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part2.

part2.

鈍痛一刻不停地往手腕裏鑽着,已經到了讓山本拿不穩球棍的地步。朋友陪着他一連跑了幾家醫院,與推測中的訓練過度導致的肌肉拉傷不同,醫生們沒能查出任何問題。

“你很健康。”

醫生舉着瑩白、灰黑構成的X光片,老辣的目光似乎透過那露骨的畫面赤裸裸地投射在了山本身上,一如殘留的輻射繼續沁入骨髓對他進行着深入掃描。在這位威嚴的長者面前,山本恍若變成了一個通過裝病來逃學的壞孩子,輕易就被戳穿了拙劣的謊言。

“可……真的很疼。”

王牌擊球員左掌微顫地捏着右手手腕。他依然笑着,有些自嘲,笑容下隐忍的黯然和焦慮彙成綿長的暗流。

醫生頓了頓,在山本武所有體檢報告都沒問題的前提下,提出幾種可能。

“生長痛?”

山本咀嚼着剛剛聽到的這個詞語,心中翻飛亂撞的鳥燕忽然便被其所包含的重力牽引着落地,短暫停息。

生長痛一般是由于身高增加迅速,使肌腱牽拉而發生的疼痛,無需治療,過一段時間便會“自愈”。但正常情況下這種疼痛只會出現在腿部,且多發于5~7歲的孩童。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病症都與山本不太對得上,但他已然聽不進去。

在山本的堅持下,醫生為他開具了不會出錯的止痛貼和外敷的藥膏,同時叮囑疼的時候可以對局部進行适當按摩。

從醫院出來已是傍晚,同社團擔任接球手的友人在前頭踩着馬路邊看不到盡頭的白線,張開雙手搖搖晃晃地保持平衡。

“那醫生竟然還建議你去心理科看看。要我說你就是臨近比賽壓力上來變得有點敏感,純粹自己吓自己,過了這陣子就好了,根本沒什麽事——”

他仰首拔高音量朝後面喊,山本聞言撓撓頭,不置可否。

倒是上一秒還一副不以為意模樣的接球手忽然沉默地停下來,原來是偏離了腳下的白線,不小心踏出格了。他靜立片刻,深吸一口氣,閑聊似地繼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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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阿武你真不用想太多,至少、至少我們沒有落井下石不是嗎?也沒有将此視作‘美德’來标榜自己!大家只是不想被卷進去,我們沒有錯,誰都沒有去拉他一把的義務!”

這沒頭沒尾的突兀申明大概令山本武倍感疑惑,他誠懇地求知道:

“你在說什麽?”

友人怔愣地回過身來,打量起全然沒有聽懂的山本,似乎這才第一次真正認識他。

“不……沒什麽。”

接球手松了口氣轉移話題。

“說起來你竟然會把手腕不舒服的事告訴大家啊,我還以為以你偶爾犯軸的性格會選擇瞞着我們繼續逞強參加訓練呢。對了,教練讓你不用擔心比賽先好好養着。真好啊,明天肯定能收到很多女生的慰問品吧……等等,你小子的目的該不會其實是這個吧?!”

看着恍然大悟的友人,山本武眨了眨眼笑道:

“不行嗎?”

“啊——太過分了,我也想當受歡迎的校草,可惡的池面!!”

夕陽下兩人打打鬧鬧地跑過了跨河長橋,波光粼粼的水面泛起金色的波濤,細碎的、密集地流入橋底的暗影,再從另一邊淌出時,便已難覓源頭,杳無蹤跡。

第二天就如接球手所說的,山本武的書桌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禮品,不少還貼上了寫有安慰、鼓勵話語的便簽。

眼見要打鈴了,顧不上細看,山本把東西都臨時性地收進書包裏,裝不下的部分則往課桌抽屜裏随手一塞,卻在抽屜深處碰到了個不軟不硬的矩形物體。拿出來一看,是盒一掌大小的尚未開封的果汁,紫色的葡萄圖案印在包裝中央——它就這樣簡陋而廉價地擺在被遺忘的角落裏,和其它精心包裝的禮物一比立刻相形見绌。

四四方方的紙盒被猛然攥緊,在山本武的手上變成畸形的不規則體,幾近要從中間掐斷。內部的液體遭受瞬間擠壓遂朝兩頭沖填,掙紮着,試圖從盒子的頭尾爆出。

山本踩着點把桌面清空了,沢田綱吉也在這時從後門走了進來。他死氣沉沉地垂着頭,拖着疲累的步伐來到最後一排的座位緩緩入座,粗大的石膏手臂像是從巨人身上偷來的一部分,與他瘦小的身軀相分離,變成千斤的石鎖懸在纖細的脖子下,要将其上聳拉的頭顱扯落斬斷。

為了緩解肩、頸的負擔,沢田綱吉将這異常龐大的胳膊擺到了桌面上,一片明晃晃的白,不可謂不醒目。

教室內頓時一片喧嘩。

“天……他怎麽還有臉來學校?”

“轉學手續好像要一周才能辦下來,這期間可能不想落課吧。”

“就他那成績缺不缺課都一樣好不好……老老實實待在家好好休息不行嗎?這慘兮兮的樣子是要給誰看?就不能考慮一下我們的心情嗎?”

“噓——據說是那群家夥要廢材綱必須再來學校一趟……”

“欸?明明都要離開了完全可以拒絕吧,他什麽時候才能不這麽軟弱啊,照這樣就算到了新學校肯定也會被……”

山本武沒有和其餘人一樣回頭。他還在整理物品,實在是過分忙碌,以至于無法騰出哪怕一秒閑暇。

沢田綱吉已經習慣了這樣像動物園裏的猴子般被圍觀、被評判,他麻木的自尊也不再會因那一兩道沒有投落此處的目光而得到些許安慰。

在本該自由活動的課間,山本時常會被朋友們堵在座位上。如今他手腕受傷,可以想見前來關懷的必然只增不減。這回一下課他就站了起來,托辭有事,但還是被意欲圍上來的同學們耽擱了幾秒。等撥開人群,後排的那個位置已經空空蕩蕩。

山本拿着果汁盒快步從後門穿出,卻停在門口,在人來人往的長廊上左右望望,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行去。

他又看看手裏的葡萄汁,才發現這東西已經不在保質期內了,黑色的數字标碼模模糊糊。

于是山本有些無所事事地往小賣部走,邊走邊拆開黏在紙盒後的塑料吸管,插入上方鋁箔制成的圓圓薄膜。柔韌的保護層被尖銳的端口破開,紫紅色的液體從裂隙中冒出少許。

山本只用兩三口就差不多喝完了一盒,他将盒中的空氣全都捏出好汲取最底下不太好吸的那極少部分,不放過一點一滴,仿佛在品味什麽瓊漿玉露。

果汁很酸,尾調帶澀。山本覺着自己的味蕾興許也是鈍的,不像經營壽司店的父親能靈敏地辨識出掩蓋在芥末嗆辣下的魚腥味兒,他已嘗不出好壞,分不清這份酸味到底是果汁變質還是葡萄本身自帶的。

果汁盒早就不堪重負,變得皺皺巴巴,圓潤飽滿的葡萄圖案也坍縮下去。山本想起,在《伊索寓言》裏,狐貍因吃不到架上高高的葡萄而說它們是酸的;又想起,在《聖經·舊約》中,當洪水退去,諾亞走出方舟後種下的第一株植物也是葡萄。

跳脫的思緒天馬行空地舒展着,從微弱的關聯間延伸出淩亂的藤曼爬滿支架,又擁擠地湧出空中閣樓,墜向現實的大地。

山本武看到了沢田綱吉。

說“看到”其實有些不太準确,事實上他的視線并沒有捕捉到少年的身影,只是和“漫無目的”的腳步一起尋常地路過了一處鮮有人至的地界,見怪不怪地掃過了那堵和他座位周圍時常會砌起來的相似的人牆。錯落的牆隙中,有白色的苔藓一閃而過。

肉眼接收到的畫面經過晶狀體的調節明晰地落在視網膜上,信息遲鈍地傳遞至大腦分析再慢騰騰地反饋回身體——不知為何,這變成了一個相當漫長的過程,仿佛要從宇宙大爆炸、生命的起源開始算起。

山本的聽覺倒是較視覺更先一步停了下來:

“你沒…我們…出來吧?”

“前天的……傷……怎麽和……的?”

“下面還……啧啧……痛着呢?不讨厭……”

“別擺着……笑一個,嗯?”

“知道棒球部的人氣選手……吧?拿了很多獎,在校長和教育部那兒……說得上話……最講義氣,我們和他……朋友。”

手機照相功能的“咔嚓”輕響夾雜在此起彼伏的聲浪裏,鏡頭的聚焦點将雪團似的紗布包明晃晃地曝曬在了閃光燈下。

盡管聽不真切,但人們話語中令人不适的調笑意味還是粘膩地傳遞了過來,像上漲的鹹濕潮水要把周遭的一切都溺進海裏。

山本唯獨完全聽清了一句:

“我們也是好朋友,對吧?”

朋友。

這個名詞對山本武來說是無需多加思考和定義的呼吸,會自然而然地湧進,又輕而易舉地釋出,理所當然地擁簇,再不知不覺地置換。

像是挂在燕子黑亮羽衣上的雨珠不會滲入保暖的絨層,又像未開刃的刀鋒劃過腕脈并未見血只是留下刮痕。

絲絲縷縷的寒涼,和些微的鈍痛,都是轉瞬即逝的。

最後停下來的才是山本武的腿,這時他大概已經走出五步開外,離那夯實的牆有了些距離。他無聲地轉過頭,構成高牆的體育生和牆內搖搖欲墜的少年都沒有注意到或者說忽略了這名在校內外都頗受歡迎的棒球手。

山本只能從豁口窺見些許景象:沢田綱吉蓬軟輕顫的棕發和盾一般擋在胸前的石膏。再多的,諸如少年的神情和回複之類,他便完全看不到、聽不見了,一如往常那般。

山本收回視線,甩了甩刺痛酸脹的手腕,而後将空癟捏實的紙盒準确無誤地抛進了不遠處金屬質感的垃圾箱裏。

哐當一聲,廢物重重地沉入箱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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