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三)

往者不谏來者可追(三)

殿試之上,淩想與另外兩人一并被留了下來。

陛下懷裏抱着一只雪白的狐貍,他漫不經心地看着放在他面前的三篇文章,時不時地摸一下那狐貍的毛。

這是要決出狀元,榜眼和探花。

風硯透過淩想的眼晴看向他。

“蕭錯?老熟人了啊,阿想,說來,他與你的父親段衡還有些故交呢?”

風硯百無聊賴地跟他說話,雖然淩想一個字都聽不見。

“小雪,你來選吧。”蕭錯在跟他那只狐貍說話。

這或許荒誕地像是在編故事,但它确确實實是發生了。

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一個敢說話的。

那狐貍在宣紙上走來走去,竟像是真的通曉人言。

墨色未幹,它的爪子染了黑,尾巴也失了雪白的顏色。

它在其中一張紙上點了點,蕭錯毫不在意地把它抱了回去。

蕭錯向前方掃了一眼。

“三位愛卿,朕近來讀荀子與孟子,有一疑問,你們說,這人的本性,到底是善,還是惡?”

淩想略作思考 ,率先出列 :“回陛下,私以為,這善惡之分,從不形成于人之初。”

Advertisement

帝心甚歡。

蕭錯本想直接将狀元給淩想。但,他看了看淩想旁邊那兩個人,又掃了一眼他們倆寫得稀碎的文章,盯着他們隐隐發抖的腿,終究還是沒有。

淩想只做了探花。

但無論如何,他的聲名确實是有了。

每年科舉放榜,那些達官貴人總要“榜下捉婿”。

今年也不例外。

宴會設在相思樓。

淩想通通都拒了,然後……

相思樓一躍而下,粉骨碎身。

相思樓高百尺有餘,他這一跳下去,生生摔成了一個破碎的西瓜。

骨肉分離,鮮血四濺。

粉骨碎身的痛,風硯與他一并受了。

身既不存,魂将焉附。

他們上一次見面還是四年前,淩想終于如願以償地見到了他的神明。

“你來看我了。”淩想對着風硯笑了笑。

風硯哭得不能自已:“為什麽?為什麽?”

淩想知道他在問什麽:“你曾說過,要我好好讀書,我就想,考個狀元給你看看。

可是,我沒有做到,陛下的問題,我不想回答,我覺得他問得一點兒也不好。”

“沒關系,他問得就是不好。”風硯哄他。

淩想笑了一下,繼續道:“我想在死之前,看一眼九州的風光。”

原來你在四年前,就已經想過要死了嗎?

“可是,阿想,你既做了探花,日後便不會有人再欺負你,你又是……何苦要跳下去……啊?”

“未知生,焉知死。你不在我身邊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我好像從來沒有活過一樣,我不怕死,我只怕見不到你。

我忘了是幾年前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你,後來我想,我得為了你,也為了我自己,活下去,我不能就那麽死了,我得做完我該做的事。”

風硯止住了哭泣,他問:“你知道你父親為什麽取想這個字給你做名字嗎?”

話題轉換太快,淩想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因為想為……心……”

風硯把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相許。”

他說許這個字的時候把手放在了淩想的胸口。

他的眼淚剛好滴到了淩想的下眼角,點成了一顆小小的淚痣。

只是他們終究早已陰陽兩隔。

止微一道天雷把風硯召回了天庭。

淩想則被統轄此地的一只無常鬼給勾走了。

“恭喜帝君功德圓滿,飛升上神。”止微對他說。

“圓滿,如何圓滿?”風硯面有悲色,無心答話,但因為對面的是止微,他好歹張了嘴。

“你以貓之身在他身邊的那段時日,你的情劫過了。

相思樓下粉身碎骨之時,你的死劫也過了。

是以上仙劫與上神劫一并過了,如何不圓滿?”

風硯轉身就走。

“等等,”止微叫住了他,“你現在去見他,可是見不到的。”

風硯轉過了身。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他喜歡你我覺得情有可原。那你呢?你又是因為什麽?憐憫嗎?”

風硯其實從沒往深想過這個問題,但如果不回,顯得不夠重視,他只好臨場發揮:“這麽多年,我在蒼決,看似桀骜不馴,實則循規蹈矩。

我怕我稍有不慎,我與阿煥便會萬劫不複。我看似潇灑,可我其實一直都無法正視那些閑言碎語,那些不堪的目光。

我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裏,一直在用別人的眼睛看世界。

我是時候該用自己的眼睛看一看這六界風華了。

可是,他不一樣。他身上有一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孤勇。

有一種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達。

他能在百般艱難中苦心讀書,亦能于浮華名利中全身而退。

不為外物所擾,這是我沒有的。

我沒有辦法不喜歡他。”

你寫文章呢?

止微神君微微一笑,放他出了明嚴殿。

幽冥界,黃泉道。

彼岸花尚未開放,只有葉子孤零零地等待,看起來蕭條得很。

風硯看着來往過客,幾多彷徨。

風硯在聽到止微那句“你現在去可是找不到他的”的時候,就預料到了自己此行的結局,但他還是來了。

他在輪轉殿翻了三天三夜的凡人命簿,都沒有找到有關淩想的只言片語。

他辭別輪轉王,途徑忘川河之時,聽到幾個鬼差竊竊私語:“前幾日,有個生魂被勾過來之後,一到奈何橋上就憑空消失了,你說這怪不怪?”

風硯苦笑:終究是碧落黃泉,遍尋不見。

他過忘川之時,總感覺有什麽東西在看他。

他頻頻回頭,卻什麽都沒有發現。

他知道,止微一直在天上看着他。

“神君,這死劫他真的能過去嗎?”止微身邊的一個神官問他。

“旁人我不知道,但他一定可以。”

“只是,貪狼,你說他要是知道了真相,還會像從前那般信我嗎?”止微問他。

“我不知道。”

止微又道:“待他經過望鄉臺之時,發動地火。”

“遵命。”

幽冥地火可焚滅靈魂,風硯被燒出了既見真身,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生靈之力又可使萬物生靈,不消片刻,既見花又安然無恙地開在烈火之中。火燒得越旺,它開得越盛。

從此,只長在人間的花,開在了地獄裏。

幽冥界終年不見光,寒涼的很,地火一燃,頃刻之間就起了風,甚是刮人。

烈火中,風吹得很歡,但火依舊燒,花繼續開。

只有罡風化作利刃,一寸一寸刮着他的骨骼。

肉一片一片地被刮下,又一片一片地長好。

好像只有烈火烘烤出的肉香,引得忘川河下的惡鬼頻頻異動。

好像也沒有人在意他到底疼不疼。

烈火到底是燒不死他,但是奪了他周邊所有的清氣,他無時無刻不在承受着窒息的痛苦。

卻連一句疼都喊不出來。

火似乎已經烤幹了他體內所有的水份,他艱難地動了動嘴唇,聲音嘶啞:“收。”

風硯握拳摁滅了掌心的火,他身邊燒着的異火便全部退回到了地下。

他走到哪裏,花就開到哪裏。既見繞滿了高臺。

從此望鄉臺有了一個新的名字……纏花臺。

“神君,死劫已過。接下來呢?”貪狼問他。

止微并未回答,倒說了一句這毫不相幹的話:“從前長贏同我講,終有一天要讓他們的名字光明正大的刻在三生石上。我應過他,等到新法落成,我便辭了這司法天神之位,不修無情道了。”

貪狼的臉上現出點隐蔽的開心來:“為什麽不修了?”

“兩年前我九千歲壽辰,他送我的生辰禮是一本書。你知道吧,他這個人送禮物一向不怎麽用心。我起初懷疑他僅僅是從阿煥那裏順手拿了一本。

不過我看了,那書寫得挺不錯的。

我看到最後發現,最後的空白頁上是他的筆跡。他用朱筆寫了一句:

我會心甘情願的戴上那金箍,去尋找屬于我的自由。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得一益友,如逢良師。

那句之後還有一句。

過度地追求無情無欲,難道本身不就是一種執念嗎?

貪狼星君久久沒有開口說話。

止微又道:“如果有一天,他要殺我,你們誰都不能阻攔。”

“誰要你的命,我奉勸你好好活着,活到我想殺你的那一天。”

“帝君。”貧狼道。

“你來了。”

風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止微原地不動。

風硯貼近他的耳朵,聲音極微:“我可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你了。

你掌天下刑罰,亦為衆神設劫。你做這麽多,僅僅就是為了要我去收了那地火嗎?

收了之後呢?你的目的是什麽呢?你想幹什麽呢?

你連設三劫,助我飛升。可那最後一劫明明就是你的私心。

人人渡劫皆苦,天上神仙皆敬你畏你,就是因為不知有多少人死于你設的劫難。

這麽多年,你待在明嚴殿,就不覺得冷清嗎?

幽冥地火是你當年一道天雷勾出來的,可你控制不了它,鬼界生靈不知有多少死于火中。

你心懷愧疚,這麽多年一直耿耿于懷。

你跟我說啊,止微。縱然開始我定百般推辭,千般不願,可為了萬千生靈,我最後一定會去。

我知道若是這生靈之力伴你而生,你亦會義無反顧。

可是,止微,便縱是已所欲,亦不能施于人……啊。”

說到最後,風硯已是泣不成聲。

止微素來毫無波瀾的臉上,看起來也不是那麽平靜了。

“阿硯!”

止微扶住了搖搖欲墜的風硯,讓他慢慢坐下。

“我這次來,是專門來索賠的,以我這種程度的靈力流損,怎麽着也得耗你個幾千年的修為,你趕緊賠我,你不賠我,我就不走了。”風硯複又嘻皮笑臉起來。

止微想笑一下配合他,可是無論怎麽樣,他都笑不出來。

他好像生來就不會笑。

他默默地繞到了風硯的背後,給他輸靈力。

沒等輸到一半,風硯就急急地起來,頭也不回地說:“我有事,先走了。”

哪裏還有什麽虛弱的樣子。

他又去了一趟人間。

卻是連屍骨都沒有見到。

誰都不信淩想會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去跳樓。

但是無論他們怎麽查都查不出來,只得承認。

當今聖上惜才,考慮到了京城相距肅州甚遠,便在京郊為他尋了一處風水寶地,葬了。

又賜快馬與金百兩,命人回肅州報信,代為撫恤。

風硯去時,只見墳頭土,不見舊時人。

土是新的,泛着濕意,風硯拈了幾兩在掌心,又看着它慢慢落下。

“阿想,對不住啊,有事情耽擱了,沒來得及送你入土為安。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只願屍骨……火化成灰,反哺草木。不願長眠于地下,由着自己慢慢腐爛。’我記得的。

只可惜啊,來不及。

既是幹幹淨淨地來,便不要滿身負累地走。

我連你這個願望都沒能實現。

不過,我替你試過了,烈火焚化,很疼的。

你那麽愛哭的一個人,一定受不了的。”

風硯截了一段藤條放在了淩想的墳邊。

繼續道:“我日後恐怕不能時常來看你,就讓它代替我陪你一段時日吧。”

他回蒼決前,去皇宮轉了一圈,托了一個夢給當時的陛下。

“念爾收斂屍骨之恩,若日後你蕭氏後人有事相求,吾必傾力助之。”

他放了一把劍在帝王的寢官。

那把劍的名字是——天子劍。

風硯留下的那段藤條,很是神奇。沒過片刻,它便生了根,纏滿了整片土地。

此藤無依無靠亦能成活,且花四時常開不敗。

帝聞之,甚驚。

遂以此墓為中心,修陵園。每逢歲未年關,佳節大典,必親臨祭奠,以祈蕭朝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時人謂之:探花陵。

至于淩想的養父母,他們倒也過了一段時間的太平日子。

聽聞淩想的死訊之時,也很傷心。畢竟,以後可就沒人給他們養老了啊。

但是,他們看見了白花花的銀子,很快就不哭了。

他們搬進了大房子,一時好不快活,待在裏面……坐吃山空。

可惜啊,淩想他爹沒錢時膽小,有錢時膽子便越發大了。

人有失足,馬有失蹄。

他終于嘗到了痛,眼睜睜地看着榮華富貴從眼前飄過。

他們又過上了從前貧苦的生活。

到老時,沒有街坊四鄰關照,親朋好友走動,子女後輩攙扶,看起來好不可憐。

他爹在賭輸之後,倒是安分多了。整日沉默寡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言不發地種他的地,曬得皮膚黝黑,脊梁也彎了下去。

任誰看他都像一個……老實人,絕不會想到他曾是一個賭徒。

至于他娘,她做不了紡衣織布的精細活,又受不了種地的苦,又失去了淩想這個出氣孔,便整天在家裏打罵他的丈夫。

“都是你,都是因為你,我當初怎麽就瞎了眼看上了你。

我但凡嫁個富貴人家,一大堆丫鬓下人伺候地我舒舒服服的,哪用受這個罪!”

他丈夫去地裏幹完話回來,要吃飯。

她說:“自己不會端碗,不會去盛,天天叫我給你端,咋了,我天生就是個丫鬟,生下來就是來伺候你了。”

她丈夫去了。

她又說:“窩囊廢,連個話兒也不會說,這天底下的男的就沒有一個好東西。”

真是奇怪。

女人罵男人的時候,出其的一致,好像都有這麽一句:“這天下的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而男人對待女人,好像又都認為:“除了家裏這個,其他的女人都是好女人。”

晚年之時,她又開始懷念她那個自小便被她百般苛責的兒子。

“哎,男人都靠不住,還是親生的好,要是有一天,我自己就能生,不用他,跟我親兒子過一輩子就好了。

到時候,有兒子兒媳照顧,我就不用愁了。”

你看,她從來沒有把她兒子當作一個男人。

“要是我那個撿來的孩子還在,我還能有一輩子的榮華富貴就好了,唉……。”

她丈夫走得早,她卻不願意為他打口棺材,操辦一場喪禮。

打完棺材,家裏就沒錢了,以後可怎麽活啊。

她在晚上,偷偷地出去,想趁着夜深悄無聲息地把他埋了。

她把人放在了拉糧食的牛車上,當然,沒有牛,只能人推。

車轱辘的聲音在晚上格外明顯,她一步三回頭,總覺得有人跟着她。

迷迷糊糊之中,她好像聽到了,又好像沒有:“小想他娘。”

“啊!”她大叫一聲,以為有鬼,暈了過去。

驚醒了一林子的鳥。

第二天,來往的村民發現了他們。

她卻已經神志不清,狀似瘋癫:“有鬼啊,他來找我了,他來找我了,我要跑,我要跑……”

她跑着跑着竟還憑空絆了一跤。

沒有人去攔她。

村民們湊錢打了口棺材,埋了她丈夫。

至于她,村民們都說,再也沒見過了。

再若幹年,她也沒人記得了。

倒是離這不遠的定州城,有個乞讨的,瘋瘋癫癫的老婆子,頗為人津津樂道。

她也是個奇人,到死也沒覺着自己有哪裏做的不好,除卻後悔嫁錯了人,沒個好兒子,什麽都沒有……後悔過。

風硯對此感觸良多,但他從來沒與任何人提及過,包括他的妹妹。

畢竟,往者不鑒,來者可追。

這個道理,他從來都懂。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