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苦不由人喜亦如是(二)
苦不由人喜亦如是(二)
惡鬼的咆哮是什麽樣的,風硯可算是真真切切地見識到了。
他們在跑,也可能是在逃,帶起了一陣陣邪風,風裏挾着怨氣,也帶着他們記憶中的争吵,如同刀割聲一般刮人耳朵,擾人清夢。
風硯睜開眼晴,卻是什麽都沒有看見。
天是黑的。
是了,幽冥乃永夜之地。
“那我剛才,是怎麽看見他的?”風硯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不喜神站在他的不遠處看着他,神色不明。
他輕輕擡了擡手。
這裏是他的地方,當然是他想讓誰看得見,就能讓誰看見。
瞬息之間,劍橫在了風硯的脖子。
“你是誰,你怎麽進來的?”
風硯感覺到殺意,一時之間百感交集,什麽都忘了想,只有淚珠一滴一滴地滾落。
可他的嘴沒等他理清思緒,就已經先他一步說起話來:“你不記得我了嗎?”
“記得?記得什麽?便縱是乾坤之大,草木之青,也沒有什麽值得讓我記住的。”
風硯努力讓自己忽略心裏的難受:“我可以陪着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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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需要,也不喜歡,你既然進得來,想必也出得去,我不是個什麽好相處的人,回家去吧。”
不喜神收回劍,說完便走,并未回頭。
風硯沒聽,他隐了身,偷偷地跟上了。
“神君,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我現在知道我一生中發生的任何事,我現在回去一定可以改變我的一生,高中科舉,光宗耀祖。”
“你何德何能,要我給你這次機會?”
那男子低頭,并未答話。
“我這裏确實有後悔藥,可是有沒有是一回事,賣不賣又是另一回事,天下想要後悔藥的人那麽多,我為何要單給你一個人?”
那男子斷斷續續哭訴着自己的一生,左不過奉行着“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理念,努力學習,不斷考試,屢試不第,屢敗屢戰,屢戰屢敗。年近四十,方中舉人,大宴賓客,高興過度,魚蟹中毒,遂卒。
不喜神毫不留情:“你要靠可憐博取我的同情?”
男子深覺自己的臉皮和自尊,被眼前這位高高在上的神君踩在了腳下:“是啊,是又如何?我不可憐嗎?你憑什麽?你們憑什麽?你憑什麽站在這裏高高在上地指責我,指責我的努力,我的一切努力都付諸東流了啊,我那麽努力,我那麽那麽努力,我花了三十年,我花了三十年!三十年的時間!不是三天!不是三個月!是三十年!
我用了三十年的時間才中了一個舉人!為什麽?為什麽這麽不公平?為什麽有些人一上來就能毫不費力的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這個地方不單只有他們兩個人,還有別的一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小鬼。
其中有一個小鬼說:“因為你還不夠努力呀。為什麽別的像你一樣的人,人家就能一路顯貴?”
男子怒急攻心,撲上去就要撕咬:“我殺了你。”
不喜神揮手将他們隔開,走到男子面前,盡量在用平生最溫柔的語氣說話,雖然語調還是很冷,聽着依舊是那麽高高在上,但那确實是他的天性,天性如此,很難更改:“這個機會我不會給你,但也不會給其他任何人,如此,這難道不就是你夢寐以求的公平嗎?”
男子冷靜下來,沒再說話,神色依舊悲哀,執念難消。
風硯聽到這裏,實在是聽不下去了。
天命,天命,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天命嗎?
他一向是不信這世間有什麽天命的,他不信天意難違,也不信人定勝天,他只相信道法自然。
努力很難有結果,好人不常有好報,善意慣常被曲解,身居高位,德行有虧者,德不配位,品行雖壞,卻總是錢權兩得,一生無憂。身處下位,一生善良者,卻總是無錢無權,不得善終。
這就是凡人所說的時也命也運也嗎?
不喜神再次開口:“佛家常說今世受苦是為了來世的享樂,今世受苦是為了來世的幸福。所以如果說你今生一生苦難,來世就将得到幸福。今世縱然有錢有權,但品行敗壞,來世必将得到報應。忘川輪回井本也是依此而建,不過,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男子擡頭:“我不信,我只相信現世報。”
“這确實不是真的。忘川輪回井經歷幾千多年,初心早就變了,鬼神之中也有貪污腐敗,也有徇私枉法,與人并沒有什麽兩樣,關系近的,嘴甜的,自然達官顯貴,關系遠的,不會說話的,自然就一生窮苦。
公平?世上本來就沒有什麽公平,有的只是追求公平的人罷了。”
“難道就沒有什麽辦法可以改變嗎?”男子真誠道。
不喜神雲淡風輕:“毀了輪回。”
一時之間靜默良久。
很久之後,不喜神,觀他心緒已然平靜,問他:“去輪回嗎?或者留在這裏千年萬年,再或者——死。”
男子被他始終冷靜的情緒感染,好奇道:“自/殺不是有罪的嗎?”
雖然這個問題其實可以展開說很多,但不喜神懶得再跟他說話了,只是簡明扼要道:“在我這裏是沒有的。”
“輪回吧,畢竟那是新的一生了,再試一次吧,人活着還是要有一些希望的。”
希望嗎?沒有希望也不是不能活啊。
不喜神一道靈力送他出了行蒿裏,去了輪回井。
風硯就是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問他:“我記得功德是可以轉讓的,如果我将部分功德轉讓于他,祝他托生富貴人家,得到想要的天賦和才華,在經過他本人允許的情況下,這是可以的吧,不違反你們忘川的規則吧?”
不喜神盯着他看了一會兒,心裏莫名其妙的總覺得有些不舒服,堵得慌,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老好人可不好當。”
風硯解釋道:“我會留一滴血,在他身上,一旦他動惡心惡念,并且也那麽做了,這滴血,就能在千裏之外,轉瞬之間,要他的命,靈魂寂滅,再無輪回。”
“可以。如果他同意的話。”
風硯笑笑:“謝謝哥哥,等我回來。”
瞎叫什麽?
不喜神想說些什麽,面前的人卻已經消失不見了。
一滴血就能在千裏之外轉瞬之間,要人的命,靈魂寂滅再無輪回嗎?這術法到底是什麽術法?人又是什麽人?他的真身又是什麽花呢?
縱有千般疑問,但不喜神也明白,他大抵是問不出口的。
等你回來?你會回來嗎?
不喜神心裏有些恐慌,但他不明白那是因為什麽。
“哥哥,哥哥,你就讓我陪在你身邊吧,我多麽可憐一個人啊,我已經無家可歸了,你就收留我吧,哥哥。”
“不行,這不是你該待的地方。”不喜神怎麽甩都甩不開他拽着自己袖子的手,無可奈何道:“你想讓我把你打出去嗎?”
“你不一定打得過我,也不一定舍得打我。”風硯有恃無恐。
怎麽就不舍得打你了呢?
不喜神冷靜下來,覺得他好像不應該這麽跟一個孩子置氣,他今天情緒波動的有些奇怪,于是他就閉上嘴,盡職盡責的裝一個啞巴,再也不說話了。
電光火石間,卻有一個影子,閃現在他腦海裏,他看了一眼風硯,光影與現實重合,一時之間怔住了。
“哥哥這麽看着我做什麽?是想起來什麽了嗎?”
不喜神奇怪道:“你真得認識我,不是騙我?”
“當然了。寫意山水,如意郎君,哥哥難道忘了嗎?”
如意郎君?
不喜神這才是真真正正地被吓到了,他幾乎是立刻就落荒而逃了。
風硯這次沒有攔他。
風硯深知冷漠有的時候,只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手段,只有溫柔才能化開人的心防。
他們彼此都需要一點時間。
再見的時候,阿想依舊是那副冷冷冰冰的态度,好像又把什麽都忘了一樣。
風硯盡量讓自己看起來開心:“哥哥你現在可渾身都是刺兒,不如以後就叫你刺猬哥哥吧。”
不喜神很是不解:“你明明一點兒都不開心,何故裝作開心的樣子,你不累嗎?”
他看着風硯臉上笑意寸寸消失,十分糾結。
又莫名其妙地有些快慰。
風硯沒有再開口。
不喜神觀察了他一會兒,自覺氣氛十分尴尬。
我一直盯着他做什麽呢?不喜神掐了自己一下。
風硯看着他走遠,一直壓抑着的悲傷終于化作淚珠滾了下來。
滴出了一朵朵紫花。
他把“滿招損,謙受益”,“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這些語句拎出來告誡了自己一通,漸漸止住了眼淚。
“風硯啊,”他這般對自己說:“你還是太自信了。”
阿想于他而言是至親至愛,可阿想見他卻是一個沒有分寸的,不懂得保持距離的——陌生人。
“你少時總說這世間事,只要你想,就沒有你做不到的,可如今?你想做的,又有哪件辦成了呢?”
風硯繼續自言自語。
“你也曾說上那九天十地,下地獄九幽,沒有人比你更通情之一字,也沒有人能說得過你,今天怎麽就啞巴了呢?”
“嗯?”
風硯自嘲一笑:“你告訴我啊?”
他從戒指中取了壺酒來,替自己斟了一杯。
“說起來,這人為什麽喜歡喝酒啊?”
無人應他,他自己答了。
杯酒下肚,他咳了一聲:“這酒既苦,又澀,還燒喉嚨,與“美味”兩字半分都不沾邊。”
他又倒了一杯:“也不是沒有好喝的酒,桂花酒香,桃花酒醇,葡萄酒甜,梅子酒酸,只不過,喝那些大多是為了消遣罷。”
“至于這烈酒,”他将那壺嘴對準自己,肆意傾倒,酒水順着唇線劃過他的颌骨,咕咚一聲:“适合澆愁。”
“越烈的酒,越不好喝。”他呸了一聲,把喝完的酒壺收進了戒指。
不喜神隐在暗處,看着他一杯一杯地喝,突然想:“他喝的酒到底是什麽味道的呢?”
“想知道,就去喝一口啊。”有一玄衣男子突然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你想幹什麽?”昭雪劍出現在淩想的手上。
玄衣男子突然現出了原形,發出了嘶嘶的聲音。
有一黑蛇蜿蜒而至,纏住了風硯的踝骨,風硯伸手捏住了它的七寸。
“死境之中,竟有活物嗎?”
蛇妖化作了人形,眉眼之中透着一股妖媚,分明就是……淩想的模樣。
風硯松開了他的脖子。
他眯了眯眼:“你是他的心魔?”
因着喝了酒,他的臉上透出一股紅色來。
黑蛇看得心癢,并未應答,他去抓風硯的手,伸出舌頭,在風硯的手掌心舔了一口。
風硯迅速把手抽了回去。
“放開。”
“神君好眼力,啧啧,瞧瞧,眼角還挂着淚呢,真是我見猶憐,要我說啊,那個人可真是不懂享受,都把神君惹哭了。”
風硯擦了擦淚,嘴上毫不留情:“要你管,走開。”
黑蛇洞察人心,專捏人的軟處:“神君此言真是冷漠,比起剛剛“他”說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呀。
這個“他”是誰,他們二人都心知肚明。
風硯溫溫柔柔地笑:“請你,離開這裏。”
“哎,”黑蛇舔了舔唇:“你這個樣子,我可真舍不得。我真是恨不得親上幾口。”
風硯沒搭理他。
黑蛇便說的更過分了:“我在這裏随着“他”寡了這麽多年,未曾試過巫山雲雨的滋味,神君今天,讓我嘗嘗?”
黑蛇正要往風硯身上貼去。
“你想幹什麽?”
風硯與黑蛇同時轉頭去看。
不喜神見狀,心裏那麽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憤更盛了。
風硯暗自思忖:“這個‘你’指得應該是那條黑蛇吧。”
“你實在是,不解風情。”黑蛇沖着不喜神道。
不喜神就那麽盯着黑蛇,也不說話。
黑蛇是他的心魔,黑蛇心裏那些旖旎心思,他又怎會不知?
“真是掃興。”黑蛇站了起來。
不喜神抽出了昭雪劍。
黑蛇也撥了劍,同他的一模一樣。
他二人邊打邊說,當然主要是黑蛇在說。
風硯坐在一旁,克制着自己想睡的欲望。
他以戒指裏拿出銀針,在自己身上幾個穴位各紮了一針。
紮上針後,他看向黑蛇。
黑蛇察覺到了他的視線,說得更歡了:“你看,他只看我,不看你呢?”他特意加重了那個“只”字。
不喜神下手更重了。
“ 喲,怎麽,你嫉妒我啊?真是難得哪,這麽多年我還以為你真的是無欲無求呢。”
“閉嘴!”不喜神道。
“你不讓我說啊,我偏要說,說給他聽聽,讓他看看你的心到底是個什麽樣子。”
“你……”不喜神刮斷了黑蛇的一绺頭發,奇異的是他自己的頭發也落了一縷。
風硯看在眼裏。
“咱們這秘境這麽多年沒有人來,你一直都盼着有個人來陪你。他來了之後啊,你一見了就喜歡。可偏偏你喜歡吧,你也不說。他之前認識你,還叫你叫得那麽親密,你心裏高興的很,可嘴上不饒人。
你這人怎麽樣我還不知道呢。你總是喜歡一個人,但也不說,盼着他喜歡你,等到人喜歡你了吧,你又不答應,你又要拒絕,你說說你,別扭不別扭,真是。”
“一派胡言。”
黑蛇擋下了他的致命一擊:“怎麽就算是胡言了呢?你拒絕他,我可不會拒絕。神君相貌甚美,要是能和他歡好一番。我可真是此生無憾了。”
不喜神聽見此言,心中更憤,直直的朝着他的心髒刺去。
“哥哥,停一停。”風硯的語氣甚是着急。
不喜神頓了一下。
他終究……在眸中殺意最盛之時放下了殺人的劍。
風硯此舉是為了不讓他傷到自己,畢竟黑蛇是他的心魔,他傷了黑蛇,變相的就是在傷害自己。
但不喜神顯然不這麽想,他覺得風硯是在向着黑蛇。
他生出這個念頭的時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為什麽?為什麽我會嫉妒他?
為什麽?為什麽他剛才讓我停下我就停下?
為什麽?你為什麽這麽聽他的話?不喜神這般問自己。
風硯慢條斯理地拔下了身上的針收了回去。
他走向黑蛇。
“神君這般替我說話,我可真是受寵若驚啊。”
“誰在替你說話,別自作多情了。”風硯笑笑。
他接着說:“聽說,你要同我歡好,巫山雲雨?”他說的時候面上沒有半分羞愧之色。
“是啊,這麽說,神君是同意了嗎?”
不喜神聽完就攥緊了拳頭,不過沒一會兒就松開了。
他覺得自己今日的行為實在怪異了,感覺身體上下每一個地方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的拳頭為什麽會攥起來,聽見這話我又為什麽要生氣呢?
他不知道。
“我不同意。”
“為什麽?你不是喜歡他嗎?”
聽見這話,不喜神擡起了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黑蛇觀心之術甚絕。
他覺得風硯既然喜歡那塊木頭,自然對用同一張臉的他愛屋及烏。既然喜歡,那歡好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嗎?
“為什麽?”風硯冷笑一聲:“我問你,我叫什麽名字?”
“這……我……。”黑蛇難得地沉默了。
“你叫什麽?”不喜神問。
風硯轉頭,笑容清清淺淺:“我姓風,名硯,長風的風,端硯的硯。”
那一瞬間,不喜神清晰地感覺到了心髒的跳動。
我這是怎麽了?病了嗎?他想。
風硯繼續道:“你對我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心性如何,品德如何,一概不知。就要歡好?你的心可真是大,足以裝得下幾方天地了。
不過,有你這種想法我也能理解。
畢竟人間多的是,把見色起意當一見鐘情的人。
就像采蘑菇一樣,這越漂亮的蘑菇越有毒,越迷人的越危險,對嗎?”
不喜神沉默,你在心裏問自己:你敢說,你不是為色相所迷嗎?
是,對,就是這樣,沒有別的。
黑蛇心裏發笑:從來都是魔迷感別人,還沒聽說過魔被迷惑的。
黑蛇無言,風硯就繼續說。
“就算真的是你想的那樣,又怎樣?我喜歡他,他就一定要答應啊,他如果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喜歡我,便答應我,那是對我的不負責任,也是對他自己的不負責任。”
黑蛇良久沒有開口。
風硯轉身撲在了不喜神的懷裏,謊話張口就來:“哥哥,我喝醉了,你不能把我扔下去。”
他眸色清明,哪裏有半分喝醉的樣子,可是不喜神竟也真的沒有把他扔下去。
他狀似不經意地摸了摸不喜神的心口。
黑蛇的身影,幾乎是瞬間就散了。
心魔散去之際,風硯和不喜神都聽到了黑蛇說的話。
“剛才你說完那話之後,我突然覺得我開始喜歡你了呢?”
不喜神抱着風硯的手緊了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