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part3.

part3.

沢田綱吉的座位在山本的斜後方,隔了一兩桌,不遠不近地擺放着。

它并不是某一個學生的專屬物品,卻因刻上了廢材綱之類的字樣而被其他人“敬而遠之”。

在這更早之前,山本只要習慣性地朝右邊回頭,就總會不可避免地看到最後排獨自奮筆疾書的少年,和喧鬧的教室有些格格不入。

沢田綱吉似乎一直在記錄東西,從未停下,安定而內斂地伏在案上。溫熱的晨光從他浮動的筆帽尖轉了個圈,再溫吞地攀上臂彎、鼻翼和發梢,暖洋洋地依附着他。渾然不覺的少年只是專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嘴角含着軟和的淺笑。

奔騰的時間在途徑那塊不大的書桌時仿佛都輕緩地駐足。他在寫什麽?筆記?習題?還是……給某個女孩的青澀情書?

任憑山本武如何發散想象力,他能想到的也無非這幾種可能。

向後看成為了一個無需言明的課題,其中需探究的化學反應無比複雜,讓人始終無法匹配出正确的方程式。回頭了所以看到沢田綱吉,和因為想要看到沢田綱吉而回頭的因果置換發生得太過悄然無聲,類似滴水穿石的靜咛,滴滴答答的,無法讓當局者産生絲毫已經天翻地覆的自覺,直到量變引起質變——

山本武扭了脖子。

就在他不小心撞到沢田綱吉桌子的後一天。

那陣子校內的小賣部新上架了一款葡萄汁,酸得難以形容。圖個新鮮購入飲下的學生皆表情失控,表示後勁十足,但葡萄汁銷量意外的還不錯,稱得上風靡一時,獵奇心使然,大家都想嘗嘗究竟能酸成什麽樣。

打算向少年賠罪的山本武便買了一盒,據其解釋是由于當時小賣部的飲品只剩下了這個口味。

就像他心血來潮地選擇從後門跑出教室,又好巧不巧地從四通八達的走道中挑中了沢田綱吉墜在尾巴上的那一條,只是一些偶然和意外。

棒球手想象着沢田綱吉喝下飲料後臉蛋皺成一團的糾結模樣,忍不住笑了。和以往的爽朗大笑不同,那時的他就像即将大展宏圖的投機者,妄想藏着掖着而以拳抵唇竊竊地低笑。

當然,為了彌補自己的過失,他以後會準備很甜很甜的牛奶、糖果或者零食一點點地補償給沢田綱吉。

下次休息的時候就把果汁拿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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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武每一個課間都如此做着盤算,在轟轟烈烈的兵荒馬亂裏,可恥地躊躇和猶豫。

怕自己一敗塗地、潰不成軍,更怕擊球全空,三振出局。

他頻繁地暗暗回頭,總覺得還有更好的時機尚未到來,就這樣“深謀遠慮”地等待着。在當天最後一堂美術課到來前終于決定做一回進攻的投手,期盼能和成千上萬次拟想的訓練一樣一擊制勝。

“阿武!這次美術課要兩人一組互畫肖像,你找好搭檔了嗎?”

欲揚的手臂還在蓄力就遭場外的歡呼喝彩打斷了節奏。山本回神,被他冷落多時的課桌前方不知何時已經擁上來一群人,三言兩語地殷切邀約着,男男女女都展露出期待親昵的笑顏,化作遮天蔽日的熱浪撲面而來。

棒球手握着葡萄味的棒球,下意識地再次轉過頭,少年還好端端坐在那兒哪也沒去,可自己已然傾側的身體卻又一次被某種不可抗力牢牢地釘死在座椅上,淹沒在海浪下。

……下次吧。

山本武想。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自己一時半會兒走不開,下次吧,下次再給他,總會有機會的。

葡萄汁被儲進暗匣,山本正欲回首同大家交談,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的頭好像扭不過來了,比卡死的軸承還要擰巴,執拗地固定住了旋轉夾角的度數,稍稍施以相反的力就咔咔作疼。

如此一來,美術課組隊互畫的規則便在朋友們揶揄的打趣中變得形同虛設,不少人都默認将扭了脖子的山本作為模特進行繪制,基本以他為中心圍成了一個圓。

不知道沢田綱吉是不是也在畫自己……山本很難将周身的圈完整地掃視一遍,或許此刻對方就坐在他的視野盲區裏。

那天,大概是脖頸緊繃的緣故,永遠落落大方的山本看起來罕見地有點僵硬和不自在。

但正偏安于教室一隅,慢騰騰地用小刀削筆,為無人欣賞的自畫像做着準備工作的沢田綱吉恐怕永遠都不會發現山本偶發的異樣。

美術室的四壁上都貼有名言警句,正對着無法回頭的棒球手的是這樣一句話:

裸體一旦成為藝術便是最聖潔的,道德一旦淪為虛僞就是最下流的。

“……”

山本也拿起手持畫板開始別扭地描摹,他似乎并未選定周圍任何一個具體的對象,單純地全憑幻想和回憶複刻着某種形象。

當有同學好奇地湊過來想看看他在畫誰時,山本武就像掩耳盜鈴的竊賊,竟條件反射地想要捂住紙面。但他還是克制住了這莫名的沖動,虛離的手緊緊地抓回畫板邊棱,将硌人的鈍痛嵌入掌心。

“阿武,你這畫的是……一團草?呃……燃燒的野草?”

足夠糟糕的畫技在友人的解讀裏反倒成了抽象派的藝術表達,山本明快地笑道:

“我就是随便畫畫。”

他将夾在畫板上的素描紙撕下來揉作一團,把浮想聯翩的線條都嚴嚴實實地包藏進紙背,教室的垃圾桶裏便又多了一份不足為奇的廢稿。

沢田綱吉在校的最後一周以一種極端的平淡畫上了句號。

趁着周末學校沒什麽人,母親陪他來收走了剩下的東西,少年存在過的痕跡就這樣被輕巧地抹去了。

山本武在校門口偶遇了沢田一家。彼時他背着深色的球棍收納袋,戴着壓得低低的黑色鴨舌帽,因不久前奮力的揮棒和急速的奔跑而氣喘籲籲、冷汗淋漓。

在颠簸的行進中,一臺屏幕已經裂成蛛網的手機意外從他身上掉落,這讓本就被狠狠打砸、碾壓過一通的機體更加破碎不堪,以致徹底報廢。可山本還是像遺失了什麽貴重物品,急忙撿起了它,并倉促地放進棒球衫的口袋。

擦身而過時,沢田綱吉似乎從山本身上聞到了淡淡的鐵鏽味。明明是晴朗的夏日,他卻仿佛剛剛才從水裏撈出來,整個人都濕漉漉的,一如在排山倒海的巨浪裏轟然倒塌的山,要從背部深重的球棍囊袋中沁出紫得發紅的汁水。

“那個……山本君!”

沢田綱吉也說不清為什麽,匆匆轉身叫住了已經跨入校門的棒球手。山本武猛然頓住,用纏着止痛貼的手将帽檐按得更低。沉默許久,他還是回了頭,以一種微不可察的弧度。

其實山本武剛剛又記起一些事——他最近總是能輕而易舉地将自以為早就蒙塵忘卻的回憶擦拭得亮如明鏡,比用好運氣蒙對不會做的選擇題還要簡單。

“抱歉!”

入學儀式那天,和朋友興沖沖跑進校園的他不小心撞到了正在校門的牌柱前與母親一起合影的同校新生,連忙回身道歉。

“沒關系。”

沢田綱吉便也轉過頭來,不甚在意地朝他笑笑。

道路兩旁的早櫻明媚地盛開、柔軟地飄落,從少年琥珀色的眼眸中蕩開清淺的波紋,像一場猝然而至的春雨在湖面奏響。

“阿武,傻站着幹什麽呢!”

早就跑遠的友人遙遙招呼着,本被那聲音拉走了幾步的山本又不知所措地回了次頭,只見沢田綱吉已完全背過身去,同母親繼續拍照留念。

櫻樹這會兒則是郁綠蒼翠的,繁茂的枝葉正好在沢田綱吉上方撐起一片涼爽的蔭影。

他想問問山本,你還好嗎?手腕的疼痛有沒有減輕一點?

但在自己如今還打着石膏的情況下這麽問好像有點微妙的諷刺感。

沢田綱吉和這位校內的棒球明星并不熟識,除此以外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他一開口就已為自己唐突的打擾感到抱歉和後悔,最後只能沒話找話道:

“你好像,長高了一點。”

山本武聽罷錯愣地眨眨眼,半晌後悶悶地笑起來,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和燦爛。

“是嗎?那太好了。”

他摘下帽子,像每一次贏得比賽時的狂歡,兀自慶賀着,将球帽抛得很高、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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