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鏡子

第068章 鏡子

稀碎的氣息灌入耳中, 獨屬于她的甜香萦繞呼吸間,江冷星向後偏了偏。

她不是想着明搶就是暗偷,他再次小聲提醒道:“是借。”

田桃在板凳上坐端正, 她自然曉得能借到是最優解,可人家金豹也說了,這是他的寶貝。

寶貝哪有輕易外借的。

但目前情況, 偷和搶也不太現實。

她歪着頭,盯着斑駁的鏡面:“大豹兄,你這寶貝真是非同凡響。”

金豹手一撈,将鏡子平擺在桌子上:“此乃淨心鏡,上古神器之一。”

田桃拍了下大腿:“哎呀, 這可世間少有的靈物啊。”

她手指悄悄往前挪, 佯裝好奇地抓起鏡把, 照了照自己據說和牆一般厚的臉皮。

金豹任由她拿着鏡子把玩, 眼神突然悲傷湧動,捶了一下桌子:“東西再好有啥用,都不如一條命值錢。”

桌面上的酒盞和果盤抖了三下, 吓得田桃立刻把鏡子放回原處, 随後滿上一杯酒。

她把酒盞往前推:“大哥小心氣壞了身子。”

“小富桃,你可知這鏡子由來?”

田桃豎起耳朵,準備聽故事:“不知道,願聞其詳。”

金豹端起酒盞, 仰頭飲盡, 長籲了一口氣:“其實我還有兩個弟弟, 銀豹和銅豹。”

Advertisement

金銀銅, 名字取得省事又有趣,一聽就是一家人。

想到三只小豹子擠在一窩情景, 田桃笑了笑:“家裏人多,熱鬧。”

接着又給他添酒。

“是啊,有他們在,家裏從不清淨,一天到晚鬧騰騰的。”

回憶昔日溫馨氛圍,金豹粗糙的臉上閃過一絲柔和:“不過我這個做兄長的還是有幾分威嚴,他們各個怕我,我吼一嗓子,都不敢開口了。”

田桃敲着桌面,一邊思索如何插話借鏡子,一邊贊美道:“大哥威武,往那一站,誰敢不從。”

“非也。”

金豹搖了搖腦袋,語氣無比自豪:“他們自幼比我聰慧,成年後比我強悍,他們肯聽話,只因長兄如父,敬我罷了。”

一個金錢豹已經不好對付,再加兩只更厲害的,豈不是插翅難逃了。

田桃警覺地環顧四周:“他們也在梵音谷嗎?”

“死了。”

金豹音量減小,氣勢霎時弱了一截。

“抱歉,是我多嘴了。”

田桃拿起酒盞,自罰一杯。

嘶,這酒好辣。

塵封多年的往事一朝被提及,金豹像找到一個出口,宣洩自己的悲恸之情。

“我們仨自幼一起生活,睡同一張床,喝一樣的湖水,三件衣服輪着穿,說好一起稱霸一方,卻一個個比我先走,丢下我孑然一身……嗚嗚嗚。”

猛男落淚,粗犷的嗚咽聲中,夾雜着細膩的感情,無論外表如何強悍,內心總有一處是柔軟的。

輕輕一觸即,像拿走積木最底下的一塊,整體會轟然一塌。

守在兩邊的小厮很懂事,在主人開口講第一個字時,就隐身退下,隔絕出一個不被打擾的區域。

“別哭了。”

田桃從挎包中找出繡着小豹子的手帕,塞到長滿繭的手中。

“謝謝。”

金豹聲音略微哽咽,大掌捏起手帕一角,在濕潤的眼眶周圍擦拭。

他瞥見手帕上的圖案時,不禁看得出神,那是一窩幼崽豹,正躺在草地上嬉戲。

“還有嗎?”

田桃:“什麽?”

金豹指着繡紋,食指在銅錢紋路上滑過:“類似圖案的手帕。”

“我找找。”

田桃飛速埋頭包裏,拿起一沓手帕仔細翻找,很不巧,此類圖案較少,他手中是唯一的一張。

她小心翼翼道:“沒有了诶。”

金豹:“嗯,沒事。”

手帕上沾了鼻涕和眼淚,他仔細疊好,收入了懷裏,比對待淨心鏡還要謹慎。

他突然感慨道:“世間之物便是如此,稀少才會顯得珍貴。”

說這話的模樣,有幾分書生氣息,像是一言不合就寫詩賦詞的性格。

田桃掃過他臉上兩條淚痕,安慰道:“大哥別難過,這不還有寶貝陪着你。”

她又手癢般,把淨心鏡拿了起來,就差偷偷摸摸塞進包裏。

金豹又愛又恨:“我那兩個不争氣的弟弟,就是因為此物而亡。”

“啊?”

田桃動作一滞,又把鏡子放下。

她決定,在聽完故事前,還是不要輕舉妄動比較好。

金豹有意傾訴,她就洗耳恭聽。

“我的兩個弟弟,少時相親相愛,誰料後來性格截然不同。”

“阿銀性子軟,信佛,身為一只花豹,素日竟不忍殺生。”

“阿銅年齡最小,卻一身血性,整日喊打喊殺,一天不鬧事就不安分。”

為了表明自己在認真傾聽,田桃适時冒出幾個字:“後來怎樣了?”

“原本吵吵鬧鬧,日子就這樣過去,可惜那年妖尊橫空出世,一切都變了。”

“阿銀主和派,他費盡心思找到淨心鏡,此處奔走,一心驅散妖族惡念。”

“可阿銅早已成為妖尊一黨,不願與人族交好,于是把淨心鏡搶奪走了。”

“為此兄弟反目,誰也不肯退讓,之後在那場大戰中交鋒,全沒了。”

“單單留我一個在梵音谷,白日為阿銀點香,夜間舉辦阿銅最喜歡的篝火舞宴。”

“我對他們一碗水端平,他們怎麽能如此狠心……”

幾句話,講述了兩只小花豹簡短的一生,對于自身哀傷,金豹未做過多渲染,但臉上表情早已出賣了他。

一雙黃綠色的瞳仁中淚花閃爍。

田桃至此明了,難怪金豹會藏身梵音谷中避世,又是拜佛,又是玩樂,這一切都在緬懷自己的兩位胞弟。

人不可貌相,妖亦如此。

初見他時,以為他是一方惡霸,兇狠殘暴,逃避現實,只會尋歡問柳。

事實不然,粗莽外貌下,他只是一只渴望和親人團聚的大花豹。

親情的刀,令人潸然淚下。

金豹把疊好的手帕掏出來,擦拭眼淚:“小富桃,我覺得自己好倒黴,人生無法圓滿,以後日子可咋活啊。”

“能活的。”

“沒盼頭了。”

“誰說沒盼頭,阿銀信佛,阿銅愛玩樂,但是阿金喜歡寫詩啊。”

田桃從包裏掏出一本詩集,這也是她淘來的,當時覺得實惠,把一整個小書攤盤下,其中包括這本書封破舊的詩集。

但上面寫着——《妖族上古詩集錄》。

一件東西,夾雜上古二字,往往令人不明覺厲。

金豹眸光黯淡:“可我詩寫得很爛,我知道,我不如兩位弟弟優秀,若是他們在,本事定勝于我。”

田桃把詩集送到他懷裏:“可你也說過,命最值錢,只要還活着,一切都有可能。”

“真的嗎?”

“當然,所有的倒黴事,都會在新的一天迎刃而解。”

她圓溜溜雙瞳中充滿堅定,表情一刻也不松動,在安慰人時自己不動搖,才能使對方信服。

金豹眉間的愁雲逐漸散開,拿起詩集翻了兩頁,而後臉色突然一變。

“小富桃,多謝你今日所言。”

他将幾顆靈石擺在桌子上,田桃以為他要賞賜自己,但還未來得及開心,又聽見其開口。

“我很想交你這個朋友,可惜,你居然是白飛鷺的人。”

皆知妖王白飛鷺主和,早與各大仙門結盟,不時派說客拜訪梵音谷,企圖拉攏他。

他這臉變得也太快了些吧。

突然掉馬,田桃吓了一跳:“大哥此話何意?”

金豹捏起一顆靈石,對準光源為她科普:“此乃你拍賣時上交的靈石,上面每一顆刻有白字,說明這是白飛鷺之物。

縱然靈石會在市場上流通,可絕不會一次性出現一百零一萬顆,除非他把靈石庫鑰匙給了你。”

哇擦,這靈石竟寫着名字。

證據确鑿,邏輯也被捋順,田桃都沒有機會狡辯。

“好吧,我承認大哥分析得對,”她摸了摸頸部,縮起脖子,“但您大人有大量,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殺了我吧。”

“過去會,現在不會。”

“嗯?”

“我因胞弟之事避世,不想在任何一方做出選擇,如今我已想明白。”

金豹将淨心鏡推給她:“逃避無法解決問題,妖尊現世,整個妖族一片混沌,梵音谷又能安寧幾時。”

随後又道:“你和小紅妖跑這來,是為了這面鏡子吧。”

田桃一驚一乍:“你怎麽猜到的?”

他哼了一句:“你當我傻,你倆入谷時我就洞悉一切。”

這心思,山路十八彎,先哭再質疑,最後還把淨心鏡給了她,完全不按套路出牌。

将鏡子收進挎包,田桃終于由衷誇獎道:“大哥,您這還不優秀,偵查能力一絕!”

金豹:“不聊這些了,喝酒喝酒!”

“好!”

田桃捧起酒盞,正要喝掉時,一直被晾在旁邊的少年終于有了動靜,壓住她的手臂。

“不能喝。”

梵音谷之酒特意為妖族釀造,若非經常飲酒,否則一杯就醉。

田桃:“人家給了梵音鏡,喝幾杯無妨。”

天知道她喝了酒又會闖出什麽破事,江冷星只好搶過酒盞,替她喝下這杯。

有第一杯,就有第二杯。

直到酒壺空了後,田桃才擺擺手,說不能再喝了,否則她就扛不動人了。

是了,江冷星不勝酒力,臉上泛起潮紅,唇上沾滿清澈的酒漬,眼神似醉非醉。

其實不賴她,是金豹非拉着他灌酒,說今日高興多喝幾杯,小富桃是女孩子,所以讓他替喝。

一切暫時歸于平靜。

淨心鏡到手,該離開梵音谷了。

金豹知曉事态嚴重性,沒有挽留他們,只說有緣再見,一帆風順。

任務完成,田桃十分惬意,但想到失去的一大兜子靈石,又覺得好虧。

她明裏暗裏表示盤纏不夠,欲讓金豹還她八成,但他假裝聽不懂,随随便便給了她一個發光的盒子,說是送別禮,不用客氣。

唉,高手過招,她甘拜下風。

沿着鋪滿靈花的山路一直走,再拐過一個路口,就算離開梵音谷地界。

田桃邊走邊數着自己還剩多少靈石。

回想谷中短暫時日,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有篝火有舞會,最意想不到的是,她差點把純潔少年嚯嚯了。

一陣涼風吹過,送來山野特有的甘冽,夾雜着絲絲酒意。

江冷星似乎極不喜歡這身紅衣,靈力恢複後,他立刻穿回雪白的仙服,長發一絲不亂。

只是他醉酒後狀态不佳,走路微微搖晃,身軀修長,宛如随時會被風吹倒的樹。

兩人并排而走,雙臂摩擦,田桃生怕他壓過來,于是默默走得慢了一點。

但沒料到,這人比她走得還慢,像是故意在等她一樣,随後又恢複到并肩同行的狀态。

田桃仰頭看去,少年臉色緋紅,像在白紙上塗上了胭脂,呼在頭頂的氣息也十分灼熱,似乎十分難熬。

難不成,他喝的也是送春酒?

想起自己前一夜的躁動,和難以言喻的行為,她很能體會這種感受。

她張開雙手,善良問了句:“要不,咱兩抱一個?”

簡單的擁抱,應當能緩解些許。

飲下太多酒,江冷星身體不适,可那并非送春酒,他更沒有旁的想法。

但知曉小桃妖對他有所誤會,且願意與他相擁時,他竟不想去解釋這一切。

反而鬼使神差地點頭:“好。”

他上前一步,垂眸望着她,正想将人擁住時,身後響起一道熟悉但令人不适的聲音。

“阿桃。”

十裏開外,站着一位青衣修士,他背着竹筐,正朝二人看過來,狹長的眼眸中盛滿笑意。

竟是塗山堯。

田桃又驚又喜,想起身世悲慘的小散修,她立馬改了态度,一時忘了答應和人擁抱之事,上前走了幾步。

“你怎麽在這?”

塗山堯并未回答她,而是以更快的速度朝她走來,在一步之遙時,長臂一攬,将她抱在了懷裏。

他無視掉少年的冷眸,不管不顧訴說自己的思念,聲音像過往的風一般溫柔。

“阿桃,我好想你。”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