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清元淬體

清元淬體

房間內,汐裳慢慢關上了窗戶。

鳳傾芸起身時她便醒了。院中發生的一切,她亦看得清清楚楚。

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易儡禁術,竟會重現于世。她思索片刻,前往若禹的房間。

一衆人早就被吵醒了,他們現下正聚集在若禹那裏,等着吩咐。

他們不解眼下是何情況,便由微生沅向他們解釋。

“方才院中的男子,是被人施了禁術,成了易儡。

所謂易儡禁術,源于遠古時代。那時有一傀儡師,他惡貫滿盈,罄竹難書,為世人所不齒,凡修行之人皆欲除之而後快。

故而他走到何處,都有人襲擊他。長此以往,他不僅難以繼續修行,而且身體狀況日漸式微。

他不甘就此喪命于他人之手,便特制了一個傀儡,可替他抵擋他人攻擊。

可有時傀儡來不及,他仍舊負傷累累。

再後來,他設計在自己和傀儡之間連接了某種特別的紐帶。

他的傷口,可迅速轉移到傀儡身上。轉移過後,他先前的受傷之處完好無損,且他可免受疼痛之苦。

然而煉制一個傀儡,需要的時間、材料都極多。替他擋了太多傷的傀儡很快就會報廢。他根本無法做出足夠的傀儡。

于是,他将術法改良後,施加在活人身上,取得了更好的效果。

那之後,他不再煉制傀儡,而是直接把活人當作傀儡。他将那些活人稱作易儡,而自己則是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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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造孽太重,歷天劫而死。可這邪術一直流傳了下來。這術法便是如今的易儡術,至今已失傳多年。

除了當年陌伊仙尊曾用過此術,此術已有千萬年不曾再現于世。如今歧安縣之禍,便是由此而起。”

若禹嚴肅接道:“此術事關重大,且甚是危險。心中畏懼者明日可先行離開,或者待我與谷主傳訊,請他派人來接。”

衆人議論紛紛,最後只有幾人願意留下。

若禹立即給風隐傳訊。

有幾人惶惶不安,生怕自己也成了易儡,無端替他人喪命。

微生沅柔聲安慰他們。這當口,她眼尖看見了門口的身影:“汐裳,你幾時過來的?”

“早就過來了。”汐裳進了門,無精打采。

“你莫要擔心,不會有事的。”

“我非是擔心這個。”汐裳悶悶搖頭。

“那你擔心什麽?”

“沒什麽。”汐裳随口應道。

她尋了個安靜地方坐下,閉目養神。她心中一片亂麻。

是何人在用易儡術?

她該知道的。

有那一個人,一定是他。

他是誰,是誰?

記憶好似被憑空挖去了一塊,她怎麽也想不起來。

不對,自及笄禮後,她的記憶盡數回歸,不會再有遺漏了。

為什麽想不起來?何人動了她的記憶?

頭痛欲裂,汐裳只得放棄,不再去強行回想。

周圍有些吵,她聽見微生沅在安慰一個師妹。

那師妹才十五六的年歲,心中恐懼不已,卻堅持要留下來:“我将來還要保護我娘,所以我不能退縮。”

微生沅勸她:“但是此處十分兇險,你還是回谷中為好。谷中你亦可學習很多。”

“有兩位長老在此,還有師姐你,還有她,我肯定不會有事的。”

汐裳閉着眼,心想那個“她”該不會在說自己。

那師妹又纏着微生沅問:“師姐,你方才說,陌伊仙尊也用過此術,難不成她也是想讓別人替她承擔傷痛嗎?”

微生沅正色道:“自然不是,陌伊仙尊高風亮節,豈會行此等小人之舉?況且她根本無需此術。”

汐裳磨了磨牙,微生啊微生,我可求你了,別再說“高風亮節”這個詞了。

“為何這般說?”

“因着陌伊仙尊當年練就了清元淬體之術,此術成後,她的任何傷口都會迅速愈合,且她自身并無疼痛之感。她無需易儡,便已具有了易主的特質。”

師妹有些糊塗了:“那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施易儡術?這豈不是多此一舉?”

微生沅有些唏噓:“因為她做的不是易主,而是……易儡。”

師妹訝異極了:“她竟主動給他人做易儡?”

微生沅嘆息道:“是,而且當易主身上的傷痛轉移到她身上時,清元淬體之術大抵便失效了。她只能像尋常易儡一般忍受。”

“這也太不值了,那易主是何人?竟值得她那般付出?”

微生沅不吭聲了。

師妹見她不說便自己亂猜:“該不會是鳳……見過鳳長老。”

鳳傾芸面無表情走過。

“吓死我了,她幾時過來的?”

“不知道。”

汐裳睜開了眼。

她悄悄離開,沒驚動任何人。

鳳傾芸不理會身後的聲音,她只自顧自地往前走。走到內室,若禹正在準備給風隐傳訊。

“你回來了。臉色怎麽這麽差,可要我與你看看?”

“不必。”鳳傾芸擺擺手,卻險些摔倒。

若禹趕緊把她扶到椅子上。

“你沒事吧,不如……”若禹說到一半停了下來,她瞧見鳳傾芸眼角有淚滑下。

鳳傾芸偏過頭。

若禹抿抿唇,悄悄離去,帶上了門。

方才微生沅二人的對話一直在鳳傾芸腦中回蕩。

清元淬體,無痛無疾。一朝易儡,前功盡棄。

前功……盡棄。

眼淚一滴滴砸下,鳳傾芸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陌伊是很多詞的最好诠釋者——倨傲,聰穎,睥睨蒼生。

還有,嬌貴。

她長在忘川河畔那無人踏足之處,卻也從未受過一點苦。

她天資卓絕,少時以清元淬體,自此不受任何傷痛所苦。

她活了那麽多年,她不知道什麽是疼。

她一生感知到的所有疼痛,盡是替鳳傾芸所受。

業火焚身,這是鳳傾芸涅槃重生的代價。

陌伊替她受了。

刀劍相擊,這是鳳傾芸修行該受的苦楚。

陌伊也替她受了。

一劍穿心,這是鳳傾芸要與陌伊就此了斷的決心。

陌伊還是替她受了。

——她天性高傲,她不甘人下。

——她受盡委屈,她卑微不堪。

誰也不曾想到,倨傲不羁的彼岸花有一天也會低下頭、彎下腰,甘作易儡,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為她人消災。

而且那人居然還不領情。

鳳傾芸任由淚水肆虐決堤,心裏忍不住自嘲。

得了便宜的是自己。

修為猛增的是自己。

長久存于世間的,也是自己。

她有什麽資格哭?

她對不起陌伊,從來都對不起。

可在她想要贖罪補救之時,一切都晚了。

陌伊死了,就死在她面前,死在陰冷的忘川河畔。

三魂七魄只餘三魂六魄。魂魄不全,她甚至不能投胎重生。

千年來,鳳傾芸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找尋陌伊丢失的一魄。

集齊她的魂魄,讓她投胎輪回。

哪怕,她在下一世不認得自己,甚至怨恨自己。

都好。

只要她得以重返世間。

可千年尋覓,鳳傾芸踏遍了忘川,卻始終沒能尋得陌伊的魄。

年複一年,她覺得自己要瘋了。

或許,已經瘋了吧。

不然她怎會覺得汐裳就是陌伊?

只是她在汐裳身上,竟真的隐約看到了陌伊的影子。

千年來,鳳傾芸見過很多人。

有的容貌像陌伊,有的聲音像陌伊,有的體态像陌伊。

但鳳傾芸能感覺到,她們都不是陌伊。

至于汐裳,無論哪方面,都與陌伊無半點相似,卻偏偏總能讓鳳傾芸想起陌伊。

鳳傾芸擦幹眼淚。

也許上天真的眷顧她,願意再給她一個贖罪的機會。若當真如此,她定然會好生把握。

不過眼下,要緊的是先幫歧安縣百姓解除易儡的束縛。

鳳傾芸暫且将千愁萬緒抛諸腦後,認真想法子破除易儡術。

窗外,汐裳蹲得腳有些麻了。

她暗罵自己怎麽總幹這偷偷摸摸的勾當,傳出去定會毀了她“高風亮節”的名聲。

若禹沒走時她便來了。

她在此蹲了快半個時辰,一點聲音也沒聽到。

鳳傾芸做什麽呢?

她肯定是聽到微生沅說的那些話了,然後又開始胡思亂想。她向來喜歡把罪愆攬到自己身上的。

汐裳本想着若是鳳傾芸能想開些,她也就不露面了。

畢竟總是聽牆角不太好。

偏偏她竟然一點聲音也沒聽見。

她耳朵一向尖,只要鳳傾芸略微發出些聲音來,她肯定能聽出她在做什麽。

奈何什麽也聽不見,她也不好妄自行動。

鳳傾芸若是沒事,別因為她反而有事了。

畢竟她清楚,現在鳳傾芸潛意識裏至少有三分,是把她當作陌伊看待的。

否則她才不會那般放縱自己。

汐裳琢磨着,要不要悄悄擡頭看一眼。突然她聽到了腳步聲,越來越近……

不對!

她擡腳想跑,腳卻麻了跑不動。

于是被鳳傾芸逮個正着:“你在此做什麽?”

“我……我就是路——你眼睛怎麽了?”

汐裳正找補,忽發現鳳傾芸的眼眶微微泛紅。

鳳傾芸偏頭擋了擋。

汐裳也顧不上腳麻不麻,迅速跑到她窗前。

鳳傾芸的眼角尚有餘淚。

汐裳暗自懊悔自己先前的愚蠢行徑。

她心疼不已,試圖開導鳳傾芸:“如果你覺得你對不起何人,心中難受愧疚,恨不得以死相抵。你不若先想想,那人是否覺得你對不起她?

她對一切是否心甘情願,毫無怨言?她是願看你快活歡喜,還是願看你整日自怨自艾?”

鳳傾芸微微張口,一時啞然。

汐裳為她理了理淩亂的銀發,鳳傾芸意料之外地沒有躲閃。

月下,汐裳的聲音輕柔,仿佛有魔力一般,讓人不禁信服:“人各有命,不是你能左右的,別怨自己。旁人的抉擇,亦為旁人的因果,不是你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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