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辭別
辭別
煜朝永寧十四年,太合府治下安陽鎮縣令公孫捷收受賄賂、屍位素餐,造成一千一百人溺于雪災,押送京城判處抄家斬立決,此中受益者情節嚴重者判處流放;情節稍輕者判處罰款并施以奴籍。
自此,這個盤旋在安陽鎮百姓頭頂的黑雲終于散開了。
新派的縣令還沒來報道,安陽鎮一應事務交由七皇子燕子沐處理,暫不收回七皇子監察禦史的職位。
随着天氣一日日變好,周邊村子不過七日就清理完殘局,由各村村長來縣衙彙報:此次安陽鎮大雪,受災者超兩千餘人,其中一千餘人死于雪災,一千五百人喪失家産。
安陽鎮縣衙議事廳。
燕子沐端坐在上面,靜靜聆聽手下人的彙報。
“共五百餘戶房屋倒塌,千餘人無家可歸;商戶中獨布莊受災嚴重,糧商其次,損失共計逾十萬兩銀;官道及驿站損毀較輕,倒是馬匹受災嚴重,傷亡馬匹共計五十匹。”
“一共損失多少銀子?”
“共計約二十萬兩銀。”
安陽鎮上賦稅一年也不過七萬兩,此次損失稱得上巨大。若不是來此處安置災民的是燕子沐,數額如此龐大的赈災款不一定能落到百姓頭上,此次的災害将讓安陽鎮百姓五年都緩不過來。
“拟呈上來,派人送到府尊手上。”
“是。”
如今的安陽鎮經過一場災禍,已經是千瘡百孔,百姓病的病弱的弱,就連商戶鋪子都開不下去,一時間,整個安陽鎮陷入低迷。
燕子沐外家是餘家,對如何經商是了如指掌,便是讓他騎馬打仗,他也能于萬人中取敵首級,可如何治理一方,他卻無計可施。
雖貴為皇子,因着從小就被養在偏殿,從未學過治國之法,此刻面對安陽鎮上經濟萎靡、民生凋敝的現狀着實一籌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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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說說,接下來該做什麽?”燕子沐看着下面一群麻木呆滞的衙門管事,心裏煩躁不已。
現在的縣丞和縣尉等一幹人都是前頭那個縣令留下來的,溜須拍馬個個是好手,真正要幹活的時候就抓瞎,沒一個有能力的。
“大人,如今百姓許多百姓生計難以為繼,屬下以為,可以從鎮上商戶手中多收些賦稅用以民生。”縣丞率先開口。
煜朝同樣采取重農政策,雖不像前朝對商人那麽壓榨,可遇到事情一定是将農事放在前面,縣丞的提議也只是延續了這個傳統,無功無過。
只是如今安陽鎮上受災的不僅百姓,也有一些小商戶損失慘重,若是在這種時候還要壓榨商人,豈不是寒了商戶們的心麽?更何況,商戶也是治下百姓,自是要一視同仁。
燕子沐不說話,靜靜等着下一個人開口。冰冷的眼神看着在座所有人,像是有刀在衆人跟前刮動,直盯得人冒冷汗。,
縣尉心裏直罵娘,張栩這個老東西狡猾得很,把他要說的話都說了,自己該說什麽?可上面人盯着,自己又不能不開口,只好硬着頭皮說:“屬下贊同縣丞的法子,如今正是需要人手重建安陽鎮的重要時期,庫中存銀不足,私以為可以征徭役以減少支出。”
這些人不知道燕子沐的身份,只知道這個大人是從京都來的,背景龐大,不為錢財困擾。以前的縣令只要把人召集起來問問題,就是在讓他們出主意省錢,此刻縣尉也是這麽想的,便是大人不為錢財所動,可能減少支出誰不樂意呢?
議事堂氣氛更加沉默,燕子沐沒有評價二位的建議,其他人更不敢随意開口,只能愈發伏低做小,頭都快要低到土裏。
若是林晚修在這該多好啊!燕子沐有些想念自己這位足智多謀的謀士了,本以為前頭那麽多人,總有幾個能用得上,可現在看着,全是阿谀奉承的小人,不堪大用。
林晚修去哪了呢?前幾日他帶着林環等一幹人回了坎兒村。
眼見着雪災已經過去,林晚修走前最後對燕子沐說了一句話:“大人,趁着天氣還沒熱起來,要盡快将這些屍體處理幹淨,否則怕引來瘟疫。”
提到瘟疫,燕子沐對林晚修的提議更重視一些,煜朝沒有經歷過瘟疫,可歷史上因為瘟疫而滅國甚至滅種的事例不在少數,細細追問一番瘟疫的事情,燕子沐立刻下令把屍體集中到一起焚燒。
此舉引來的反響是巨大的,現在的百姓講究入土為安,你要把自己親人的屍體集中焚燒了,那自己爹/娘/爺奶還能找到回來的路麽?有那情緒激動的甚至死死抱着屍體不讓衙役拖走。
面對這種全民的反抗浪潮,燕子沐有些無力,說實話,他自己也對焚燒屍體這個行為不贊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便是死了也要埋進土裏回歸天地,這一下子燒成灰了算什麽事?
可林晚修說了,這種大規模的死亡一旦天氣熱起來就容易造成屍體潰爛腐敗,滋生蠅蟲,極易造成瘟疫蔓延。若是百姓不同意,就派人在各地進行傳講,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一個遍,總有理智的人能理解官府的良苦用心。
“大人,将人集中焚燒後,建一個碑,上書‘此碑下者,善人也,佑安陽鎮百祟不侵’。”林晚修也想到了會有人反對,早已想好措施,這種事情堵不如疏,讓百姓明白官府的意圖才更容易達到目的,“便讓所有人都來祭拜這些逝去的善人,更是将小家化大家。”
此子乃鬼才也。燕子沐看着林晚修一臉平淡地說出如此耳目一新的話,內心詫異:這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多驚世駭俗?
為百姓立碑,這在歷史上都是不曾有過的舉動。可不得不承認,這個法子真有效果,在鎮外某處荒地焚燒完屍體立碑後,鎮上百姓日日都有來祭拜的,那些反對的聲音盡數消失。
林晚修不知道燕子沐有沒有照自己所說的建議去焚燒屍體,他一回到山上立刻開始忙活起來。
一般山上的春日來的較山下晚一些,有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可坎兒村位置處于山林的凹谷處,此時大雪已經慢慢融化,炭窯那邊靠近河流,更是積雪散盡。
可以開始燒炭了。去年村子裏砍了許多木柴,全都堆在炭窯這邊,因為溫度低太陽小,加上積雪覆蓋,木頭還是濕的,正适合燒炭。
這次開窯燒炭是重中之重,新年第一批燒出來的炭是要讓售炭隊帶出去找銷路的,只有多簽合同才能保證自己的木炭不受掣肘。
“修哥兒,此次共出炭一千八百斤。”侯全有些興奮,說:“不知什麽原因,這次燒出來的炭品質極高,沒有廢炭!”
“好!”林晚修也高興,細細問:“盡快選出銷炭的人來,待三月便能出去售炭了。”
侯全現在是木炭坊的管事,管理木炭坊一應大小事物。因着侯全本人學字認真,做事機靈,在前幾日的木炭坊管事選拔中拔得頭籌,正是成了領月錢的管事。
其餘的人員也一應歸置到位。管事之下分有三位組長,一名組長管理十個村民,負責一組炭窯的燒制管理。三個炭窯為一組,現在的坎兒村只有一組炭窯,其餘的兩組要等天氣熱了才能開始挖。
除了制炭的這三十餘人,木炭坊還有後勤處、外銷處兩個部門。後勤處負責木炭坊人員的日常吃食以及工具管理,由村中女娘組成,共十人;外銷處則負責木炭的推銷及售賣,是需要在外奔跑時常不歸家的,到如今也才找到五個人。
不同部門的月銀也不同,制炭的一線工人月錢為一兩銀子,組長同價;後勤處每人每月五百文,采購由村長妻子負責,每月六百文;外銷處月錢更高些,底薪一兩銀子,還拿提成。
這木炭坊的月錢在整個安陽鎮上都是一等一的,衆人一邊拿分紅一邊拿工資,做活的盡頭更足了。
“這外銷處現如今只有五人,咱們山裏人老實戀家,實在不好找願意出遠門的啊!”更別說現在每月還拿賣炭的分紅,大家就更不想出門受罪。
林晚修沉吟一瞬,道:“外銷處不接觸制炭的核心流程,便是讓外人來做也使得。侯大哥不妨拟個聘人榜文,咱們去山下招人來。”
“這倒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侯全覺得林晚修說的有道理,可外村人和自家村人總是不一樣的,“這外招的人月錢如何算?”
“招來的月錢定不能同村人一樣,便出八百文底薪加提成吧。”
“倒也可以。”侯全點點頭,提成還是和坎兒村人一樣,百斤的單子能得百文,若是能幹努力的,一月便能掙上二兩銀子。
談完了正事,侯全又開始問起私事:“修哥兒,燕大人說得事情你可想好了?”
離別前,燕子沐以賢君之禮請求林晚修成為自己的幕僚,當着坎兒村衆人面前許下承諾:“願以先生所願求先生慷慨入幕,束禮願于天地衆生前立契,以求同先生風飛雲會!”
坎兒村人不懂許多大道理,可燕子沐的意思他們看明白了,這是要讓修哥兒去衙門幫大人做事啊!若在以前,這是個求而不得的大好事,可現在坎兒村有生計出路,便是待在山上也能過得很好,大家有些舍不得讓林晚修下山受苦。
侯全此時是帶着村人的期盼來的,想要探探林晚修的口風。
“侯大哥,此次下山救災,你有何感受?”林晚修沒有直接回答侯全的話,而是提出一個問題。
“民生艱苦,草根一般的命。”侯全感嘆,未下山前他從不知同村人之間還能有如此多惡事,真是令人憤慨。
“是啊,草根無地,只能四處漂浮。”林晚修目光中含着一抹曠然天地的悲憫,悠悠道:“我若是能給這些人一片地,将會減少多少人間悲苦啊!”
侯全看着此時的林晚修,他知道自己是勸不動的,甚至整個村子都沒有人能勸動。修哥兒心中有天地、有衆生,不存在一絲畏懼。
林晚修不知道自己對燕子沐的态度是何時開始改變的,但不論先前有多謹慎小心,在看到燕子沐朝自己鞠躬盛邀時,他想他找到了在這異世的另一條路。
一個願為百姓立命的貴族,一個願彎腰白身的上位者,一個不拘泥于世俗的管事人,才是值得林晚修毅然入幕的追随者。
因而,林晚修在回坎兒村後就将木炭坊的事情抓緊辦好,扶持侯全作為村中除村長外的年輕話事人,待一切事定,他就要下山去投身另一番天地。
辭別前的晚上,林家屋子燈火通明。
林家二老面露不舍,林老娘甚至拿起手帕抹眼淚,哽咽道:“修哥兒,便是在山上也能做大事,何苦下山受罪?”
林老爹和林老娘的态度不同,雖然不舍,但還是讓林晚修大膽下山,誇贊道:“修哥兒是個好的,你想做什麽就去吧!只是行事前千萬記住,爹娘還在山上等你回來看看呢!”
林晚修心中酸澀,來到這個世界後就不曾和二老分開過,此刻面對兩人滿眼的不舍,說不出別的,只能寬慰道:“爹娘放心,一旦有機會我就回來看看二老,天氣好了就接您倆下山住住。”
“嗳。”林老娘一想也是,若是自己想他了就下山去看看,趕着牛車兩個時辰就到了,算不上遠。
明兒就去買牛車!
“爹娘,女兒不孝。”一直沉默不語的林環突然跪在二老跟前。
“環姐兒這是做什麽?”林老娘吓得趕緊去扶林環,沒能扶起來。
“爹娘,我要同阿弟一道下山,往後便不能時常在二老跟前盡孝了!”林環眼中有淚,可依舊倔強。這次下山救災,讓這個瘦弱的女子懂得了許多,在這個女孩的心中埋下一顆種子。
“啊?閨女兒,好端端的下山作何?”林老娘這下是真傷心了。
林晚修離開他們還能借口安慰自己,可林環自小跟在他們身邊沒享過福,現在好不容易能賺錢了,二老都想讓林環在家好好過個衣食無憂的生活,不忍自己閨女再去受苦。
林環搖搖頭,将自己的想法一一道來,說:“娘,那些可憐的女子本不應該那樣,若是在那時候能有人拉上一把,他們也能過上好日子。”
林環想做那個拉扯的人,她也有自信自己能幫助更多可憐女子脫離苦海。
聽了山下女子遭的罪,二老心中憤恨,可更加免不了擔憂,林環也只是一個弱女子,怎麽能拯救那麽多受苦的女娘呢?
“爹娘,你們放心,我會好好保護阿姐,幫她實現她想做的事情。”林晚修适時接過話頭,又說了一句俏皮話,“說不定能您二老下山還能看到阿姐當上女官呢!”
事情豈是這麽簡單?可林家二老知道自己這一雙兒女性子都倔,是怎麽都勸不動了,便将方才同林晚修說的話再同林環說了一遍,囑咐林環注意安全雲雲。
辭別坎兒村時,天氣特別好,太陽耀眼天空澄澈。
此次下山的還有木烈,這個漢子聽聞林環的決定,毅然放棄在山上木炭坊的安穩日子,背上行囊同林家姐弟一起下山。帶着親朋的不舍與期盼,幾人頭也不回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再見了,坎兒村;你好,安陽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