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苦不由人喜亦如是(三)
苦不由人喜亦如是(三)
“你會化解心魔?”不喜神任他挂在自己身上。
“我不僅會化,而且我還知道你的心魔因何而生,你想聽嗎?”
不喜神把他放了下去:“不想。”
求不得生貪,愛別離生嗔,怨憎會生癡,五陰盛生慢,生老病死生疑。
此五者,乃是五毒。
有什麽好問的。
風硯也不惱:“我說剌猬哥哥,你這地方寸草不生的,你讓它長點兒花花草草,再養點兒小動物,多好啊。”
“我不喜歡小動物,不喜歡花花草草,更不喜歡人。”不喜神邊走邊說。
風硯跟了上去,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喜歡。”
不喜神用右手把他的右手輕輕地掰開:“你喜歡你去養,問我幹什麽,你想做什麽你去做,沒有必要問我。”
“可是,我只想聽你說一聲好,你喜歡,我便養;你不喜歡,我便不養了。”風硯的眸光中盡是真誠。
不喜神陷入了長久的糾結。
為什麽他要這麽說呢?自我就是自我,為什麽要因為別人的意見而改變呢?
“不好。”
不喜神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把那句“不好”說出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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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知道說完之後他自己的心抽了一下,而且風硯看起來更不開心了。
他直覺自己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也不該再說任何話,快速地消失在了原地。
風硯望着虛空,腦海中突然聯想到了多年前他在明嚴殿上,同止微說過的那句:便縱是己所欲,亦不能施于人。
好,阿想,既然你不喜歡,那我如你所願就是了。
他自從經綸別了學業,除了睡覺吃飯,大多數的時間不是在看政務,就是在赴那些什麽亂七八糟的宴會,宴會的名頭多了去了,什麽賞花宴,品茗宴,聽琴宴……多了去了。
如今到了這裏也是難得有了閑工夫。
就像他說的那樣,他開始養花種草。
幻境裏的東西當然都是虛的。
然,道德經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充氣以為何。
有從無生。
他擡手一抓,好像抓到了什麽,又好像什麽都沒有抓到。
他輕輕一吹,吹出了一捧土,接着是兩捧,三捧。
他就這麽不知疲倦的吹呀吹呀,吹了整整二百五十年。
好像就連那年數也在嘲笑他是個半吊子,嘲笑他是個傻子一樣,這二百五十年他沒有見過淩想一面,也沒有見過他的心魔。
他吹出了山海,吹出了萬物,這地方從虛到實,從無到有,現出了勃勃的生機。
花海雖美,可沒有人啊,着實孤寂。
這麽多年他在這鬼地方裏轉過來轉去,沒有見過淩想一面。
風硯要是想見他也不是見不到,只是他二百五十年前說過,如他所願來着。
可是風硯實在是沒想過,居然是整整二百五十年。
“算了,”風硯想:“天打雷劈就天打雷劈吧,我要去見他。”
他身形一動,幾乎是瞬息,就找到了淩想。
幻境統共就那麽大點兒地方,找人,其實簡單的很。全看你想不想了。
不喜神正在桃花谷中,說來那桃林還是多年前風硯種的。
他正坐在其中一個涼亭上,不知道想什麽。
風硯一見了他就笑:“哥哥,你不是說你不喜歡花花草草嗎?”
不喜神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心魔發作了。
可是我真的沒有看過他一眼。你為什麽要疼?他的手不自覺的擡了擡,他想捂住心口,止一下痛,可是風硯正在看着他。
他又把手放了回去。
風硯一眼就看出來了。
于是,他沒有分寸地,極其放肆地,坐在了雲思妄的腿上。
“你……”不喜神只說了這一個字,疼痛便從喉嚨裏溢了出來,化作了幾聲□□,他連忙住了嘴。
“阿想,我喜歡你。”
他的心更疼了。
風硯把手放在不喜神的心口上,輕輕地摸了幾下。
就那幾下,簡直比什麽止疼的良藥都靈。
不喜神看着他的眼睛,無可救藥地想:我的心不聽我使喚了,它被你攥在手心,你讓它疼,它便疼;你不讓它疼,它便不疼了。”
他想開口說些什麽,一動才發現他張不開嘴了。
“為了防止哥哥這張嘴裏說出些什麽我不愛聽的,哥哥還是不要說話的好。”
風硯繼續道:“我來,其實也不幹什麽,不過就是想和哥哥斷個袖罷了。
哥哥既然不說話,我就當你……不同意了。
既然哥哥不同意,那我也不能……強求。
既然無緣,就別再見。
哥哥不是一直想知道,那花叫什麽名字嗎?它叫既見。
我要走了,哥哥。”
不喜神劇烈地掙紮起來。
風硯就是那個時候将他定住,又把他按在了地上。
風硯剝開他的衣裳,毫不猶豫地咬住了他的皮肉。
心包之處就在皮下,不深。
風硯狠心咬了一口,帶出了……四股黑氣。
他慢慢起身将那些黑氣吸在嘴裏,一口吞了下去。
他又下去,在那傷口上吹了一口氣,吻了一下。
傷口愈合了,但卻留下了一道傷疤。
經由魔氣存在的地方,生靈之力并不能很好地讓它完好如初。
“哥哥,心魔已除。”
風硯慢條斯理地替他,穿衣服。
他邊穿邊說:“我騙你的,哥哥,我不走。”
不喜神的心情可謂是大起大落,他嘗試着動了動。
風硯那張嘴還在繼續說:“解鈴還須系鈴人嘛,我這是為了引出心魔。哥哥,要不,你原諒我的冒犯,多擔待擔待?”
不喜神并沒有聽懂前半句,但後半句他可是懂了的。
他立刻坐起來,左手繞到風硯的後脖頸,右手發力把風硯按在了地上。
他小心翼翼地把放在風硯後脖頸處的手抽了出來:“我不擔待。”
“這樣啊,那哥哥想怎麽樣呢?”風硯躺在地上,眉目舒展,看着很是惬意。
“我要你……”不喜神咬了咬牙:“陪在我身邊。”
“怎麽個陪法?是寸步不離那種嗎?”
不喜神招架不住,只好起身,不再說話。
風硯神色淡然地……跳到了不喜神的身上,勾住了他的脖子:“阿想,我困了。”
不喜神看見風硯周身的靈力不再波動,趨于平穩,心中訝異,面上不動聲色,他真的睡着了。
他怎麽這麽愛睡……
不喜神不自覺地笑,把風硯整個人往上提了提,手上發絲順滑,他極其克制地……多摸了幾下。
不喜神抱着他,慢慢地往不遠處的一個茅屋裏走。
他穿過茫茫的蒿草,心裏也是一片茫然:“怎麽辦呢?拿你怎麽辦才好呢?”
他說他姓風名硯,又能以虛化實,造出一方世界,更能克制魔氣,幾乎稱得上有創世之能。
可是他的骨齡也就九百歲左右。
風姓,乃是當年開創神界之神的姓氏。他來歷非凡,卻在這裏消耗了兩百多年的時光。
不喜神總算對他所說的過往産生了一點兒興趣。
阿想……
喜歡麽。
喜歡,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
不喜神把它放在床榻之上,替他蓋上了被子。
“阿想,別走。”
不喜神看着被拽住的袖子,眸光黯了一瞬。
他叫我“阿想”,是因為我的名字裏有一個想字,還是因為……別人?
如果我不是他呢?你又該怎麽收場?
此方天地,無日無月,草木依然茂盛,動物自也成活。
這都是他的緣故,等有一天他不在這裏了,這些花花草草就算開着又有什麽意思呢?
他都不在我身邊了。
他到底圖什麽呢?總不至于是圖我來的。我有什麽好圖的呢?
我終日在這幻境裏惶惶不可終日,看惡鬼游魂在這裏争吵不休,我也懶得去管,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我在幹什麽。
困于心魔,半分都出不得這裏。
等等,心魔……已除。
不喜神閉上眼睛試着感受,發現無形中還是有一股力量阻擋着他,不讓他出去。
“怎麽會呢?為什麽出不去呢?”
他想了一夜也不是很明白。
“阿想,你在哪?”茅草屋外的報時鳥,又叽叽喳喳地叫了起來。
報時鳥,一個時辰一叫,每十二個時辰它的叫聲便會變一次,很像公雞打鳴的聲音。
人間此時該是白日了。
風硯打開了門。
“哥哥為什麽不睡覺?屋外寒涼,怎麽在外面坐了一夜呢?”
不喜神此時的語氣倒也不算冷淡:“我在想事情。”
風硯伸手把淩想額邊散落的碎發撩了上去:“那哥哥就慢慢想吧。”
風硯向前幾步,眼珠一轉,蹲下身來逮住了兔子的兩只耳朵。
度妄鈴靜靜地躺在手心,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風硯将那鈴铛穿了藤環,挂在白兔的脖子上。
“這茕茕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在這轉了半天了,哥哥都不曾看我一眼,”風砍慢慢地朝不喜神走去:“哥哥是不是讨厭我啊?”
“不是。”
“這樣啊?那哥哥看着我說。”
不喜神直視他:“不是。”
“那送你個禮物怎麽樣?哥哥,伸個手。”風硯顯然沒有給他拒絕的機會。
那只白兔與尋常兔子不同,不愛動彈,十分乖順,紅眼晴只是瞥了他一眼,就眯上了。
不喜神摸了摸它的耳朵。
“這是什麽?”他看向藤環上系着的鈴铛。
“度妄鈴,拿上這個,你就能離開這裏。”
出乎意料的,不喜神并不開心:“你為什麽要給我這個,你想幹什麽?”
“早就想給你了,不過我想你不會要。”
不喜神看見,他的身影正在變得透明。
“你做了什麽?”
“我是以神魂之身入得此境,你之所以能碰到我,是因為以虛化實之術。我如今這樣,是很多年前我對自己的一個詛咒。”
“詛咒?”
“是的,其實你我兩人從前相識,你曾說過你喜歡我,我也回過你,不過也僅限于此了,我剛說完,咱們就天人永隔了。
被召回天庭之前,我在你的靈魂上做了标記,在你的手臂上,是既見花的模樣。
因為一些緣故,我只能靈魂出竅來尋你,但是你不記得。
我天真地認為我們會很快就相愛,可是我忘了,我忘了我來的目的,我當時只是想見你一面罷了。
是我太貪心了。
後來,我近乎執着地想要你喜歡我,越求,越不得。
以至于,都快三百年了,依舊是求不得。
我的錯,哥哥,你罵我吧。”
不喜神張嘴想要否認,風硯的下一句卻已經接上了。
他錯過了最佳時機,安慰的話便再也沒能說出口。
“不過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想通,我在跟你賭氣,很幼稚地賭,我賭你會去看我,會喜歡我。如果不,就讓我……賭期是二百五十年。”
風硯笑笑:“現在想想,實在意氣用事,我不信什麽天長地久,多少伴侶入了輪回便各奔東西了呢?哥哥什麽都不記得,我又憑什麽要求哥哥一定要喜歡我呢?
在旁人不願意的情況下,要求別人按照自己的意願行事,是嗔。
求不得還要求,是貪。
因已之過而怨,是癡。
此三者,世上沒幾個人可以幸免。”
他抹了抹擦不掉的淚,艱難地咽了咽不存在的口水:“如果有一天哥哥不再喜歡我了,一定要告訴我,我放你走,絕不糾纏。”
他撲進不喜神懷裏。
不喜神呆呆地,什麽都沒有感覺到,當然也不可能感覺到。
“我的身體受地火之擾,傷及靈魂,我這一走,可能就什麽都不記得了。如果有一天,我們還能再見,記得把一切都告訴我,屆時,分分合合就都随你。”
風硯思緒跳躍:“哥哥,你可曾聽聞人生有四喜?”
不喜神的聲音帶顫:“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那是他的喜,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喜是什麽?”
“什麽?”
“少時有良師,困頓見知己,失而又複得,”風硯照着他的嘴唇來了一口:“歡情再重來。”
就像一片羽毛撫過,輕飄飄的。
不喜神卻覺得那吻帶了鈎子一般,勾走了他的心。
“對不起啊,哥哥,沒有過問你的意見,就親了你,還在你的靈魂上做了标記。”
不喜神用手摁住了自己的心。
“随便哥哥怎麽罰我,我都願意。”
然後不喜神就再也沒聽見他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