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part1.
part1.
山本武發現,班上有一個叫沢田綱吉的男生似乎不太喜歡自己。
這對向來人緣極佳、交友衆多的山本來說不免有些新奇,但他并不怎麽放在心上,也從未因此對這位總是如透明空氣淤積在角落裏的同學多加留意。
山本自覺很難做到讓大家都滿意,也無法令所有人都對自身抱有好感,他沒有自尋煩惱的習慣,只要能讓周圍的朋友們都開開心心地和睦相處就足夠了。
雖有一點疑惑和好奇為什麽會被沢田綱吉讨厭,但山本也很快就将它抛之腦後。
噢,“讨厭”這詞的程度似乎有些嚴重了,畢竟沢田綱吉從未向他表明過任何不快或嫌惡——事實上他們幾乎沒有接觸,同班至今基本沒怎麽說上過話,可莫名的,山本就是本能地察覺到,沢田不怎麽喜歡自己。
可能是他們視線偶有交集,對方卻被燙灼般驚怯地快速移開視線時流露的;也可能是他放學後迫不及待地去參加社團活動,打算從教室後門跑出,卻不慎踢到沢田綱吉的課桌桌角,匆匆朗聲留下一句“抱歉”,晚上洗漱時,卻忽地福至心靈般想起來,少年并未同他說“沒關系”或者一笑而過,而是埋着頭抿了抿嘴時突然意識到的。
他還記得那會兒薄荷牙膏的白色泡沫含在嘴裏遲遲沒有吐出,導致越來越辣的刺刺寒涼蓋過了甜味兒,像是預示初冬到來的第一道冷風伴随着豁然明澈的思緒,将他的五感都貫通了。
真是奇了怪了,山本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議,就一個眨眼功夫的事,他是怎麽注意到這麽多的?
作為棒球社的王牌,山本的運動神經和動态視力都相當優異,這或許就是原因;可這些特質以往從來不會作用于生活中。老爸時常說他是鈍的,正是這份“沒心沒肺”的鈍感讓他能樂觀地笑,輕快地跑,卻也容易連帶着把刀變得鏽鈍,變得繁重,所以至今未将家裏據說從戰國時代繼承下來的什麽“滅亡的劍法”傳授與他——山本武也不需要就是了。
在班上,山本有意無意聽到的沢田綱吉說得最多的話就是:
“那個稍微有點……”
低低悶悶的聲音,拖長的未完語調隐含着模棱兩可的拒絕和一種對未來的長久擔憂。他總是留有餘地,不把話說得太滿,似乎這樣就能規避風險。
基于以上極為有限的了解,山本武想,能讓對方感到“不喜歡”的,大概就無限接近于“讨厭”了吧。
那次在沢田綱吉身上毫無由來的、昙花一現的敏感,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都銷聲匿跡,再沒出現。
只是像一層薄薄的紗、淡淡的霧,以遠達不到困擾的程度時有時無地萦繞在周身,只有偶爾将虛投向遠方的視線凝集聚攏于跟前的影子時,才能又看到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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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沉寂的思慮再次浮出水面,是聽說沢田綱吉要轉學的時候。彼時山本武正在補趕昨日留的作業。
為了馬上要到來的棒球大賽他最近都拼了命地訓練,留給學習的時間和精力自然就少了,确實也有少許拖延和偷懶的成分在。大抵是由于他心裏隐隐可以預見同學和老師們會寬容地放縱自己,并認為這無傷大雅。
果不其然班長見山本武還沒寫完,一起哈哈笑着打趣了兩聲,很好脾氣地說可以晚點再交上去,還打算無私貢獻出自己的作業給他“借鑒”。
山本卻驀然不合時宜地想起,大家每每向沢田綱吉催收作業時不耐的舉止。
“作文?噢,在廢材綱那呢,去找他要吧。”
往往是以這樣漫不經心的回複開始,催生出班幹部氣沖沖的腳步,而交待完作業地點的三兩學生們轉頭便又嘻嘻哈哈地湊到一塊,聊起時下正熱的游戲。
沢田綱吉則像在洪水前無能為力的浮标,在浪頭急得又坐又站。他手忙腳亂地收拾亂七八糟的書桌,整理出好幾份作業壘壘齊,彙報工作似的遞交出來。
班長只看名字,從不會去翻閱那些內頁盡力寫得不同卻又處處相似的字跡——他總能高效地清點好人數。
“你的呢?又是最後一個,怎麽每次都讓全班等你啊,要不就是沒帶,你知不知道給我們添了多大麻煩?”
沢田綱吉當時是怎麽回複的?
山本失神地回憶。
噢……他沒吭聲,就那麽揉着右手中指第一節上已經卷邊的棕黃色創口貼,默默放下快沒墨的透明塑料殼寫字筆,将算得上一片空白的本子輕輕合好交了上去。
山本那時忙着試戴朋友新送的護腕,明明只有餘光瞄到了後排,他卻詫異地發現自己竟然将細節記得一清二楚。
想到這,原本在指間翻騰旋轉的筆一個卡殼,失手甩飛了出去,山本俯身去撿,他的視線都潛入課桌有序排成的波瀾海面下,大家的歡聲笑語便都猛然隐去了,仿佛被隔絕在液體之外的真空中。
“——嘶。”
王牌棒球手努力夠着那不遠不近的筆尖,手腕突然傳來筋韌拉扯的疼痛,讓他不慎将圓柱狀的水性筆推得更遠。
也是自身短促而明顯的抽吸讓山本意識到教室的安靜并不是他的錯覺,此刻任何細微的響動在這都如雷貫耳。
山本疑惑地擡起頭,條件反射地看向後排的某個位置,就像上萬次揮動球棍那樣,因過分熟練而形成的一種本能。
數不清第幾次遲到的沢田綱吉今天也是從後門走進的教室,不同以往的是他這回得到了大家的矚目。
少年的面龐上貼着大大的藥膏和紗布,将那張小小的臉擠得沒了五官,原本瘦弱的胳膊也打上了白白的石膏,笨重地吊在單薄的肩上。
沢田綱吉宛若投入汪洋的一小顆冰塊,聽不見響,卻異類地占據着一處硬質的立方,被水壓推搡着磨去棱角艱難融化,沉下去很久後,才形成一圈圈可以忽略不計的漣漪:
“他好像自請退學了……”
“我怎麽聽說是要轉學?”
“今早有隔壁班的看到他家長應該是來找校領導理論,不過只有媽媽一個人。”
“……瘋了吧,就不能安靜地離開嗎……明明都是他自己的問題。”
“我們可什麽都沒做啊。”
“少講兩句吧……”
淅淅瀝瀝地,那一直如影随形的薄霧陡然在山本武眼前炸開了,它從吞噬了冰晶而越發寒涼的水面蒸騰而起,變得比繃帶還白,比血液還濃,像怦然砸落的夜幕,“咚!”的一聲,便讓人什麽都看不清了。
山本武冥冥之中有種恍然失重似的驚覺,仿佛原本應該骨折斷手的那個人其實是他。
他像是挨了一鑿子,錐裂的幻痛從手腕嵌死,并逆着血脈梳上來,刮過他緊繃的前臂,割掉他肩膀的肌理,磨砂般在肢骨表面劃出呲呲啦啦令人牙酸的哀吟。
很快那尖銳的刺痛變成了燒脹的鈍痛,腕部如同被狠狠打了一悶棍,受到驚擾的血液協同沖撞迅猛地傳導,四肢百骸都跟着亂竄起來。
好在,灼烈的熱意在海水的包裹沖刷裏急速地冷卻凝固、消解撲滅;殘存的餘灰化作嗆人的窒息寂靜地充塞咽喉。
最終,迫切地投身于埋頭撿筆這一工程好盡快完成作業的山本武,什麽也沒能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