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局外人亦是局中人

局外人亦是局中人

風硯此刻正躺在太後寝宮……的屋頂上。他平生不曾幹過什麽偷偷摸摸的事,現在渾身別扭得很。

倒也不是他不想進去,實在是裏面吵得厲害。

“怎麽,太後娘娘是想效仿前朝女帝,登基嗎?”

這好像是……蕭正的聲音,風硯聽了一會兒。

刀架頸側,她臉上有冷汗滾落,卻還保持着鎮靜:“怎麽,陛下是想弑母嗎?”

蕭正連連冷笑:“女帝登基,自是千難萬難。可她從始自終,未因私欲而害過人。臨危受命,實因太子年幼。

她的皇位乃景文帝親授。當初群臣反她,宗室欺她,她未發一言,亦未傷一人。扏政期間,外無強虜來犯,內無戰亂災禍,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你同她比,你配嗎?”

“蕭正,你不要欺人太甚。”曹太後道。

“我便是欺人太甚,你又能如何?你若是個做皇帝的料子,那這萬裏江山,我便是拱手相讓,又如何?

可我看這帝王心術你是半分都不懂,誰允許你圍了丞相府,誰允許你午門外肆意斬殺十餘人,誰允許你給他們扣上謀反的帽子,誰允許你不發糧草,贻誤戰機,你視我前線數十萬将士的命為草芥嗎?

蕭正一時激動,一不小心在她白晳的脖子留下一道血痕。

他們一個三十有一,一個十歲有七,說是母子,實在不像。

“你……你……不能殺我,你若殺我,便是不孝。”她已然六神無主。

“不孝,好啊,既論起忠孝節義,那我們就來論論你這宮裏的男寵和你肚子裏的孩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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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宮是有罪,但罪不至死,況且本宮現在懷着孩子,你不能殺我。”她好像突然間就有了依靠。

蕭正溫柔地笑:“你如今年紀尚輕,而宮牆寂寞,想另尋良人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先帝仁慈免了宮妃殉葬,放爾等出宮,不是讓你穢亂後宮,混淆皇室血脈的。

你大可像其他太妃那樣出宮,或自謀生路,或另嫁他人,做太後便好好地做你的太後。誰讓你占着太後之位不放,萬千榮華不享,非要去找男人,你是沒有男人就不能活嗎?

找便找吧,我說太後你的眼光也實在不怎麽樣,除卻那身皮囊,你還能找出他們什麽優點?

你猜,你若不是太後,他們會不會多看你一眼?”

曹姝的臉上不斷有淚劃過。

“謀朝篡位,是謂不忠;未知父母而懷子,是謂不孝,縱欲無度,穢亂後宮,是謂不節,贻誤戰機,肆意殺戮,是謂不義。數罪并罰,罪當立斬。”

“蕭正,你不可以!我是你的母親,而且按我大蕭律,縱是十惡不赦,也不可斬懷孕之婦人!”

“廢了你的後位,你便不是我的母親。

要不然,怎麽說你傻呢?你還記得我的母妃和我那剛出生便不知被誰下令捂死了的弟弟嗎?”

“你怎麽知道的,不……不可能……你當時還小,你怎麽會知道?”

“因為……我的母妃當時是……醒着的,她就看着她的兒子死在她面前!”

“不!不……不要在說了……。”她臉上流的淚更多了,也不知是在悔恨什麽。

是不是悔恨自已一時疏忽,露了馬腳呢?

“怎麽,怕了,我還沒說完呢?她不能醒,她不敢醒,她心如刀絞,她痛不欲生,她怕一醒了便死了,這樣世上便無人知道她的冤屈!她這麽多年,活着,就是為了要你的命!”

“陛下饒命,饒命。”她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風硯收回了刀,輕聲說:“朕替你選個死法,不若,煎烤烹炸,以全野狗,如何?

“饒命,饒命。”她不斷地嗑頭。

“不願意啊?好啊,那就誅了你的九族吧。”

誅九族,在大蕭,除卻誅了父族,母族,妻族之外,但凡你祖宗十八代之中有一人能和罪犯扯上關系,那麽你的全家就都得死。親戚,朋友,四鄰,甚至是家中奴仆,都在被誅的範疇。

甚至于,只要你憐其九族,為罪犯求情,那麽很好,此時此刻,你就是他的九族。

你就得死,你必需死。

“你選一個。”

對面久久沒有回聲。

這些東西都是寫在大蕭侓令上的,但那又能怎麽樣呢?

知法犯法的人海了去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不斷哭泣。

“那些因你而死的官員,将士,他們也不想死,你可憐過他們嗎?”

蕭正不欲廢話:“選。”

“我不要喂狗,我不要。”她大喊,神色已近癫狂。

“很好,來人。

傳個話給曹國公,就說他的女兒不願意自己一個人死,要整個九族都為她陪葬呢?”

殿外,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一個小太監在為首的大臣旁邊一陣耳語,沒過一會兒,他們就散了個幹淨。

只留下一個人遲遲未走,還跪在那裏。

“衛将軍,押下去,暫且收監,容後在議。”

“遵命。”

她一頭就要往柱子上撞去,衛武攔下了她,她又欲咬舌,衛武提前卸了她的下巴。

“傳旨,令河陰曹氏一族遷回河陰,永世不得入京。曹國公之女,曹姝,謀反,欺君,忤逆,大不敬,本因謀連九族,念其自願煎烤烹炸,以全野狗……”

蕭正停頓良久:“感其孝心,明日午時,斬首示衆,抛屍亂葬崗,以擏效尤。

還有,讓皇後過來見我。”

“遵命。”

殿內的幾個太監基本都被他派出去了。

說實話,這當太監也不是那麽好當的,就他剛才說得那一段話,他只說一遍,你要是沒記下來,或者傳達錯誤,那麽很好,斬立決。

風硯在梁上躺了半天,聽了個全須全尾。

風硯不禁想,如若當初沒有救他,如今的史書上會是怎樣的光景。

他們總說千秋功過,與後人說。

可是那些未曾親歷的後人又知道什麽,謊言嗎?

他打算下去了。

“陛下,又見面了,別來無恙。”他面帶笑意。

四周的暗衛幾乎是立刻便現了身。

“陛下就是這麽對待客人的嗎?我待他……可是很好的。”

“都下去。”

“是。”

“帝君又來幹什麽?”蕭正疑惑道。

“我來看看天子劍的主人。”

“帝君怎麽會知道?”蕭正盡量讓自己情緒平和。

“因為這把劍乃是三百年我贈予你先祖的。”

“帝君想必不會是專門來看我的吧?”

“那我可就直說了,我要從此神仙……再不理人間事,我要萬法歸寂,我要這人間……再無鬼神。”

他說這話蕭正聽不懂,眉頭緊緊皺起。

“當然,這些你都不用操心,你只需要寫幾道聖旨給我就好了。”

“什麽聖旨?”

風硯卻突然消失不見了。

下一瞬,一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地跑進來。

“皇後娘娘已在殿外等候。”

“讓她進來。”

白枕月身着朱紅鳳袍,頭戴鳳冠,額頭上戴着麥穗狀的額飾,腰間環佩輕響,迤迤然向前走來。

白枕月并不是她的本名。她這個名字是蘇透譯過來的。

她本名叫瑪沙,意思是:躺在月亮上的美人。

她本人也确實如同她的名字一樣。

紅衣則更襯得她容華桃李。

白枕月屈膝行禮。

蕭正坐在主位:“你還記得五年前我同你說過的話嗎?”

“臣女……記得,您說,待時局穩……定,便放我……回白月。”

“時機到了,你帶上這帶聖旨去找沈将軍,他會一路護送你回白月。”

白枕月接過聖旨:“多謝……陛下。”她雖已學了多年,但話說得還不甚流利。

她快速回頭,毫不留戀。

第二天早朝,太監宣讀了聖旨。

“朕與皇後,國仇家恨在前,相看兩厭在後,清清白白。昔歲和親,實屬下策。今時回首,确是怨偶。茲去其後位,複自由身。從此嫁娶,各不相幹,所帶錢財嫁禮一并奉還,另曾手工藝人數百,三年為期,期滿即回,欽此。”

當時就有大臣出來反對:“陛下,後位何其重要,怎能說廢就廢?”

“謀反都能說反便反,廢後怎麽不能說廢就廢?朕昨晚輾轉反側,不得安眠。總覺得罰她罰得輕了,要不然,還是誅了九族罷,愛卿,你說呢?”

那個大臣嗑了三個頭,“灰溜溜”地退下了。

蕭正終究是做到了他封後大典當晚的承諾:白月國人既奉她為天上明月,那就讓這明月永遠高懸。

早朝自此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直到蕭正再次開口:“宣下一道。”

太監放下一道,又拿起一道。

衆人清楚地看見:那桌案上赫然還放着兩道聖旨。

“九族之刑,過重,廢,我大蕭後世子孫不得啓用。”

衆臣雖疑感,但都不敢上前。

但就是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臣鬥膽想問為什麽?”你別說,還是剛才那個人。

“古來被誅連九族者,多為大惡之徒,但其九族大多無辜。但人們大多都在指責那個惡人,此人必是衆矢之的,遺臭萬年。

很少有人指責法的嚴苛,便是有,也只敢心裏罵幾句罷了,一如剛才,我一說誅九族,有人便不吭聲了。

但其實,

若是法有罪,那麽法就該被廢除。”

這大臣聽完便回去了,像是專門出來給皇上捧場似的。

“下一道。”

“楚愛卿等十餘人午門外護國有功,茲許陪葬皇陵。”

又有人站出來了,你說奇不奇怪,還是他。

“陛下,自古陪葬皇陵者多是皇親國戚,至少得是三品以上大員,此舉不合禮制。”

“那謀反不也不合禮制,你看不是還有人要反嗎?愛卿莫不是嫉妒他們能陪葬皇陵?這樣吧,朕就許你陪葬皇陵,今天就葬,如何?”

“臣不敢。”他再次灰溜溜地退下了。

“下一道。”

“若我後世子孫有不思朝政,昏庸無道,不聽忠言,殘□□亂者……”太監讀到這裏,開始不自覺地腿抖,聲音發顫。

他旁邊一個高高瘦瘦的太監眼疾手快地從他手中接過聖旨,聲音洪亮繼續讀道:“人人得而誅之,人人皆可代之。”

他來了,他又來了。

他從容不迫,好似早有預謀,半點不似他人那般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陛下,臣不明白,若有不軌之人以此為由,捕風捉影,斷章取義,單憑只言片語,便行誣陷之事,亂陛下兒女視聽,擾陛下子民耳目,妄圖至尊之位,使陛下千夫所指,陛下又當如何自處?”

這個問題風硯事先沒有同他講過,是以蕭正沉默了一會兒。

半響,他道:“朕不為紙上的清名而活,如果世道真如你所說,文人之筆不再懲惡揚善,只為鏟除異已,那麽紙上的清名,朕要它有何用?況且這世上本沒有鬼神,人死了就是死了,朕百年之後的議論朕不會聽得到,更不想聽。朕既與後人素不知識,後人的議論想必不是極善,便是極惡,這兩者,皆與朕無益。”

風硯微笑道:“陛下聖明。”

“退朝。風……愛卿留下。”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立刻起身轉頭便走,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金銮殿。

“那個風愛卿,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有這號人物,京城什麽時候有姓風的了?”

“他站我旁邊,我以前沒見過他,我看他氣度不凡,以為他是哪個王孫貴族的公子,新封了官呢?”

“話說,他跟皇上為什麽會認識?”

“管他呢?跟我們有什麽關系?方大人,吃個飯?”

“好啊,圓滿樓?”

“走。”

“哎,蘇丞相,蘇丞相,別走啊,等等我。”

蘇透停了腳步:“怎麽了?”

“那個姓風的人您認識嗎?我怎麽從來沒有見過呢?”

“既然沒有見過,那就說明你真的沒有見過。”蘇透回得模棱兩可。

“您說這話我可就聽不懂了???”

“我們不認識沒關系,只要陛下認識就好了。既然陛下認識,那麽或許今日種種,只是立威罷了,你看看你們一個個吓的。”

“那……”他還欲在問。

蘇透的語氣沉穩:“尚書大人,回去好好睡一覺,把一切都忘了,那麽今日如咋,昨日如今,什麽都沒有發生。”

他說完便快步離開了。

禦書房。

“陛下,你看那參商兩星,位屬不同分野,永生不見……”

蕭正站了起來。

“……我又怎舍得簪劃銀河,叫人抱撼終天呢?

不過,你們民間傳說中王母娘娘簪劃銀河劃得是牛郎織女,牛郎織女是什麽關系?陛下與他又是什麽關系呢?陛下要他回來,問過他的意見嗎?

“你出而反爾。”

風硯誠實道:“我從不誠實。”

這要是還不開竅……就去修無情道吧。

他摸了下手上戒指,剎那消失。

長德九年,太後謀逆,肆殺反臣,後以為上疾篤,大局已定,無備,王遂無阻,于午門外誅殺反賊,衆臣以為神。

史稱祈年之變。

自此外患平,內憂定。

此事疑點頗多,後世以為未解之謎。

其一:祈年距京城千裏,太後謀反的消息傳得未免也太快了些。光是蕭正病重的消息傳到京城,便足足花了十日有餘。

而太後前腳剛剛謀反,後腳蕭正便到了。

其二:蕭正的病是怎麽好的?明明說是已經病入膏荒了。太後也恰恰是因他膝下無子,而先帝走得早,他同胞兄弟也少的緣故,才起了奪位的心思。

若說他早有預謀,那麽久剛剛及冠不久的幼帝心機未免也太深沉了些。

其三:朝堂之上大放厥詞的風姓人士到底是何許人也?

看似與已無關的政令人們往往不甚關心,大多數人都喜歡把自己的舌頭伸到別人家的屋檐下。

聽聽別人家的故事。

真相,那是個什麽東西?

其四:蘇牧禮蘇将軍的去向?蕭正和蘇透默契地對此緘口不談。回朝的将士更是一問三不知。

尤其是蕭正,但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一刻鐘之內,他絕不會讓此人出現在自己面前。

倒是沈從谏沈将軍一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的樣子。

總之,沒人回答。一切都太玄乎了,簡直如有神助。

這也給故事的主角蕭正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有人猜測,這一切都是蕭正的陰謀。

功高震主一向為人不容,朝野之上尤以蘇透和蘇牧禮最受皇恩,他們一個是權傾朝野的丞相,一個是威震邊關的将軍。而蘇牧禮與蕭正又是少年相識,這就有意思多了。

《蒙經》有雲:少時友恰似少時衣。

手足兄弟尚能相殘,何況是朋友。

蘇牧禮多年前便被蕭正趕去邊疆,當時肯定是厭煩了,要不然怎麽會連大婚都不讓他參加。

還有,縱是白月國侵犯邊關,但已蘇牧禮一人之力,也不是不能抵擋。

他跑去湊什麽熱鬧。

總不能是……擔心得要死了吧,哈哈哈。

他定是與太後合謀,故意贻誤軍機,殺了那些不服他的大臣,再殺了蘇牧禮。

要不然,傳出死訊的是蕭正,死得怎麽卻是蘇牧禮?

蘇牧禮肯定死了。

要不然,曹太後怎麽就僅僅判了個斬首示衆呢?

曹姝一定還活着。關于曹姝是否死了,這點大多數人都認為她還活着。因為據目擊者說,太後娘娘當時是懷着孕的。

皇室秘辛,人們都愛聽,這故事傳着傳着就變成了,幼帝戀母,致其懷子,為保全其母子,故此設局平外患,斬內邪,事成之後,養于深宮。

但事實是,蕭正只是為了保全皇室的名聲,才下了那樣的旨。第二天死的是一個本該行刑的死囚,蕭正差人把那女人妝扮成了曹姝的模樣。而曹姝是在生下孩子之後才被判的死刑。

流言這個東西,一旦沾上,就逃不掉了。便是皇帝也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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