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地樊籠誰得自由
天地樊籠誰得自由
浮白多日無所事事,整日裏招貓逗狗,“沾花惹草”,以至于蒼決的花花草草見了她就彎腰——蔫巴了,飛禽走獸見了她便張嘴——“咬人了!咬人了!青黛姐姐,青竹哥哥,帝君,公主,救命啊!”浮白氣喘籲籲地在前面跑,小霸王“慢慢吞吞”地在後面追。
她一路從喚雪殿跑到聆風殿,青黛見了,把手中的繡棚與針一并放在石桌上,卻只是調笑:“你惹它什麽了?”
傳到青黛耳朵裏的只有一串長嚎:“我不過就是薅了它一撮毛……而已呀!啊!大王,饒命!”浮白把被咬住的一片衣袖拽了回去。
她又穿過一片竹林,鑽進“不折節居”,喊叫道:“我的竹子哥哥呀,你快讓它停下來!”
花青竹正拿着風煥走之前扔給他的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看得雲裏霧裏,天昏地暗。浮白那聲救命一喊,他手一抖,用力過猛,在宣紙上留下一道長長的墨痕。
這都不算什麽,令他氣憤的是,浮白往這邊一撲,剛好把他放在邊上的澄泥硯打翻了,松煙墨翻滾,潑了他一身的黑。
浮白躲在花青竹身後,小老虎頗為沒勁地停在屋室正中,舔了舔爪子。
不過沒一會兒它就開心了。
因為花青竹拎起花浮白,就跟拎小雞崽兒似的,把她拎出了門外,幸災樂禍道:“還不快跑?”
小老虎歡天喜地地追人去了。
這一追就直接追出了山門外。
浮白遠遠地看見往這邊來的影子,撒歡似地往那邊跑。
“我的救星啊,帝君,您可算回來了。”浮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他背後一躲,以求萬事大吉。
小霸王見風硯回來,它聰明的小腦袋瓜一轉,特別魯莽地往前一撲——那是捕食的動作。
風硯根本就沒有防備,幸好浮白閃得快才沒有被他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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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浮白,你活得不耐煩了是嗎?”
“我沒有不耐煩,它要咬我。”浮白告狀道。
他轉向“大黑”:“你幹什麽呢?你自己多少斤兩,自己沒點數兒,三四百斤呢,你想壓死我啊?”
“大黑”先聲奪人,發出一陣陣叽哩咕嚕,呵哧呵哧的聲音。
風硯聽了,當時就生氣了:“浮白,你薅人家毛?”
浮白嚣張的氣焰立馬就熄了,她十分委屈道:“我就是想跟它玩嘛,我一不小心用了點兒力,那塊毛它就禿了,我……我也沒有辦法嘛。”
浮白偷偷擡頭瞅了一眼他們帝君的臉色。
風硯并沒有怪罪的意思,“你的力氣以後還是要收斂點,知道嗎?”
浮白點了點頭。
“跟它道個歉,這事兒就算完了。”風硯繼續道。
浮白堅決不從,“要我跟它道歉?這算什我不。”她撇了撇嘴。
“佛說衆生平等,你未脫樹形之前亦屬精怪範疇。怎麽如今成了人形,便覺得同妖獸道歉委屈了你?你覺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嗎?”
風硯的語氣平平淡淡,可浮白知道他們帝君的語氣越是平淡,內心越是怒火重重。
她生性單純良善,有過從來當時就改,絕不拖延,也從不覺得自己認了錯,就丢了人。她沒有跪下,請求風硯的原諒,更沒有向他道歉。浮白自化形以後便受他教導,天資不算絕佳,但自己幹了什麽事,對不起誰,該向誰道歉,絕不混淆。
他在風硯的注視下走向“大黑”,俯下身子
大着膽子摸了摸“大黑”的毛,“大王,我錯了,我不該薅你的毛。你要是生氣,我把我的毛給你薅怎麽樣?你若不滿意,我明日去剃個光頭回來逗你開心怎麽樣?要是還有怨氣,那我就讓你一根一根地把頭發薅禿,怎麽樣?消消氣,好不好,大王?”
風硯沒忍住笑了出來。沒笑幾聲兒,就被腰間鈴铛的震動吸引住了。
浮白說完,又變出一朵浮白花出來別在了“大黑”的頭上。
白花配白虎,襯得白虎分外嬌嬈。
“大黑”用頭蹭了蹭她的手。這就是和好的意思了。
“浮白,過來。”風硯笑道。
浮白扭頭去看。
“念你知錯就改,送你個禮物玩玩。”風硯把度妄鈴扔了出去。
浮白搖了幾下,不明所以:“這是什麽?”
“不怎麽值錢的小玩意兒,名叫度妄鈴,你拿着玩兒吧,另外我交給你個任務,你去忘川找你阿荼姐姐,你什麽都不用做,跟着她就行,你手裏的鈴铛大概不怎麽喜歡忘川,等它什麽時候不願意待着了,你跟它回來就是。”
“啊?可是我不認識阿荼姐姐。”
“沒關系,你叫她姐姐就行,你的年紀擺在那裏,她不會說什麽,你就說你是我幹妹妹,只要別太過分,你橫着走都行,快去吧。”
浮白撇撇嘴:“好吧。”
風硯嘆口氣,你看吧,我果然一天都沒能裝下去。
淩想很顯然也認識到了這一點,默契地翻過了這一篇,他走到風硯身邊:“度妄鈴選了她做主人嗎?”
“對啊,有什麽不妥嗎?刺猬哥哥?”風硯嘴上還是一如既往的沒個正形。
“很好啊,過而改之,善莫大焉,若是不改,就要自取滅亡了。想來是那度妄鈴,就喜歡單純的人吧。”
“阿想,真聰明。”
風硯去牽他的手:“跟我過來吧,你想問什麽,我一定告訴你。”
“大黑”慢慢悠悠地跟上了他們。
風硯并沒有直接帶他回聆風殿,而是先去了一趟不折節居。
他象征性地敲了敲門:“花青竹,我鳥呢?”
花青竹一日之內遭受兩次驚吓,深覺最近流年不利。
“在那邊,你趕緊把你的寶貝鳥拿走吧,我受不了它了。”
屎尿太多,花青竹默默吐槽。
“鳥不拉屎就是生病了哦。鳥不拉屎的地方也不是個好地方。感謝你忍了這麽多天,它我就先帶走了,你慢慢忙,辛苦。”風硯臨走之時還不忘問候了幾句。
“我不辛苦,命苦,我現在幹得活不都是你該做的?”可惜花青竹的這句話被木門阻隔,風硯一個字兒也沒聽見。
“它叫什麽?”淩想把手裏提着的籠子挂在了窗棂前。
“桎梏鳥,傳信所用,無論飛得多久多遠,它都能飛回來。”風硯順手編了個藤球,放在籠裏給它玩。
“你們這裏的靈訊這麽便捷,還會用到它嗎?”
“會啊,像我師尊,我姑姑,止微,重黎他們那輩的人都不愛用靈訊,有時間我帶你去見他們。”
風硯又道:“阿想,你會不會覺得,拘于樊籠,它不自由?”
淩想不假思索:“不覺得,在茫茫天地之間,飛來飛去,看似自由,可若心沒有歸宿,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麽,那種滋味并不好受。這世上處在這種狀态下的人太多了,既是如此,那麽天地就是樊籠,樊籠無盡處,誰都不自由,若心有歸處,在哪裏都自由。”
風硯打開籠子:“玩去吧,到點兒記得回來。”
風硯轉身:“好一個天地為樊籠,樊籠不自由。”
風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覺得渾身的經絡都順暢了。
他小時候有一陣特別年少輕狂,看誰都不順眼,覺得普天之下,唯我獨尊,總覺得有人束縛着他,讓他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做事。
有人說,男人就該幹男人的活,女人就該做女人的事。男人就該去耕田鋤地,保家衛國;女人就該繡花做飯,織布浣衣。哦,還有一件他們從小就被共同教化的事:繁育。
男人繡什麽花,做什麽衣服,幹什麽小口吃飯,撒什麽嬌啊,不陽剛。
女人舞刀弄槍,大碗吃飯,滿嘴粗話,就會被指責像個男人,不嬌柔。
風硯聽不得這些,于是當年一入經綸,他就跑去織造院織布繡花了。
陵光當時只道:“總有一天,你會因為你這一身反骨,付出慘痛的代價。”
他後來确實後悔了,他在繡花一事上實在沒有天賦,他為此耗費了兩年的光陰。
他想不通,可他能怨誰,是他自己要學的。
風硯問過他當時的織造師傅——織綿,神女只道:“你見過海嗎?”
風硯心說,我家旁邊就是海,我當然見過。
“去海裏,做條魚試試。”
風硯恍恍惚惚地去了飄飖海,一躍而下。
他從淺海游至深海,見識過各種魚形,穿過各類水草珊瑚,卻始終沒能悟得魚的真谛。
他想,或許他應該變成真的魚。
他張開嘴,又閉上,任由水流過鰓,讓水中清氣行經各處。
呼吸吐納間,他突然想,如果魚沒有水,還能活着嗎?
當然不能。
就像萬物衆生,沒有清濁二氣,也就沒有命了。
他回到經綸辭別了織錦神女。
神女問他:“想通了?”
他道:“沒有。”
神女停下了繡花的手,看着他。
他不曾回避,只道:“師尊送我來經綸是讓我來學醫的,我沒有聽,他說我會因為我這一身反骨,付出慘痛的的代價。如今我嘗到了,我自覺我浪費了兩年的光陰,一事無成。
我以為這天地無邊自由,大海無邊廣闊,天高海闊任我遨游,人是不該被束縛的。我現在依然這麽想。
其實這花一年前我就不想繡了,但我總覺得這樣太草率了,如果我做成這個樣子就就輕易的放棄,豈不是浪費了這一年的光陰。如今我想:光陰才不管我浪費不浪費它呢?浪費就浪費吧,沒意義就沒意義,求不得就求不得,不相見便不相見,意難平就意難平。
人生在世,誰還沒幾兩遺憾在身上呢?
只要不讓遺憾重來就好。
我要去尋找我的自由了。”
“風硯拜別織錦神女。”他磕了三個響頭,緩緩起身,隐沒在長絕山的風雪中。
如果千般枷鎖注定不能破除,那麽,我願溺于深海。
我願意死在枷鎖中。
“啾啾啾,啾啾……”桎梏鳥飛走了。
“你沒有去見止微嗎?”
“你是不是想起來了?”
他們同時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