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天地作棺宇宙為墓
天地作棺宇宙為墓
淩想盯着手上的戒指看了好一會兒,他不自覺地把風硯的頭發纏在手上繞了好幾圈,又放下來,直到他察覺到風煥似乎難以理解地看着他,這才欲蓋彌彰地閉上眼。
疏雨洗天青,枕簟涼生。
一場秋雨一場寒,寒露的風雨中盡是冷氣,淩想小心翼翼地把風硯的頭放在發涼的枕席之上,又給他蓋了床被子。
風煥似乎有什麽急事兒,神色慌張:“那這裏就交給你了,我們走了。”
“對了,他要是醒了,你記得告訴他,悲喜扇好像在師尊那邊,六合鼓在登遠山,剩下的,我在找。”
淩想點頭。
他視線掃過周遭擺設,最終鎖定在了那一牆書架上。
要想了解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看他喜歡什麽樣兒的書。
他信手一拿,拿了一本——挽春風。
他再随便一翻——淫詞豔曲。
淩想:“……”
不看也罷。
奈何妖界的演書術已然出神入化。
演書術,顧名思義,就是把你看的書演出來。
畫面乃是畫師所畫,聲音乃是人聲所讀,多是承印書的書坊中人之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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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書,它不僅便宜,賣得多,來錢快,而且好操作——畫師不用畫衣服,也沒有那麽多恢宏大氣的場面;更重要的是,出聲的人也不需要太多複雜的情感——扔了臉皮,放開聲音,叫就是了。
縱然淩想已經把書合上了,但那餘音依舊……繞梁。
念在這書放在風硯的書架上,淩想忍了忍,翻開了第一頁。
抛去那些個污言穢語,這書就是一個寵妾滅妻的故事。
一男一女,本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一對愛侶。後來男主人厭了倦了,另納了一房小妾。小妾嬌嬈妩媚,生性好動,活潑愛鬧,男主人一見就丢了魂。
他經常把他的一妻一妾拎出來比一比,他說妻雖是大家閨秀,卻不及妾會撫慰人心。他說妾雖目不識丁,卻遠比妻能說會道。
書中極言房中風流之事。
淩想瞧着,翻書比脈博還快。
你做就做吧,叫喚什麽?!你有趣,你體貼,你什麽都好,我看你那妻子真是癡心錯付,她每天操心你吃飽穿暖,你那妾除了每天跟你床上厮混,也沒見她關心過你什麽。你金銀珠寶,胭脂水粉地往妾那給送東西,不合她的心意,你低三下氣地哄,高興。到了妻那裏,就是嫌這嫌那兒,晦氣。
在你的妻這裏,你跟你那不知好歹的妾還真是像,一丘之貉。
你真要不想過了就休妻,可你不,說什麽舊情,呸!
阿硯,你這都是看得些什麽呀!
書中最後一句寫:春色大好,他看着美人微隆的小腹,別有深意地咽了咽口水,出了房門。
淩想:“……”
他很快就被一大片刺目的紅色奪走了目光。
這一段一看就知道是被人續上的。
是你,是你們親手造就了她如今的樣子,到頭來卻還要問她:“你怎麽這麽無趣?”
你有沒有因為一句話……愛上一個人?淩想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
書裏突兀地掉出什麽東西,墨跡很亂,恐怕是轉着圈寫的;言辭有些不搭調,東一杆子,西一棒槌。
大意是:
我妖族,禮崩樂壞久矣。
他們把真誠當愚昧,把諷刺當誇贊。将善良作軟弱,将勇敢作出頭。奉九幽地獄的罪惡者為神明,讓默默付出的情深者當傻子。把虛僞者當君子,将追名逐利作必生所求。亦視沉默者為異類,更視至理名言為異端邪說。
如果有人被騙了錢,他們竟然己經很少去罵騙子了,他們說你看,這個人多傻,居然被騙了這麽多錢,往往這個時候還會有幾聲嘆息,唉,我怎麽一個子兒都騙不到呢?
如果有人被劫了色,他們竟然己經很少去罵流氓了,他們會教育被劫色的人,以後記得少出門,保護好自己。
他們在幹什麽呢,讓惡者恒強,讓善者恒弱嗎?
誠然,我能理解,我怎麽不能理解,我當然能理解!
在自身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保護自己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邪惡不會消失,它永遠都存在。
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怎麽能忍心?
世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那麽想,但是我不可以。
君王不可以。
我怎麽能讓邪魔壓正?
我怎麽能讓我的子民活在這種環境中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我不能。
我這一生終将被埋葬,屆時,我要天地于我……做個棺椁,宇宙于我……做個墳墓。
他們說妖為財死,鳥為食亡。那他們叫鳥就好了,當什麽妖啊。對不起,對不起,我在這裏向鳥族賠個不是。雖然可能也不會有人看見。
他們也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我看,直接說,心有異者,非我同族算了。
與我不同族的人,一定沒安什麽好心。
喪心病狂的人,一定不是我的同族。
是我病了嗎?如果是我,我病在哪裏?如果不是我,那麽病的又是誰?
又要怎樣去醫呢?
聖人言,上醫上國,下醫醫人。
我如今身處妖界至尊之位,擔當得起醫國之任嗎?
我深思良久,醫國之術,唯筆而已。
此為千古文官不絕之道也。
亦為千古古人郁郁不得志之同悲。
我在我妖族少年酷愛看的書裏,未嘗看到我妖族的未來。
人分好壞,那麽書分不分呢?
世上有好書和惡書之分嗎?
如果壞人該死,那麽惡書該不該禁?
我不知道,不過總有一天,我要焚盡天下懲善揚惡之書,煽風點火之言。
如果我有罪,那就讓我受千人之唾,遺萬年之臭。
每一任王朝的衰亡,都起始于廟堂內部的貧腐。
如果辛勞者一生辛勞仍得不到該有的報酬,那麽……就讓掌權者去死。
讓我……去死。
淩想看了好一會兒才不情不願地把那張墨跡斑斑的紙塞回去。
這張紙不該放在這裏。
它實該……算了。
既然阿硯把它放在這裏,那就讓它在這兒吧。
不用再看下去了,如今看來,我的眼光……很好。
淩想終于把視線移到榻上,百無聊賴:“他怎麽還不醒?如果是靈力枯竭造成的暈厥,有了扶桑果靈力的加持,他早該醒了。”
桎梏鳥适時地叫了兩聲:“啾,啾啾啾啾,啾,有人來啦!有人來啦!”
淩想看了它一眼,覺得莫名熟悉,那張窗戶,那張桌子……發生過什麽呢?
他的視線轉回到手中的挽春風上。
花青竹一聲招呼沒打就進來了,很着急地樣子。
他顯然對叫人起床這件事駕輕就熟,帶了鑼來。
“哐哐哐哐,嘡嘡嘡嘡,哐哐哐哐嘡,哐當哐當哐當當……”
連敲了幾十下,風硯混沌的腦子才勉強裂了條縫,他張開嘴,看都沒看,聲音很虛:“花青竹,我建議你每天晚上睜着眼睛睡覺,小心我下幾兩巴豆在你的茶裏,你去陰曹地府叫閻王爺起床去吧。”
“你少說兩句吧,瞧你虛的,巴豆有點辣味,我還能嘗不出來是不是我的茶?”
“那又如何,你也沒少拉肚子。”
“你……”
風硯已經沒幾口氣說話了:“把東西給我,滾吧。”
“你怎麽知道?”
風硯接過石頭,張口就來:“我神機妙算,我運籌帷幄,我智計無雙,你不知道?”
“行,你太虛了,多吃點兒吧!”花青竹無情地嘲諷,嘲諷完,大搖大擺,揚眉吐氣地走了。
“哎喲,”風硯在腦子裏快速地斟酌稱呼,最終稱呼出一句:“阿想。”
淩想依舊是那個模樣,對“阿想”這個稱呼,好像沒有反應一樣,只是在風硯看不見的地方,他的手指不自在地抽了抽。
風硯見他不應,只得開始破罐子破摔,裝模作樣地揉起了腰:“哎喲,不行,我腰疼,我起不來了。”
淩想只是過去扶了他一下,他順勢就靠人家懷裏了。
淩想覺得自己的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明明不久前還抱過他。
風硯渾身都舒坦了,他移了移,在淩想懷裏尋了一個舒适的位置。
這才對嘛,疏遠什麽?他本來性子就冷,你再離他遠點兒,他可不就……凍住了。
酷暑固熱,可秋天總會來;冬日雖冷,可霜雪總會消。
他要夏日裏的“青銅冷冰鑒”,也要冬日裏的“紅泥小火爐”。
通靈石一開,刀光劍影,鼓角铮鳴就随之傳來。
太子謀反。
“我這師兄實在是閑不住,病剛好就動刀兵,等着疼吧。”
“你說我師尊人呢?也不管管他。”
“我渴了。”風硯仰頭。
淩想順着他的話看向他幹裂的嘴唇。登時就被燙到了。
他飛速撒開手,就去倒水。
“咣當——風硯把全身的重量都放在他身上,驟然一脫力,他磕到了床沿。”
淩想:“……”
他卡在半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風硯:“我要喝水。”
玲珑白瓷的杯,梨花木的桌子,通草做的牡丹花。淩想一眼掃過去,只看見了潑天的富貴。
“給。”
風硯喝了口水潤了潤喉嚨。
他把通靈石的鏡像關了,只聽着聲音。
少铮師兄的聲音一如既往的低沉,也不知道在跟誰說話:“古來兄弟阋牆多因父母偏愛,這不是你的錯,阿傾,我的弟弟,我不殺你,我可憐你,我可憐你年紀輕輕,眼裏只有争搶,你小時候為了他那不值一提的愛,委屈自己讓他高興;長大了依舊為了讓他看見你,鹬蚌相争使他得利。真是可笑至及。”
“你要去幹什麽?”
“我看他不太順眼,去殺了他。”
“你竟然,弑君弑父,你大逆不道!”
少铮的聲音裏帶點玩味:“你弑兄的時候怎麽不這麽說啊,不過,我跟你不一樣,我的師尊不讓我殺他呢,我聽他的話,我會留着你們倆的命,我也樂意放虎歸山,你們可要回來撓我,張牙舞爪些……給我添些樂子。”
“你……欺人太甚。”
聲音到這裏就停了。
風硯閉着眼睛跟他說話:“我說師兄,你可真不見外,什麽都讓我聽見幹什麽?”
“我只是想告訴你……師尊答應我了。”
風硯:“……”
我以為有什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找我幫忙呢。
“所以你別想了。”
風硯:“……”
“師兄的心病實在不輕,留着師尊給慢慢治吧,我本想着師兄大病初愈,挑個日子拎點兒東西去斯年宮看你,如今看來,你好得很,我不去了。”風硯吼他。
風硯把通靈石一關:“好心喂了驢肝肺,呸,不對,這話怎麽說來着,算了,毛驢兒,我實在無心遷怒。”
風硯順了口氣,把淩想的過去安排得明明白白:“阿想,你從前就住在這裏,在隔壁的歸塵殿,舟車勞頓,等你休息好了,我帶你出去玩兒。”
淩想一言不發地走了,他覺得有一股氣憋在心裏,橫沖直撞,攪得他不得安寧。
更麻煩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