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平生初見

第36章 平生初見

謝涼七歲的時候有了第一支筆。

那只筆是太子伴讀用剩下不要的, 暈了墨,被丢在書房外的花園裏。

謝涼想了很久,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它撿了回來。

那伴讀用筆并不愛惜, 筆頭被磨的禿了, 一碰就會撲簌簌掉毛, 謝涼在泛着涼的夜光下看它, 也不嫌棄,很小心的修了修。

他後來用這支筆學習寫字。

他認得的字不多,都是幹活時偷學來的, 也不算偷, 他記性太好,看過的字, 一遍就能記下來。

然後在沒人時回憶着, 一遍一遍細細描摹。

後來皇後知道了這件事,笑着同人說起,那天宮中剛好設宴, 謝涼也破例上了座, 原本不明白為什麽。

直到大宴上,聽皇後塗的十分紅的嘴唇一張一合,同人笑着說起來, 說二皇子最近似乎十分勤奮,在學習寫字。

太子五歲便熟讀四書了,二皇子七歲還在學寫字,皇後用一種分享的語氣同人說起, 看起來好像不具備什麽惡意。

一時間, 卻有許多奇怪的目光朝着謝涼看過來, 明明也沒有惡意, 卻幾乎将謝涼盯出一個大窟窿。

年幼的謝涼那時候還不能夠很好的處理這種情況。

皇後見狀,勾着唇笑了笑,又大度的表示,好歹也是皇子,确實應該多識幾個字的,往後出去了,總不能丢皇家的臉面。

然後在衆人此起彼伏的附和聲裏,她誇謝涼有些上進。

茍延殘喘活下來的皇子,血脈裏有一半尊貴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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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只能近乎茫然的,不解的,在最開心快樂的年紀,接受着最輕慢的奚落話語。

記憶裏,那其實不是謝涼最屈辱的時候,也不是他最痛苦的時候。

可不知為什麽,那種明明看起來并沒有給他任何實際傷害的做法,卻讓他仿佛萬箭穿心。

再之後,謝涼回去折斷了那支筆。

也好在是由他親手折斷。

在第二天,怒氣沖沖的太子便帶人沖進了他的院子裏,揚言要用那支筆,親手折斷他的手腳。

遍尋未果後,又讓人提着他的領子,在寒冬臘月裏,把他按進了禦花園冰冷的池水裏。

冬天的水很涼,謝涼又年幼,從小缺衣短食,看着好似十分健康,實際不是,一些微小的傷害,就能要了他的命。

于是落水之後,他傷寒不愈,一連燒了許多天,燒的人都快死了,終于有人給他請來了太醫。

那是第一次有人給他請太醫。

據說是因為他是皇嗣,衆目睽睽之下,總不能真的讓太子背下弑殺手足的惡名。

不過盡管原因如此,謝涼還是有一些微小的好奇。

太醫……會是什麽樣子?

實際上因為病的太嚴重,太醫真正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能很清楚的視物了,不知道伸手,只知道太醫親自把他凍僵的手腕從被子裏拿出來。

那是一個有些不同的溫度。

謝涼費力的往外看,窗戶透露的天光之下,他看到那是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太醫,坐在他的破床前,用一種他不能理解的,名為憐憫目光看他。

具體的場景,後來已經想不起來,只記得記憶裏,那老太醫似乎想跟他說點什麽,但最終沒說,開了藥,又背着藥箱匆匆的離開了。

謝涼在冷如寒鐵的床上孤獨的熬過了這個冬天。

很偶爾的,他會想起來,不知道對方當時是想和自己想說什麽,又為什麽沒有說出來,那時候屋裏也沒有其他人。

但時間久了,他又不想知道了,人的溫度,是世界上最沒有意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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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涼十歲時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他身上多了很多秘密。

比如知道他知道了做皇帝也沒有那麽好,尤其是如今龍椅上坐着的這位他的父親,看起來光鮮亮麗,實際內裏早已經腐朽了。

很多人不會真正聽從他的話,大多數人都在陰奉陽違,他們甚至并不在意他的政令,只覺得他的許多想法好笑。

面對一個沒有才能,德行敗壞,而又自私懦弱的皇帝,大多數臣子想做的實際不是愚忠,而是想法設法,架空他的權利。

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謝涼看的清楚,但他不會提醒什麽,也不會做什麽比如拯救的狗血戲碼。

這與他沒有什麽幹系。

事情原本會這麽一直下去,皇帝昏聩,朝臣自私,他們的任何做法,都不過是在加速這個王朝的傾覆。

百年後,黃土一抔,或許還會承擔喪權辱國的千古罵名。

而謝涼,只不過是這其中的一粒微塵,冷眼旁觀這一切。

事情原本的走向是這樣。只是很多時候,一些事情的發生是自然而然的。

畢竟一個王朝裏不會都是忠臣,也不會都是奸佞,有人喜歡欺上瞞下,自然也有人自诩清流。

随着年歲漸長,太子資質愈發愚鈍,他耽于享樂,驕奢淫逸,不堪大用。

他如果是一個普通的世家子弟,沒有人會說什麽,但作為一個王朝的皇儲,他差的太多。

于是有人把主意打到了的謝涼身上。

二皇子沉默寡言,不通文墨,這沒關系,甚至很好,一個有培養可能的皇子,總比一個肆意妄為,長了嘴的昏君要好。

于是莫名其妙的,一部分人開始簇擁勢單力薄的謝涼起來。

他們默不作聲送給謝涼資源,或者明目張膽的在朝堂上給謝涼說話,甚至有幾個看起來很是正直的臣子,冒着被太子針對的危險,也要交給謝涼為君之道。

他們許多是朝中元老,太子并不能拿他們怎麽樣。

他們是不會管在他們如此明目張膽的簇擁之後,謝涼是被太子針對的,又是如何被太子的部下折磨□□的。

他們每一天都在被自己的忠誠感動着。

而不會理會被他們面對的人作何感想。

太子是不會心軟的。他跋扈慣了,自小如此,盡管謝涼已經盡可能自救,盡可能表現得愚鈍,盡可能不去招惹他。

那些明裏暗裏的屈辱手段還是被不斷用在他身上。

明明是血脈尊貴的皇子,卻要被迫成為奴仆練箭的靶子,十三歲這年,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不知是不是太子再也無法忍耐。

太子府屬臣在練習之時,箭差幾分,在謝涼肩膀上留下一塊深深的血洞。

太子大笑着離去,其他人奚落嘲諷,無人膽敢上前。

劇烈的日頭下,謝涼面無表情看着這一切,心裏一寸一寸結着冰。

然後生平頭一次,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與其他人都不一樣的少年。

眉目清隽,生的十分好看,他有一雙極漂亮的棕色眼睛,在刺目的陽光之下,溫潤的像一塊清湛的暖玉。

他好像并不害怕太子,也或許是無法忍受其他人的做法。

在所有人都附和太子,對謝涼奚落嘲笑時,是他走上來,扶起半跪在地的謝涼,給謝涼簡單的止血,然後背着謝涼,去請太醫治療。

少年的肩膀并不厚重,甚至有些單薄。

一路上,他害怕小皇子睡着,一直溫聲的和謝涼說話,給謝涼講故事,謝涼很輕的回答他,他以為謝涼覺得疼,還像哄幼崽那樣哄了謝涼。

他與謝涼無親無故,無所請求,但他是唯一救了謝涼的人。

他知道謝涼的處境無人照拂,因為是朝中新貴,盡可能利用恩寵,增加進宮的時間,或者托人送來錢財藥品,照顧了謝涼很久。

他會在謝涼換藥時皺起好看的眉頭,會在看到謝涼身上猙獰的傷口時,盡管謝涼自己也不喊疼,但還是不忍心的閉上眼睛。

他只要能夠進宮,腰間總會挂着一個圓圓的荷包,上面繡着一輪月亮,然後謝涼打開荷包,能看到裏面裝許多宮裏沒有的,琥珀色的松子糖。

他說吃了糖就不會感覺疼了。

他說不要害怕,什麽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但要勇敢,也要努力生活。

他叫裴詞,是雲真府人。北疆王朝新進科士,少年新貴,前途無量。

他也是太子給自己選擇的,東宮小朝廷的未來的重要官員,只是因為觀念并不相合,裴詞沒有同意。

再後來,聽說因為得罪了太子,裴詞在馬場裏意外重傷,幾乎沒命。

那是謝涼毫無意義的人生裏,第一次感受到十分強烈的,名為恨意和後悔的情緒,也是第一次,他意識到手中擁有權利的重要性。

他開始默許了許多人對他的推舉,也開始不再那樣低調,漸漸的展露出銳利的鋒芒。

太子開始感覺到恐慌。

再之後,西州之亂裏,他因為好大喜功,沖入敵營,被敵人斬于馬下。

北徵帝身體不好,大限将至,盡管他十分恨謝涼,但如果不想做謝家的千古罪人,也只能将皇位傳給謝涼。

他在最後的日子裏甚至需要仰仗謝涼的鼻息而活。

于是他讨好謝涼,詢問謝涼朝中衆多臣子,他想要誰做他的親近之人?

在長達半年的隐忍之後,謝涼終于能夠光明正大的說出裴詞的名字,而不必擔心對方受到任何原本不必要的傷害。

他在許多人詫異的目光裏再一次見到裴詞。

盡管對方看過來的目光變得相當陌生。

但少年人的目光溫暖明亮,盡管好像并不記得了,但看到他時還是會習慣性的溫柔以待,感覺心疼。

這樣也好,謝涼想。

他的不堪,他的隐忍,他的所有落魄與屈辱,還有他并不熟練的勇敢和愛意。

他原本就只給裴詞看,也只願意給裴詞看到。

盡管一切重來一遍,也沒有什麽不同,也沒有什麽不好。

作者有話說: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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