一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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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只是不像以前那麽黏他的貓了。後來,連話都不怎麽跟風硯說了。

風硯能猜得出來,他為什麽不開心。可是他想破腦袋,都沒想出來怎麽哄他。

風硯在他中午下學的時候,把他拽進了一個四下無人的地方。

風硯擡起了他的下巴,想要讓他看着自己,可是無論風硯怎麽掰正他的頭,他都不肯直視。

風硯放棄了,他道:“你把你上次的問題再問一遍。”

淩想還是一聲不吭。

風硯只好自己回答:“我每一年都陪你。”

淩想抱住了風硯,在風硯看不見的他方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輕諾者必寡信。

風硯本人并不相信有什麽永恒的承諾,但他自己竟然輕易地承諾了人。

這世界所有海誓山盟難道不都是夢幻泡影嗎?

風硯想用一個通俗易懂的方式讓他明白。

于是,風硯道:“我記得你上次問過我一個問題,問我這世上有沒有神仙?”

風硯笑了一下:“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就站在你面前,你還是要問我有沒有神仙。但是,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如若有一天,你登上了月亮,發現月亮之上沒有嫦娥,你還會不會過中秋節?”風硯這麽問。

“他們大概會吧,但我不會,我也從來不過中秋。”他就跟知道風硯接下來要說什麽一樣。

風硯無言以對。他本來還想說:一樣的道理,你就算沒有了我,也要繼續生活下去。

這話說出去,他大概又會鬧脾氣的吧。

不過鬧脾氣也沒什麽不好,至少那個時候的他,鮮活又熱烈。

風硯只好妥協道:“那,我們回去。”

淩想黏他的貓黏得更厲害了。

風硯很高興他最近很開心。但是又憂慮他們的關系是不是過于親密了些。

這要是在經綸,是會因為接觸過密被叫去思過的。

風硯有心制止,卻常常抵不過他委屈的神情。

他們或許會一直這麽下去,如果不是風硯發現了他喜歡自己的話。

貓的壽命不過十幾年。

在他十七歲那年,他的貓永久地離開了他。

物種壽命皆有定數,不可更改。

風硯能做的不過是讓這只貓無疾到終老罷了。

或許在淩想眼裏,風硯不過只陪了他五年。可是風硯确确實實是陪了他一生,從生到死。

風硯再次回到了他的身體。

風硯依舊能看見他在幹什麽,知道他在想什麽。

只是淩想什麽都不知道。

他難受的厲害,白天看起來若無其事,卻常常在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地哭。

“你明明是上天派來救我的神仙,你怎麽可以……可以就這麽走了呢?”

他哭得累了,還會罵:“騙子,你就是個騙子。”

這些話風硯聽來只覺愧疚,并未多想。

風硯蹲下去抱住了他,只不過,淩想不會有感覺。

“如果你知道我喜歡你,恐怕連看我一眼都不會情願的吧。”

風硯怔在了原地。

“你是天上星,我本地下塵,你肯定是嫌我煩了,嫌我愛哭,才會走的,對吧。”

淩想停下了哭泣。

“星星沒了塵土,大概會更加耀眼吧。”

風硯的心實實在在地動了一下。他的嘴一向比腦子快,在他還沒有想明白他為什麽會喜歡自己之前,就已經作出了反駁。

“寰宇浩瀚,星辰陣列,你覺得它們耀眼,不過因為你離它們太遠,離它們近了,可能也就只剩害怕了。

星辰也有壽終的時候,世上又有什麽東西是不會化作塵土的呢?

若說你是塵土,那你便是……萬物的歸途。”

他又加了一句:“不要難過。”

阿想,你可要想清楚。風硯看着他哭紅的雙眼。

自古,人神相戀,哪裏會有什麽好結果?

風硯始終沒有對他喜歡自己作出過任何回應。

以他的身份,地位,圍在他身邊的實在不少,他一向很懂得拒絕。

可是如今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說出這麽模棱兩可的話。

他眼含怨怼,直勾勾地盯着淩想:“都怪你。”

他心中懊侬,郁憤難郁,然後他就開始折騰淩想。

他頻繁地進/入淩想的夢境。

淩想見到的卻不是他的本相。那是一個很美的女子。

風硯想起一段話來。

他在經綸的時候,教經典的老師出過這麽一道題,叫做人……因何愛人?

他當年寫得是……只因有人,知我冷暖,慰我饑寒,懂我喜憂,解我辛酸。

阿想……如果你是因為這個喜歡我。

那麽我……又是因為什麽喜歡你呢?

還有一個問題在困擾着他,世間男子之愛女,女子之愛男,本為尋常。他喜歡的卻是男子,這是否有違陰陽和合之道呢?

所以,他化了個女相,去尋找他的答案了。

風硯給他的考驗,非常之習鑽古怪,幾乎無解。

淩想要是因為他心中之人不喜歡“她”,不搭理“她”呢,就是不愛他。

如果換了張皮,就認不出來,就不愛他,那由此可見,他喜歡的不就是那張臉嗎?

淩想要是喜歡“她”呢,就是變了心,或者說他的心根本不屬于他。

不過,淩想要是因為“她”的臉而喜歡她呢,那……

就當他瞎了眼。

世上有些情愛之悲呢,不是不愛了,是無能為力,沒有辦法去愛了。

如果早就知道大夢一場空,那麽他們還有沒有能力,有沒有勇氣,去嘗一嘗這夢幻泡影的“甜”呢?

“臉”在情愛中又發揮着怎樣的作用呢?

是男是女到底重不重要呢?

風硯造的第一場夢境是“洞房花燭”。

淩想很不高興,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跟別人不太一樣,他能看見很多旁人看不見的東西,比如說……鬼,甚至是……魔。

他從前一直都裝沒看見,如今怕是不得不看見了。

而且,這絕對不可能是現實,他這是在做夢嗎?

可是如果是做夢,為什麽感覺這麽真實,他甚至都覺得這風有點兒砭人肌骨的味道了。

有一群無頭鬼,将他團團圍住,他們手上抱着頭,頭上長着嘴,嘴裏嚷嚷着:“搶劫喽,搶劫喽,把他搶回去給大王我們當壓寨夫君喽!!!”

淩想只覺得他們吵鬧。

他甚至有點好笑:壓寨夫君?真是聞所未聞。這個口氣,像個土匪,不像個鬼……王,等等,這個大王……男的,女的?

好吧,這不重要。

只是他手無縛雞之力,不宜輕舉妄動,還是靜觀其變的好。

他感覺自己應該是中了迷藥。等到醒來的時候,連衣服都被換了。

他知道自己一介凡人,對很多事都無能無力,總歸一眼就能望到頭,不過就是一個死字罷了。

既然注定要死,那麽早死晚死又有什麽區別呢?

如果一會兒見了這位大王,如果一切都無法改變,那就死好了。

随便怎樣都好,咬了舌頭,抹了脖子,被人打死,都沒差了。

不論是夢也好,什麽也好,總歸他早就不想活了。

他都見不到阿硯了。

直到門軸轉動的聲音響起,他終于确定他在做夢。

“大黑。”他喃喃道。

風硯叫到這名字就來氣,他甚至産生了一個詭異的想法,所以他其實不喜歡我,他只是喜歡貓是吧。

他心中郁憤更甚:“你再叫我一聲大黑試試!”

淩想覺得他今天做得這個夢好奇怪:為什麽阿硯今天有兩個樣子呢?哦,對,沒什麽,他們都說菩薩有百相,阿硯是神仙啊,他怎麽會搶我做夫君呢,我這個夢真是……太癡心妄想了。

他壓下了上揚的嘴角,不敢再看他了。

風硯:“……”

想我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我怎麽會犯這麽……這麽……愚蠢的錯誤。我居然第一句話都沒能演下去!

你真是蠢到家了!

他擡起手,看着這雙明顯不是自己的手,也懶得再裝,化回本相,上前幾步,坐在他的身邊,故意發出很大的聲音,意思是:我生氣了。

要不然怎麽說,人在憤怒的時候是沒有理智的呢。

他連淩想為什麽能認出他,都忘了想。

淩想本就緊張,他一來,他更緊張了。

他使勁地往床邊揶,揶開了很大的距離。

風硯見狀:“我生氣了。”

淩想騰地一聲站起來,坐到了椅子上。

這次風硯沒說什麽,只是看他。

淩想試探着從桌上端起一個白瓷杯:“要不,你喝口水,消消氣?”

風硯從淩想明顯緊張的模樣上找回了一絲從容,他接過杯子:“這是交杯酒,你要跟我喝啊?”

淩想的臉紅得極快,他想要把杯子拿回來,風硯不給他。

風硯就着這個姿勢,把杯中的水含進口中。

他傳音給淩想:“喝嗎?”

淩想沒來得及回應他,水已經被渡了進來。

雙唇離分,風硯道:“我跟你說我生氣了,其實不是真得生氣,更不是生你的氣,只是想要你哄我,知道了嗎?”

淩想覺得他可能是……真的醉了。

風硯放過了他,吹了口氣,讓他睡了。

是啊,交杯酒怎麽會用白瓷杯來裝呢?從這個禮節誕生起,到現在為止,用得一直都是……合卺杯。

風硯再想這個主意的時候,就沒未想過要喝交杯酒,要洞房花燭。

自也沒有準備過龍鳳花燭和交杯酒,他們甚至沒有拜過天地。

因為太鄭重了,他沒有辦法再不确定自己心意的時候做這些事。

只是,那一刻,他看着他,突然覺得這輩子就是他了。

風硯造這個夢境的目的,從來都不是為了考驗淩想,他只是為了确定自己的心意。

“我已經被你影響到了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麽理由不承認我喜歡你呢。”

可惜,他還是沒想通……他為什麽會喜歡淩想。

因為被需要嗎?

不是,需要他的人多了去了,他難道個個都要喜歡嗎?

因為臉嗎?

好像也不是,世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他見過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他難道個個都要喜歡嗎?見一個愛一個,難道不是好色嗎?

難道……我是因為他喜歡我,而我剛好沒試過……一時沖動,産生了一種“我也喜歡他”的錯覺?

不行,這絕對不行。

可是……這人也不能對所有喜歡自己的人都産生這種錯覺吧……那難道不是花心嗎?

花你個頭,煩死了,不想了。

在變成貓的那五年,風硯是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的。

如今一朝回到淩想的身體,再看……

風硯實在是不想再看了——不看他也知道。

風硯唯一的發現一點異常,就是他的身體有些……燥動。

十七八歲嘛,理解。

想喜歡的人嘛,理解。

可惜風硯能感覺到,也知道他在想着誰。

他不想再共這個感了。

他此言一語成谶,不久之後,他确實就感覺不到了。

淩想本人則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的養父母再不濟,也不會威脅他的生命。畢竟他們指着他養老。

只是,淩想打算去科考,他們都不怎麽支持。

淩想沒打算等他們同意,他當天晚上就不辭而別了,分文未帶。

他從肅州出發,一路過了定州,青州,甘州,望州,集州,平州,良州,含州,不遠萬裏,來到了京城。

三年一春闱,淩想四年前便從家中出發,一邊打工,一邊讀書,處處困苦,卻每隔三月便往回寄銀兩和家書。

到這個時候,風硯倒是不明白了,他不遠萬裏去參加科考,到底是為了什麽?

光宗耀祖嗎?

又為何繞那麽遠的路?明明肅州與京城之間只隔着定州,甘州和望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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