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我是三年前,剛見到我的父親。”
何适斟酌了措辭,像講故事一般開口。
他表情依然平靜,好像身為故事的主角并不是他。
“我自小在外婆家長大,平日的活動除了上下學外,便是回家,不知道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詢問過我的父親在哪裏,我的母親為什麽又不回來,外婆認為我薄情,幾次想坦白,我都拒絕了。”
“薄情嗎?”何适說,“或許吧,但在我認知裏,從未出現的人是不配被記住的,他們也一樣。”
“我初中畢業那天,去學校拿畢業證,那窄小的,旁邊全是雜草的土路前,一輛車擋住我去路。”
何适忽然笑了笑:“我同學竟然認為他們是人販子,拉着我跑了二裏地,最後摔進旁邊雜草裏,他們才追上我。”
那時,一個妝容精致的女人握着一位中年男人的手,因為跑了二裏地,導致的衣裙上沾染泥土,看向何适的表情并不滿意。
何适平淡的直視着那個女人,從眉眼,眉梢,眉骨,性感的唇…和外婆全家照裏的女孩并無差別。
幾乎瞬間,何适便知道這個女人,是他從未見過面的母親。
他新生一絲惶恐,在同伴的呼喊中,一步一步向後退。
“适兒。”陸女士這樣喊他。
何适大喊一聲:“別過來。”
鄉下的路經常斷裂,曾有一條路修築未完工,何适剛剛沒注意,跑上來這條路分叉口。
再往後退幾步,他們便會掉入一個大坑。
坑裏并不危險,但因為他們的身高,靠自己爬不上來。
何适因為營養不良,在同齡人裏,算是偏矮。
陸女士和那位男人對視一眼,默默向後退了幾步。
陸女士語氣裏多了一絲不耐煩:“行,一會你自己回家。”
何适沒動,一直等到天黑才摸索着往回走。
他的同學因為擔心,邀請他去家裏住一晚,何适搖搖頭。
“謝謝,不過回去晚了,外婆要生氣了。”
因為天黑,路燈微弱的燈光也不怎麽起作用,唯一有方向性的光點,是從南陽俱樂部發出來的。
何适摸索着向俱樂部靠近,越靠近,心裏越不安。
在南陽俱樂部門前,停靠着幾輛車,車的前面綁着白色絹花,幾位穿着西裝的男人在門口垂着頭,聽見何适靠近的動靜,立即側身。
何适清楚的記得,他們的胸前也有同樣的一朵白花。
俱樂部裏有人在小聲議論,也有人在大聲斥責,更有砸東西以及怒吼。
“你是什麽東西!就憑你也配!”
何适想靠近一點,尋找那青澀的聲線的主人,忽然被人向後一拉。
“哪來的小孩,趕緊回家去。”
說話的是穿着警服的男人,何适猶豫了下,轉身踏上了回家路。
俱樂部距離自己家不遠,他邁進院子的時候,不小心撞上了停靠在院子前的車頭。
巨大的聲響頓時吸引了屋裏人的注意力。
外婆推開門,大嗓門:“誰啊!”
何适沒吭聲,只是慢慢走過去。
外婆看了他一眼,拉開大門。
何适目光跟随,一寸一寸将屋內場景盡收眼底。
他的行李,已經被打包好,整整齊齊地丢在地上,旁邊的桌子上擺放着熱水,女士小口小口的喝着,最終手一放,輕輕掃了何适一眼。
“媽,別忙了,我們今晚就走。”
她轉過頭,看向何适:“你也跟我們走。”
何适皺眉:“我不認識你們。”
陸女士訝異,剛想開口說些什麽,忽然被男子制止了。
男子笑道:“十五年,不記得也正常。”
“這是你的媽媽,陸曉曦,而我,是你的父親,何以寧。”
何适看向外婆,一時間說不出任何話。
外婆沒看他,只道:“你跟着他們,總比跟着我這老太婆強,從小跟着我吃飯就營養不良,天天鬧病,沒有一天消停,你走了我也清淨。”
何适瞳孔一陣:“原來你這麽想的嗎?你這麽迫不及待……”
外婆沒說話,自己慢慢進了內屋,咔嚓一聲反鎖了門。
何适:“……”
陸女士站起身,瞬間高出何适幾厘米,即便這樣,也要微微彎腰。
“時間不早了,何适,你還知道浪費時間是什麽後果,我和你爸都擔當不起。後面的計劃因為你已經被打亂,現在還不是你任性的時候。”
何适眼眶微紅。
很長的時間裏,他幾乎都在感受血液倒流的痛楚。
他沒有和任何人告別,走進了這個光怪陸離的城市。
“謝謝。”何适忽然開口,在安靜的車廂裏傳遞他平靜的聲音,“媽。”
這個字,生硬到極點,幾乎用盡他全部力氣。
以至于,他一直張不開口,喊那個男人父親。
這樣的生疏,一直到現在,也不曾減緩。
何适講完,簿實比他共情的更多一些。
簿實氣急敗壞:“太過分了!不管不顧那麽多年,突然就說要把你接走,要是我,我也不幹,不管有什麽苦衷,也不能真的當沒你這個人一樣吧?”
“我講故事是以一換一,并不是讓你情緒激動的和智障兒童一般。”何适淡定道,“冷靜下來,我在回答你問題。”
簿實深吸一口氣,剛剛的動作沒注意,翹了下腿,導致腿現在撕裂般生疼。
等他緩過神來,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那既然已經把你接回去了,如果沒有實質性傷害的話,那是不是也應該放下,面對新生活?你不期待和父母生活嗎?”
“不。”何适幾乎秒答,“在我認知裏,我從來沒有期待過和他們一起,況且,他們就連接我回去,也是帶着目的性。”
何适低下頭,兩只手勾在一起,窗外的風鑽進他衣領,讓他打了一個冷顫。
“他們要我頂替我弟弟。”
簿實還想追問何适的弟弟是誰,看着何适第一次露出不适的表情,默默将自己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倆人對視一眼,同時陷入良久的沉默。
“行了,看着我這糟老頭子也心酸。”
忽然,旁邊簾子之外,響起老大爺的聲音,他拉開簾子,将視線插入二人的沉默之中。
“爺爺剛切的蘋果,一人一個,不許多拿。”
話音剛落,一個小巧的果盤被推了過來,裏面擺放着幾塊蘋果。
簿實不安道:“這蘋果不也是我切的嗎!還有你怎麽态度那麽好,你不會又想讓我做什麽吧!”
老大爺臉一紅:“什麽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愛吃吃,不吃給你小朋友。”
簿實松了口氣:“吃,爺爺,我要吃兩個。”
沒等老大爺反應過來,簿實一手拿一個,一起往嘴裏塞。
“你小子!一會沒罵你,你皮又癢了!”
老大爺作勢抄起拐杖,落下來的時候,只是輕輕一擊。
“你作弊,那是我拐杖!”
老大爺要被氣死了:“這是我看你行動跟個蝸牛一樣,放你床頭的,你還想占為己有?!良心呢呸呸呸!”
簿實向後一躲,整個人鑽進何适懷裏,他頭發紮着何适下巴,又痛又癢,何适卻沒躲,順勢攬住他肩頭,一手從他身側探出,拿起一塊蘋果。
“謝謝…爺爺。”
少年青澀的聲音将這場鬧劇畫上句號,老大爺冷哼一聲,作勢不理他們,床簾一拉,又看不見臉。
所以,鬧這麽一出,是想過來送蘋果安慰嗎?
簿實和何适對視一眼 ,忽然感到手裏的蘋果,比平時甜了一倍。
點滴幾乎落空,簿實按着推口,推了幾下,将剩下的幾滴加速流進身體,剛要擡頭,腦袋忽然被何适輕輕按住。
“簿實…哥。”
何适頓了下,後面的哥字輕的幾不可聞。
“剛剛這個故事,以及你和我講的故事。”何适換上一種慎重的語氣,“當做我們的秘密,必要時,不要對外人講。”
他想了想,補充道:“陳貴和陶榆也不可以。”
簿實垂着頭,一手向上,攥住何适的手腕。
“我不能保證。”
“因為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對你而言,并沒有信譽值。”
“但即便這樣,你要拿你最寶貴的記憶與我共享,我可以勉為其難的滿足你這樣願望。”
簿實攥着他手腕,向前一折,抵觸在何适心口。
“那麽,我該拿什麽證明呢?你想好了嗎?”
何适微微一愣,在陽光下照射的耳根泛紅。
他掙脫開簿實,略顯慌張。
“我去找醫生給你換藥。”
何适走的匆忙,連校服外套也沒有穿上。
他将門關上,阻止簿實視覺投放。
外面的走廊裏比之前安靜了不少,何适按着從剛剛開始便躁動不安的心跳,向服務臺靠近。
服務臺處卻彙集了不少人。
幾乎是很多護士站在一旁,等待着中間拿着病歷男人的檢查。
何适頓了下,想轉身跑走。
“站那。”
男人冷冰冰的開口,他沒有特意指誰,何适卻自我定格在原地。
“來這幹什麽?”
男人放下病歷本,走到何适面前。
何适掐着自己,緩緩開口:“看…同學。”
“怎麽來的?這個點…不是該上課?你同學,哪個?”陸醫生掃視他一眼,問道。
何适不露聲色的點頭:“老師要求班級代表前來探望,同學是……305室,姓柴。”
剛剛路過305室,裏面的女生和他穿着一個學校校服,何适覺得合乎眼緣,便記了一下,只記住了姓,沒有記住名字。
沒想到謊話會用到這種場合上,何适緊盯着陸醫生,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心虛。
陸醫生笑了一聲,視線向後轉:“不用那麽緊張,那位就是你探望的女學生?”
何适順着他視線回過頭,看見空蕩的走廊裏,簿實拄着拐杖,緩緩靠近。
“何适,你的校服--”
看見陸醫生在場,簿實猛然息聲。
随後,何适眼裏又出現了平日裏簿實熟悉的冷漠。
“不,是你的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