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須彌式的營帳,頂部有空隙。
所以荒漠上漫天的,繁密的星光,便落入眼中。
滿目星河。
夜裏有些冷,身旁另一個人的溫度就更加明顯。
想更加靠近……一顆心的距離。
……
“那個……流浪者……”
“不要叫我流浪者…………
“你不是……給我起了名字嗎……”
“哦。”
……
“曾經的我以為,所謂善惡,不過是衆生之謠,無用而且聒噪。
“我本就是非人之物,無心木偶,所做的一切,只是機械運作罷了。
“自那華館夢醒之時,我毫無所知,桂木言明金羽乃将軍賜物,我才懵懂我從何而來。
“居踏鞴時,衆人待我如親似友,我只覺得有了歸宿,于是在那裏嘗試着學習如何成為一個「人」。
“但後來……一朝禦爐崩壞,邪祟迸發,我視為親長的那人……卻悄然遠去不知所蹤。
“我以為是他……”
月夜,很适合說着悄悄話。或許是旅行者實在了解他,又或者他認為旅行者自世外而來,可以暫時放下僞裝?
總之在一片靜谧之中,他開口,說了這樣幾句話。
沒說下去。
接下來的內容旅行者也知道了。
流浪者拼死關閉禦影爐心,卻被博士蒙騙那保護他的裝置是丹羽殺無辜人而得……
“踏鞴砂衆待我極好,當時的我只是「傾奇者」而已,無以為報……所以我為他們做些事情也是應該的——當時的我,并不感覺那爐子有多麽灼熱。”
旅行者明白,對流浪者來說,收起爪牙袒露一下心跡十分難得,并沒有插話,只是默默傾聽,微側身,靜靜看着他。
“踏鞴砂不再适合居住,活着的人都搬走了……我第一次開始流浪。
“我在這期間遇到過許多人……好心的婆婆,兇惡的盜賊……但再未遇到一個人……讓我感受到曾經的那種歸宿感——直到我在海邊遇到那個小家夥。
“曾經在踏鞴砂見過他,再相逢時,他的父母已經受祟神力量去世了,只剩他一個。
“我在海邊看見孤零零的他,恍惚覺得找到了同類。那少年與我仿佛身形,同樣的只身片影……”
流浪者出了口氣,似是嘆息,還是……?
“我與他約定……要好好的活下去,一起活下去……”
似乎有些難言,有些哽咽……旅行者轉過身來,向着他,不是依偎,是簡單的依靠。
“那一天我才真正的意識到……我本是無心之偶,與祟神同源,都是魔神的殘穢而已。
“我即非人,悲喜不與世人通……”
旅行者想說些什麽,卻又無話可說。
“我燒掉了那間草屋……同我們二人一起……他就那麽走了……連捧灰都沒有留下,而我——”
流浪者忽然咳咳笑了起來,又像是哭,十分難聽。
“我感受到了當年禦影爐心同樣灼烈的高溫……可我……不要說心形的灰燼……便是灰燼也沒有……”
“我是巴爾澤布的人偶,是魔神的造物,她予我這幅容顏以及近乎不朽的軀體……卻連最簡單的終結都不肯施舍與我……”
“如果當時死掉就好了……”
旅行者輕輕抱了抱他,被他蠻橫地一把甩開。
“生來就是為了承載神之「心」而存在的,當我遇到那位愚者,便覺得過往種種情緒,不過是泡沫幻影的一瞬。”
“吶,旅行者,沒有問題吧——
“她不肯救踏鞴砂,她不肯殺了我!她甚至不敢見我!!!”
流浪者的語氣驟然變得憤怒,他忽地轉過身來,一把拽住旅行者的領子,惡狠狠地喊道。
或許是想表現一下他奔赴那場愚者歡宴時的癫狂吧。
但他眼中有水光。
旅行者依然靜靜看着他。
流浪者松開手。
“我知道錯了啦……
“但我以為那是對的……
“我又不是人……我為什麽要按照人的方式活着……
“我以為我所見者即是真實,我謬認我所想的即是此身之使命……
“那根金羽我一直留着……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給我那東西……我想着我要拿回神之心——那是屬于我的東西。
“彼時冰雪的女皇便已經将目光投向六國……但我還不夠格……
“那我就去做……去那橫亘冰峰後的深淵,去那永無盡頭的螺旋……我在那裏………厮殺了百年。
“起初我并不擅長武力,面對那些兇獸也只是一味的受傷。
“多托雷那家夥……看出我體內封印着力量……作為交換,我答應了他的人體實驗。
“怎樣都好……我要成為執行官……我要拿到我的神之心。”
聽到這段,旅行者想起了柯萊。曾聽蒙德城的夥伴們描述過柯萊初到蒙德城的樣子。
癫狂,神經,無信……
且傷痕累累。
“我終于得到了第六席的稱號,這一百多年,脫離了深淵開始在各國活動。
“陛下要利用魔神的力量,那我就引誘那些刀匠叛逃。”
“踏鞴制鋼……不就是煅煉魔神殘渣嗎……
“至于雷電五傳的後人……”
流浪者不願再提。
但他必須說下去。
這是僅有的表白,或許此後再無機會坦誠種種罪業。
“只是報複,就是報複。
“你這樣記着就好。
“沒人記得了……那你要……幫我……好好記住……”
這是是非。
無可辯駁的是非。
旅行者當然明白。
他曾到達過無數的世界,在星海間遨游過漫長的歲月……流浪者的癫狂在他看來或許是可笑的,無理的。
但那是世界樹也抹除不掉的事實。
可他為何,又留下“叛徒”丹羽的後人?
流浪者長出了一口氣。
“我得到了神之心,我第一次感受到這具身體可以那樣的歡欣鼓舞。”
“每一塊肌肉,每一處關節都因「心」的到來而沸騰。”
“我以為我找到歸宿了。”
“不是麽?我本就是「心」的容器。”
「你曾獲得過夢寐以求之心」
「可那不過是謊言與欺瞞的道具」
「而如今,你終将真正獲得屬于你的東西」
「這具假合之身也将得以問鼎塵世的大權。」
……
“我最終獲得神的位格,輕蔑地朝高天之上看了一眼。
“才最終明白……此世,皆是虛妄。”
後面的事情,他不願再說。
而那是旅行者的過往,是清晰在眼前的昨日種種。
“小吉祥草王她怎麽樣都好……我甚至隐隐期盼過能被她殺掉……”
“但是連她……也不能賜予我最後的終結……”
「此世皆是虛妄」?旅行者抓住了這句關鍵……想到了曾經說過的虛假之天。
若世界樹真的是世界之根源……那麽過往應該被修正,踏鞴砂的人們會好好的活着,雷電五傳的後人應該洗刷冤屈,神裏家也将百代興盛……
人偶會得到甜蜜的死亡。
但沒有。
都沒有發生。
……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智慧之神也不能回答我……我不知道啊……”
“我什麽也不敢做了……”
“只要我行動,就必然有人因我而受傷……甚至死去……”
旅行者:“……”
“我終于流浪了。”
……
……
這便是流浪者的來由。
沒有目的,沒有自我意志的維持機能而運轉。
仿佛真正的戲木偶,茍活在這世間。
這就是流浪。
因為,
從未有「心」屬于他。
無心者何以為人?
無心者難以為人。
“”
……
“不對。”
旅行者終于開口了。
流浪者正自顧自的沉浸于哀傷與痛苦的悔恨。
旅行者簡單明快的否定了他。
“怎麽?到現在了,你覺得我這樣一個雙手沾滿鮮血滿負罪惡的殺人機關,能稱之為人?”
“沒有你們的那只恒常機關可愛。”
流浪者從痛苦中脫離,重新穿上尖利傷人的外殼。
眼神再次變得輕蔑而挑釁,被孤冷月光一照,透着孤寡的意味。
“我倒是很好奇,你這家夥走過這麽多國家,又是怎麽選擇自己的行動的。”
旅行者沉吟半晌,答道:“此行世間,順心意而行。”
流浪者嗤笑一聲:“我又沒有心。”
“你有。”旅行者再次否認了他。
流浪者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旅行者,似乎在說你在放屁?
旅行者沒有辯駁。
只是用手,輕輕撫上他并不厚實的胸膛。
那裏是神之眼的位置。
“你曾觸及高空,自然知道,神之眼的來由。”
“當人們有了強烈的願望,神明便會投下視線。”
流浪者低眉。
“沒有心的話……又怎麽有願望?”
旅行者的手從神之眼上放下來,按住他的心口。
緊貼着襯衣,與溫熱的肌膚,那背後,一顆心正有力的跳動着。
或許過往的他以為……那不過是機械上的一個泵罷了。
“人們常常心痛,活的很辛苦,因為他們一生都在咀嚼着「心」帶來的喜怒哀樂。”
“之所以會心痛。正是因為有「心」
“就像玻璃一樣纖細。
“尤其是你的心。”
流浪者的手覆蓋上旅行者的手,似乎他第一次感受到這個搏動的器官……
似乎是心。
“正因為有心,才會有情緒,才會有願望。
“你居于踏鞴,生活歡愉,
“所以你見人們便喜,見刀成而歡欣,與同伴月下劍舞。
“正因你有心,所以你對朋友的背叛感到心痛,也正因為‘心’,這份心痛便成為了百年的怨恨。
“因為你有心,所以少年死去之時……你覺得自己遭到了背叛。
“你一生,始終浸泡在過分的喜怒哀樂之中。
“而這些情緒,
“皆是因為你的「心」。”
流浪者瞪大了眼睛,看着旅行者。
似乎他的這幾句話,比窺得世界真相還要震撼心神。
“正因為你有心……你在降生之時,流下了淚水。
“影創生你本是作為「心」的容器。
“可你既然有心……她又怎能繼續将你作為器物?
“所以……你錯了……這從不是背叛……”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誤會了雷神的用意。
如果只是抛棄,又怎會留下金羽,常伴其身?
“就算你這麽說……可我已經恨了她幾百年……”
流浪者不再說下去了,身體顫抖,情緒到了崩潰的邊緣……
旅行者從背後抱住他。
這次他沒有掙開。
旅行者溫熱的手掌蓋住他的胸膛,觸着他的心口。
“現在……你的心是痛苦的……
“因過往而彷徨,因罪業而痛苦。
流浪者握住旅行者的手。
“可是……為什麽我有了心……
“我依然不知要去往何處……
“我依然流浪……
……
二人離得很近。
或許這樣才能跨越那道“心之「壁」”
流浪者在幾百年後,終于遇到另一個,可以交「心」的人。
他賴以生存的堅硬外殼被剖開,尖利的棘刺被忽視
露出了內裏痛苦脆弱,不住顫抖的軟肉。
旅行者是他的依靠了。
“想想你的願望”
“我的願望?”
“對……你得到神之眼的時候……最強烈的願望……”
……
忽然沒下文了。
流浪者沒說話。
當時二人準備取回流浪者的記憶,再次與七葉寂照秘密主作戰。
“流浪者”取回了本不應該被抹削的記憶。
旅行者正面臨着危險的戰鬥。
頭痛欲裂。
更多的是心痛。
無數過往紛至杳來。
碎石飛濺之處,一枚神之眼出現在眼前……
……
——旅行者借着月光一看,不知道為什麽他臉忽然紅了。
剛才嗓門還挺大,此時嗫嚅起來,
悄咪咪小聲說:“當時……就是不想讓你……受傷……”
“這是我自己的因果……”
本來這話沒什麽,正常說便是。
流浪者一羞一傲嬌,話題就不對勁了起來……
旅行者的手也不安分,開始在那裏挑逗的畫圈圈……
“你混蛋!!”
……
……
月亮已經過了最高處,也就是過了午夜。
原先的嚴肅哲學人生話題,也終于結束。
流浪者在罪業因果焚燒的此身灰燼中,找到了他一直追尋的那顆心……
旅行者呢……
旅行者吃到了豆腐x(bushi)
雖然羞,流浪者沒有逃開。
還是睡在旅行者的身側,訴說着:
“如果只有一個願望……”
“可以實現的話……”
旅行者:“□□□□□,□□□□□。”
流浪者:“□□□□□□□□……”
………………
至于二位在這夜中,又說了什麽……
請各位看官允許我,打個小小的啞謎。
最終二人只見得,天際隐隐現出晨曦。
那是新的一天的開始。
………………
……
睡得太晚,就會起的很晚。
哪怕是旅行者也不例外。
派蒙大吵大嚷,就要上手了,旅行者才終于醒來。
一睜眼,陽光直照過來很是刺目。
“嘶……”好久沒通宵了,旅行者甚至有點頭疼。
派蒙氣鼓鼓的:“太陽都曬屁股啦——”
旅行者揉着腦門,還有些迷糊:“他人呢……”
“?”派蒙反應一下:“他不是在那個帳篷……對啊!”
派蒙當然不知道最後二人睡在了一起。
剛要出帳篷,頂上滴溜溜掉下來一個紙條,方才一直被風元素微粒托着。
“此身行于世間,萬般羁絆。
“縱有罪業報償,也不過因果相生而已。
“小吉祥草王總叨咕我的未來,也不知道我哪有什麽未來。
“你也不用……笨蛋旅行者怎麽會擔心我,看來是我自作多情。
“總之不用找我,繼續你的旅行就好。
“我會……祝福你的。”
最後沒有落款,只有一個鈍角三角形。
像那頂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