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自證
第077章 自證
竹林與妖舍之間, 山地空曠遼闊,兩側崖風往複貫穿,鋪開一片月光。
塗山堯隐身于一棵樹下, 見到二人後,向前走了幾步,一半面容藏匿在夜色中。
他輕輕喚着:“阿桃。”
嗓音如早春清風般溫柔, 飄蕩在曠野裏,随着目光搖搖晃晃掠到跟前。
田桃愣住:“你怎麽來了?”
“我擔心你,遂過來看看。”
二人妖舍相鄰,她偷偷摸摸出去那會,他是注意到的, 但沒料到她一走就是半宿。
停頓一瞬, 塗山堯長眸微眯, 眸色一沉:“只是沒想到, 江少俠也在此……”而且,還衣衫不整。
他拖着長長尾音,目光游移到少年身上, 能察覺到, 那人走得很急,長發散亂,腰束半開,月色中衣彌漫着柔光。
田桃尴尬一笑:“湊巧遇到了。”
大半夜追來山野中, 陪人家泡了溫泉, 最後錢沒要回來, 人際關系也沒處理好, 十分憨憨了。
她打死也不會告訴旁人實情的。
笑完,她瞥向江冷星, 他一副剛出浴模樣,外袍松松垮垮披在雙肩,束帶系到一半。
他食指微曲,點在劍背上,指節勻淨修長,泛起盈潤光澤。
圓月懸于天穹中,萬裏無雲,清輝暈開夜幕,葉梢上染上層層銀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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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開闊之景,江冷星卻心間生堵。
他不敢去看身旁之人,垂下眸子,眼底漫出一絲黯然,倏然間視線中闖入一張臉。
趁着塗山堯走近的空隙,田桃小聲問:“幼稚鬼,你要和我絕交嗎?”
江冷星回避目光,她就半蹲下身子,頭一歪,從下往上看他。
發絲擋住了傾瀉而下的月光,他的神情晦暗不清,只能瞥見他的雙唇,微微抿緊。
她慢慢直起腰,臉一點一點往上移,想要弄清這人想法時,他登時後退了一步。
少年不再隐藏自己,仰起頭,月光灑落在冷白的臉頰上,他緩緩将衣衫攏好,再綁上結,領口一絲不亂。
随後長指一收,将半濕未幹的長發束起,用白綢纏了幾圈,露出冷峻的側臉輪廓。
一雙墨瞳烏黑發亮,月色映進眸底,融成兩點霜白,散發出一陣冷意。
餘光深處,女孩桃紅裙子被風掠起一角,散亂的額發微微翹起,清亮的眸子一直盯着他。
無論拾掇如何整齊,但心亂了,他喉結輕輕滾動,似乎把心裏話咽下腹中。
縱使想要再看她一眼,卻只是握緊了手中的劍。
引玉劍沉默叫嚣一夜,長劍藏在鞘中,正無法抑制地顫動。
他穩住劍身,穩住心神。
無言半晌,臨走前江冷星僅留下這樣的幾個字:“早點回去吧。”
嗓音淡然,毫無多餘情緒。
田桃沒轍,朝他離去方向喊道:“記得還錢奧。”
一陣烈風卷過,他踩着玉劍飛走,往山崖邊而去,似乎有事要忙。
雪衣少年潇灑離去,迅速被茂枝擋住,田桃收回視線,心都在滴血。
修仙界第一大腿不讓她抱了,少了一座大靠山,損失無比慘重。
唉,先教她幾招仙法再絕交也不遲。
塗山堯放緩步伐,待少年離去後,才提着一盞燈籠走上前,暖黃微光灑在衣擺上,墨綠繡紋若隐若現。
“阿桃看起來不太開心。”
燈籠往上一提,照清女孩眉眼,俏麗的面容盡是愁容。
田桃嘆了口氣:“別提了。”
“是和江少俠有關嗎?”
“你怎麽知道?”
塗山堯笑了笑:“都寫在臉上了。”
郁悶時,必須找個人吐槽。
田桃糾結半天,一吐為快:“你敢信嗎,那家夥要和我絕交!”
四處無人,她宣洩般喊道,嗓音劃破黑夜,幾乎響徹整片竹林。
“如果是江少俠的話,一切皆有可能。”塗山堯側了側身,擋住吹來的涼風。
“做妖好失敗,這麽遭人嫌棄。”
她反省過自身,想不明白自己哪做錯了,也可能是哪都錯了。
江冷星吃錯藥般,忽冷忽熱,一邊不理她,一邊又給她渡溫。
“不會有人嫌棄阿桃的。”
田桃審視了他一眼:“你以後不會也這樣吧。”
想到未來一個朋友都沒有,這也太慘了。
塗山堯長睫掀起,雙眸燦若星辰:“只要阿桃不嫌棄我,此事就絕無可能。”
一字一句甚是鄭重,言語溫潤,有種沁入心扉的力量感。
田桃吃下他畫的大餅:“放心,我不像某人,不會随意抛棄朋友的。”
日後她四處周游,不愁沒朋友,想通後,心底就不那麽難受了。
二人共用一盞燭燈,閑聊着往回走,地上一雙影子時而重疊,時而分離。
田桃關切道:“對了,你身上的傷怎麽來的?”
她發現塗山堯神神秘秘,總是神出鬼沒,但無一例外,除了吐血還是吐血,像挨了十頓揍。
塗山堯:“陳年舊疾罷了。”
“這麽久還沒好?”
“大概……好不了了。”
“好嚴重啊。”
“嗯。”
聊了幾句後,一眨眼回到了妖舍,田桃推門而入之時,猶豫道:“要不我幫你瞅瞅。”
瞅瞅啥樣的傷,嚯嚯人至今。
塗山堯手指在胸前劃過,低低笑了一聲:“不太方便。”
“切勿諱疾忌醫。”
他笑意加深:“阿桃忘了,我本就是醫修。”
随後逗弄她兩句:“而阿桃貪吃愛睡,莫不是庸醫。”
田桃啪的一聲推開門:“我關心你,你還笑話我。”
正要踏入房門時,她又問了句:“白日讓卿卿看看也行,她是丹修,幫你開點靈藥。”
塗山堯手一擡,輕輕把她推進房內:“阿桃早點睡吧。”
她手摳住房門,不肯進去:“方法總要多多嘗試嘛。”
要是這人有個好歹,多傷人心。
塗山堯欲要哄她入睡,終于松口:“不瞞阿桃,世間還有一法可治。”
田桃趴在門邊看他:“什麽法子?”
昏暗屋檐下,投進一縷月光,一雙眼瞳十分明亮,單純且天真,貼得近時,能聞到她身上的淡香。
塗山堯向前一步,俯身去看她。
逆着月光,他的眼神肆無忌憚,從白白的小臉,一直望進她的血肉之中。
多麽新鮮的靈魂。
難怪江冷星會凡心妄動,如今引玉劍顫鳴一夜,無聲響遍層層山谷,又能壓制多久。
不枉費他精心布局,稍微推一把,魚兒便上餌了,但還欠點火候,就差最後一個餌。
只是……他不願只将她作為棋子了。
下半夜困意來襲,田桃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還強撐着問:“怎麽不說話。”
塗山堯聲音低緩,在她耳畔道:“阿桃會知道的。”
她實在熬不動了:“行吧,我先去睡了,幫我關下門。”
“好。”
輕微的吱呀一聲,門輕輕關上。
今夜無眠的不止他一個,塗山堯并未走進隔壁妖舍,而是等在了院外。
在晨曦曙光将要撕開長夜時,一道白影禦劍而歸,靈巧躍至近前。
從竹林離開後,江冷星拿着淨心鏡去了崖邊,一入夜,惡靈成群結隊聚集。
其實等到次日處理并不算晚,他不過想去吹吹冷風,透透氣罷了。
可這樣似乎并不能平靜內心。
瞥見院前樹下的青衣時,他便知小桃妖已經睡了,心裏惦記的那點靈石,不至于讓她徹夜失眠。
塗山堯有話要與他講,正好,他也有幾句話要問,不如今夜都解決了。
相比于少年周身散發的凜冽寒意,塗山堯顯得游刃有餘,似笑非笑,神情散漫。
“你見我與阿桃親近,定是懷疑我身份,猜測頗多,是或不是?”
都是明白人,有些話就不必雲裏霧裏,聊得透徹些,免得浪費時間。
江冷星提着劍走近,聲音冷冽幹脆:“是。”
從幻幽林初見時,他便有所懷疑,此人太能挑撥情緒,甚至能比他提前洞察他的心意。
換個方式說,若是無塗山堯的出現,他興許要晚點意識到,自己正裂開縫隙的道心。
若不是察覺不到這人身上的邪氣,否則絕不可能留他至此。
塗山堯不輕不重的聲調響起:“我說我要她,你信嗎?”
随後笑意在唇角彌漫,似有若無的冷厲閃過眼底,長眸睨向少年,反問道:“難道你不想麽?”
輕佻的話語倏地挑撥出怒火,暗夜寒星般的眼眸迸出冷意,少年手腕一轉,長劍出鞘。
“注意你的分寸。”
聲音遠比手中的劍要淩厲。
她并非是顆桃子,随意被提及在口中,要與不要,豈能由旁人肖想。
果然還是年輕氣盛,稍微放一放餌料,自己就上鈎了。
劍刃抵在喉間,塗山堯兩指挑起長劍,撇到一旁:“你是不信,還是不樂意聽我說這些?”
“若你不信,我可自證我心。”
話畢,他目光一轉,落在少年手中的淨心鏡上,其意不言而喻。
此鏡不僅可以淨化邪念,亦可照出生靈內心深處最渴望之事,無異于信仰般的存在。
江冷星确實不信他,不只因為小桃妖,還有他一直留在衆人身邊的動機,處處可疑。
長指一挑,淨心鏡浮于半空,古老的雕花十分精致,靈光熠熠,唯有鏡面一團模糊。
塗山堯走到鏡前,指尖凝出一抹淡青靈息,食指一點,注入到鏡面之中。
夜出奇的靜,仿佛能聽見靈器變幻的聲韻,微芒浮于上方,澄澈的鏡面一點點展露。
鏡中先是浮現出周圍景象,妖舍院門前,種着兩棵樹,樹葉稀疏,随風搖晃。
但随着靈息的湧入,鏡面蕩漾起一點漣漪,倏地閃現一抹桃花色,顏色暈開後,闖入畫面的竟是一張妍麗多姿的臉。
這張面容,二人再熟悉不過。
鏡中女孩或笑、或嗔、或怒,極其生動自然,皆是日常的點點滴滴,就連細微的表情變化都捕捉到了。
塗山堯眼底浮現柔意,望着鏡中之人,而後瞥向少年,嗤笑道:“江少俠可對結果滿意?”
淨心鏡又名明心鏡,可照世間萬物,探知人窮極一生所要追求之物。
甚至,為此可付出性命。
此鏡絕不可能撒謊,塗山堯畢生所求竟是小桃妖。
江冷星內心猛然一顫,久久難以平靜,略微失神後,握着劍的手頓感無力,緩緩放下。
第一感覺并非嫉妒,而是酸澀。
和塗山堯對小桃妖情誼相比,自己那一點卑微感情又算得了什麽,在他遲疑不定時,早已有人情根深種。
他一時竟無法給心裏的感覺做定義,太過渺小,權衡利弊,十分不恥。
“江少俠不如也自證一番。”塗山堯萬分滿意少年此刻神情,茫然而不知所措。
“好讓在下見識一下,傳言中的玉劍修士,道心究竟有多堅不可摧。”
江冷星靜默半晌,将淨心鏡收了起來,眼底滿是讓人讀不懂的情緒。
塗山堯唇角揚起,瞥向他手中劍:“你是不想知道,還是不敢知道所求為何?”
在踏入院門時,少年腳步一頓:“與你無關。”
與他無關嗎?
塗山堯笑而不語,能不能贏下這場賭局,立于不敗之地,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