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沉香亭
詭夢 沉香亭
“陌伊者,原忘川河畔彼岸花也,歲不詳。
既開靈智,得水相玄澧令,以之護體修行。兼之天資卓絕,歲餘,修為大成。
陌伊性倨傲,少朋寡友。
乙亥年,于群玉山建露華宮,欲廣收門人。而後因惡事繁而絕念。
丙醜年三月,嫁鳳族王鳳青琰。是夜閉關不出。
月餘出關和離。後深居簡出,鮮為人所見。
六月,三宗門相聚而宴。陌伊至,顏色憔悴。宴半,有賊入,直取陌伊。
陌伊與之戰,不防,衣受擊而破。
右肩豔豔粗十字,易儡之痕也。
衆皆驚之。
賊轉攻鳳青琰妹鳳傾芸,破其面,傷速愈,于陌伊面同處見。
陌伊退賊,稱其自施易儡禁術。
衆皆嘩然。
後忘川靈亂,陌伊獨平亂,而身負重傷,行将就木。
傾芸泣涕不止,悲痛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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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伊惙然謂傾芸數語,其意綿綿,不可盡述。而後阖目安然而亡。”
翻過書頁,其後是一幅彩繪。
畫中,白衣女子渾身浴血,瞧起來虛弱至極,秋波含情,身子微微前傾,欲吻她面前的銀發女子。
那銀發女子只露出側臉。
她隐忍地閉着眼睛,淚水從眼角滑下
飄飄雲發亂蓬蓬地堆在背後和身側,有幾縷還飄在了胸前。
是難以形容的淩亂美。
她的月白長裙同樣沾了血,绛皓駁色,分外醒目。
眼角淚珠晶白,映照出華光。
汐裳死死地盯着她看。
頭再次毫無預兆地痛起來,且痛得比之前還要厲害。
汐裳急促地喘息着,虛汗從她額頭上滾下。
她一把抓住了不知什麽東西,緊緊握住,似欲将自己所受之痛盡數轉移。
頭痛不止,她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似乎要再次回到原點了。
但是并沒有。
她腦中突兀地回響着一個聲音。
“家裏人不願教我,所以我才來璀錯谷。”
“我絕非一無是處、酒囊飯袋之徒!決計不會拖累你的!”
“你說……你心悅我?”
“你要永遠在我身邊才好。”
“不過這靈寵羽毛竟是大紅色的,不知是什麽品種?”
“先前我未曾告知你,是怕你擔心。如今我好端端地度過了涅槃,可見那谶言盡是胡編亂造。日後涅槃之時,我必不會再瞞着你了。”
“你……不要我了嗎?”
“你我二人,從此恩斷義絕,再無瓜葛。”
“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
“你會活着的……一定會的……”
“陌伊……”
失去的記憶一點點放映在她的腦中。
汐裳大叫一聲,靈力彙集在掌中,用力擲出了先前抓在手裏的東西。
那塊白蠟砸在雕像正中,雕像轟然倒地,掀起一陣塵土。
汐裳被嗆得咳嗽幾聲。
四周塵土飄散落地之時,那尊雕像化作一顆大樹。
環境變換,原本的祠堂轉瞬消失。
汐裳細看時,發覺自己已回到了林中。
她如釋重負。
陷入那離奇的詭夢多時,如今終得以重見天日。
她環顧四周,沒有發現鳳傾芸的身影。
她疑心玄澧令的致幻作用仍然存在。
奈何她不通破幻之術,為今之計,只得先尋玄澧令。
方才的詭夢,極可能是玄澧令自身的保護機制。
凡是靠近者,大約皆會陷入過往記憶中自己最痛苦的部分,随後不斷循環,使其逐漸崩潰。
而她如今從詭夢中脫身而出,想必可以見到這木相玄澧令的真容了。
汐裳朝着最高的一棵桑樹走去。
桑樹參天淩雲,似有萬仞千尺。
進入詭夢之前,她并未看到周圍有如此高的樹。
她近前查看時,果然發覺玄澧令的氣息愈發濃烈了。
她禦輕功而上,很快發現一處枝丫古怪得很。除顏色深于其他樹枝外,還沒有一片葉子。
汐裳一把掰下了那根樹枝。
手裏的樹枝很快憑空消失,而樹枝斷處完好無損。
汐裳彙集靈力再試。
這次那樹枝乖乖到了她手裏,沒再起什麽幺蛾子。
汐裳心想這木相玄澧令真是成精了。自動設下那般詭夢,如今竟識得了她的靈力氣息。
她捧着玄澧令仔細琢磨,很快解開了周圍的幻術。
鳳傾芸的身影随之出現。
汐裳快步走到她身側,見她閉着眼,神色痛苦,便知她也陷入了詭夢之中,且尚未脫困。
她趕緊想辦法破除詭夢。
然而玄澧令是個複雜的寶貝,她一時琢磨不透。只找到了進入鳳傾芸所在詭夢的法子。
眼見鳳傾芸臉色越發難看,汐裳心一橫,來不及多想就再次進入了夢中。
詭夢的搭建背景是入夢者生平最痛苦的記憶。
汐裳本以為鳳傾芸的詭夢最可能是在忘川。
當看到周圍異常熟悉的景色時,她才反應過來,這裏是群玉山。
天色已晚,寒風冽冽。不遠處的沉香亭裏,鳳傾芸獨自坐着,蕭瑟而又凄涼。
她顫顫巍巍扶着桌子欲站起來,卻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她雙目滿是絕望,眼淚簌簌流下,不知是在問別人,還是問自己:“天已式微,緣何不至……”
汐裳心中一痛,快步上前。
剛走幾步,眼前強光一晃,汐裳暗道不好。
強光褪去之時,周圍已從夜晚變為了正午。
鳳傾芸依舊坐在沉香亭裏,背影蕭索。
汐裳思索片刻,走到沉香亭前道:“這位姑娘,我可否進來少坐?”
鳳傾芸木然地擡頭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視線。
汐裳揣度她大約是默許了,遂走進亭中,坐在鳳傾芸的對面。
鳳傾芸臉色慘白,雙目無神,失魂落魄卻又在強裝鎮定。想必她在這詭夢之中受了許多苦頭。
只是,鳳傾芸向來謹慎,怎會被這詭夢困如此久?
而且汐裳半點也不記得,沉香亭裏發生過什麽能讓鳳傾芸如斯痛苦的事。
她試探着開口:“姑娘可是在此等什麽人嗎?”
鳳傾芸眼珠微微動了動,半晌,她輕輕嗯了一聲。
等人?等什麽人?
能讓鳳傾芸這般難受的,自始至終也只有她一人。
可在汐裳的記憶裏,她從未和鳳傾芸約過在沉香亭會面。
但這詭夢确确實實是鳳傾芸的記憶,不會有錯。
根據她先前所見,鳳傾芸等的人,直到月出,都沒有出現。
現在時辰不過正午,也就是說,鳳傾芸在此等了大半天,也沒有等來那個人。
之後于此不斷循環。
但是,這究竟是鳳傾芸原原本本的記憶,還是被詭夢篡改過的,汐裳不得而知。
眼下,她只得盡快緩解鳳傾芸的情緒。
續着先前的話頭,她接着問:“若是姑娘所等之人來了,我在此想必會誤事。敢問姑娘相約何時?我也好提前離去,免得叨擾。”
鳳傾芸自嘲地笑笑:“不叨擾,她不會來了。”
說完,她轉過身望向遠處,不再理會汐裳。
汐裳的心針紮似的疼。
鳳傾芸必然知曉自己不在現實之中。
但她卻刻意忽略。
她心有執念,明知結果如何,卻一次又一次苦等。
汐裳慢慢道:“姑娘在此等人,而我恰恰相反,我是來尋人的。我要尋我的心上人。”
鳳傾芸好像沒聽見。
“我和她本一同在林中尋找某樣東西,忽地各自陷入了迷夢之中。我從其中脫身,正在尋她。”
鳳傾芸還是不動。
“想必你會有所疑惑。迷夢危機重重,我不盡快去尋她,為何反而在此與你閑聊。這是因為我确認她此時并不危險。但她如今心中有執念未解,且與我有關,我不知該如何幫她。”
“我和她在一起許久,有過甜蜜,自然也生過龃龉。曾經我們大吵了架,險些就此恩斷義絕。後來我們重歸于好,她總記挂着當時自己的錯,總是覺得自己對不起我,以至于不斷地折磨自己,也折磨着我。”
鳳傾芸手指微動。
汐裳緊緊盯着她,繼續道:“在我看來,時過境遷,往事不必重提,我們如今很好,何苦在執着于過去的壞?是以,對于她的執念,我當真不能理解。”
鳳傾芸轉過頭:“我能理解。”
汐裳站起來,與她平視,直直看向她的雙眸,仿佛想用目光看穿她。
“因為,你也是這樣的人嗎?”
鳳傾芸微微點頭。
她喃喃道:“我做了許多錯事,縱然她不計較,不願深究,但終歸是我的錯。她不在乎,我不能自己也不在乎,我要贖罪才是。”
汐裳平靜地問她:“你覺得你如今是在贖罪嗎?”
不待她答,汐裳拔高聲音指着她質問:“你的贖罪,能挽回已經發生的事嗎?能改變現有的結果嗎?會有誰因為你的贖罪,而感到快意嗎?”
鳳傾芸無話可說。
汐裳眼眶發紅:“你的所作所為,于己于人,百害而無一利。”
“你早該知曉此間并非現實,卻故作不知,在此折磨自己。你究竟是在贖罪,還是惹人擔心,再添罪孽!”
汐裳氣極了。
鳳傾芸一直不語,安靜地聽着汐裳的訓斥和數落。
等到汐裳罵夠了,她才緩緩道:“你說得對,是我不好,我今後必不會如此行事了。”
她讨好似的遞了盞茶。
汐裳一把奪過,又瞪了她一眼,才勉強消了氣。
鳳傾芸輕聲問:“所以,你是我所等之人嗎?”
“我不知我是否為你所等之人,但我知,你是我欲尋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