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雨淋遍舊光景,半醒半夢一宿
夜雨淋遍舊光景,半醒半夢一宿
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丹冬。
雖說地名裏帶了一個冬字,但實際上丹冬不冷,甚至被稱作秦國小江南。
而丹冬也正是秦國的都城。
丹冬的皇宮,禦用涼亭。
三個人。
兩個青年面對面的坐着,還有一位少年抱着劍靠在柱子上。
兩個青年長的有少許相似。一樣的卷發,一樣的狐貍眼,一樣的暗綠色眸子。
只不過秦辭安瞎了一只。
而且秦辭安較為強壯,雖說身高與北書差不了多少,但看起來肩膀要寬上好大一倍。
秦辭安與北書已三年有餘不相見。
一相見,以往劍拔弩張沒了。
多的是,北書的內疚。
而秦辭安在這三年裏也長大了,再也不是那個瘋瘋癫癫還會撒嬌的小孩。
他也該長大了。
他現在是一國之君。
抱劍少年歪着腦袋瞅着秦辭安。
少年樣貌也不錯,尤其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
朝景對秦辭安多多少少有點偏見。
朝景确實沒見過秦辭安,但是聽範亦騰提過——和北書關系極差。
折合下來,就是北書不喜歡秦辭安。
那朝景也就不喜歡。
而朝景此次前來的目的,就是防止這兩個人開吵,或者是開打。
北書從口袋裏摸出封信,遞給秦辭安。
北書明白官鼎銘的一番好心。
其實這信,自己送不送都不無所謂。
官鼎銘只是想讓北書見秦辭安眼,希望他倆能忘記過往,重歸于好。
‘範亦騰讓我帶給你的。’
秦辭安接過信,上面大大的寫着,‘辭安親啓’
秦辭安倒是沒有急忙看信,反倒是把信揣進衣兜裏,‘我想帶你去個地方。’
朝景瞅了秦辭安一眼。
秦辭安指着朝景,‘他也可以來。’
北書覺得眼前一黑,腦子一抽。
這鄭仗,這打算,估計是要去代悅辰的墓。
秦辭安走在最前面帶路,朝景緊緊的貼着秦辭安後面。
北書深知,這不是去皇陵的路。
盡管自己四年沒回來,但路還是記得。
這條路,是通往代悅辰居住的院子。
果然。
北書看了一眼秦辭安,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極難猜。
秦辭安不像當年模樣,現在的他,冷靜,成熟。
秦辭安将他領進院子裏。
院子似乎是每天有人在打掃,一塵不染。而且那個人很細心,把花花草草照顧的也很好。
三個人就這麽在院子裏站了好一會兒。
朝景滿臉的不滿。
‘後悔嗎?’
秦辭安唐突的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後悔什麽?
要後悔的事情,多了去。
‘你指哪一件?’
北書雖嘴巴上問着,心裏卻有了答案。
害死代悅辰,你後悔嗎?
秦辭安嫣然回頭,那一雙狐貍眼,甚是好看,‘後悔跟他走。’
北書确實後悔。
他當時應該留在南方。
至少這樣,就不會遇到代悅辰,不會認識秦辭安,無需背負罪惡。
但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還是會跟他走。
十六年前,夏。
早晨剛過,還有些熱。
南風初夏的陽光灑在孩童的臉上。
孩童手裏捧着一把花,那是他要送給媽媽的。
房屋旁,有一棵大大的棗樹。
一個女人正在棗樹下嘗試做飯。
她面容姣好,看着也比較年輕,不過二十出頭。
一雙暗綠色的眼眸,甚是吸引人。
‘羽!’孩童拿着花,遞給女人,‘送給你的!’
秦羽看了眼孩童,眼裏被溫柔與寵愛填滿,‘謝謝,北書真好。’
北書龇牙咧嘴的笑着。
秦羽接着花,假裝的聞一聞,然後裝作很香的樣子,‘真不錯,北書真厲害。’
其實這個孩子摘的花一點味道都沒有。
北書又是咧嘴一笑。
‘在幹嘛呢?’
秦羽不太好意思,‘沒幹嘛。’
秦羽在嘗試做飯,但按目前的情況來看,做出來的東西應該是一塌糊塗。
北書端來小板凳,坐在母親旁邊。
秦羽那個時候想,不是永遠這麽平靜,該多好。
北書身子不好,體寒體虛,容易生病。到了冬天,更是一罐藥接着一罐藥的往下喝。平日裏也不敢吃太冷的食物,不敢受一點凍。
這小孩,是早産的,命苦。
六歲那年,秦羽本是帶着他上山踏春,結果一不留神,北書就從山上滾下來了。
把腦袋磕了,養了半年。右臂上劃了很大一條口子,确實是治好了,但留下了一條很長的傷疤,而且十分猙獰可怕。
秦羽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這小孩,便是寵着他,任着他來。
秦羽終究是放棄了那一鍋菜。
她收拾收拾廚房,打了個椅子,與北書坐在一起。
秦羽猶豫了一下,‘我明日要去找你一個叔叔。’
北書扭過腦袋,看的秦羽,‘哪個叔叔?’
秦羽環顧一圈,确定院子裏就她和北書。
‘就是那個姓代的叔叔。’
翌日。
秦羽帶着北書離開宅府,來到一家很神秘的房子。
門面是關着的,只有一條小的通道。
秦羽是當年秦國的公主,遠嫁給了永樂候,洛逸。
因為種種原因,秦羽在巴南待不下去了,便離開了永樂侯府,帶着小孩來到青州。
通道口,站着一個奇怪少年。
他京元色的頭發,黑的有點發紫的眼眸,高馬尾,還抱着把劍。
少年盯着秦羽,‘你進去。’
秦羽拉着北書往進走。
少年一把拽住北書,‘他不能進。’
秦羽試圖拉開少年的手,但顯然是失敗了,‘為何他不能進?’
少年道,‘他太小,不宜聽。’
秦羽覺得少年說的有兩三分道理,轉過頭,親切的對北書說,‘你在外面和哥哥等一會兒,好不好?’
北書撇着嘴,答應了。
通道口,少年和孩提就這麽站着。
是孩子前開了口,‘哥哥你好漂亮啊。’
少年倒也是欣然接受,甚至反将一軍,‘我也這麽覺得。’
北書是沒聽懂少年的諷刺,繼續說道,‘是啊是啊。我們村口的村花都比不過你呢。’
少年,‘...............’
少年,‘你們村花長何樣?’
北書,‘同你一樣高,同你一樣瘦,同你一樣好看。’
少年是翻了個白眼,‘讓我去做村花得了。’
北書眼裏滿是興奮,完全沒有注意少年的臉色,‘我也這麽覺得。’
少年黑着臉,用指甲一刮,便能刮下三斤炭。
北書歪打誤着的換了個話題,‘對了,村花哥哥,我姓洛名宴,小名北書。你叫什麽名字啊?’
秦羽教過北書,在問別人名字之前應該先報上自己的。
少年哼出一口氣,‘代悅辰。’
從通道內走出一個男子,二十七八的樣子。
男子拍拍北書的腦袋,北書下意識的躲開。
男子看了眼代悅辰,‘悅辰,我和羽需要些時間,你先帶北書出去玩會。’
代悅辰露出嫌棄的表情。
男子只是笑笑。
代悅辰一手執劍,一手牽着北書。
北書很喜歡眼前的村花哥哥。
其實他有很多哥哥的,但是媽媽說,那不是哥哥。
而且那些哥哥都不喜歡他,經常給他翻白眼,叫他雜種。
‘村花哥哥~’
代悅辰看着這小孩,腦殼都大了,‘別叫我村花。’
他語氣強硬,甚至有些威脅。
‘悅辰哥哥。’
代悅辰覺得這名字還不錯,‘嗯。’
‘悅辰哥哥。’
‘嗯。’
‘悅辰哥哥。’
‘有事就快說。’
北書兩只大大的眼睛望着代悅辰,‘剛剛那個想摸我頭的叔叔是誰?’
代悅辰忽然停下腳步,‘我爸。’
孩童無忌,口無遮攔,‘可是你和他長的一點也不像。’
這句話刺中了代悅辰的逆鱗,使代悅辰牽着北書的手不自覺的使勁了幾分。
‘疼。’
代悅辰繼續拉着北書往前走。
遇到一攤賣蓮藕的。
‘吃嗎?’代悅辰問北書。
北書搖搖頭。
遇到一攤賣小籠包的。
‘吃嗎?’代悅辰問北書。
北書搖搖頭。
遇到一攤賣燒麥的......
代悅辰覺得這小祖宗真難伺候,幹脆問,‘那你想吃什麽?’
小祖宗想了老半天,‘糖葫蘆。’
小祖宗一連吃了六串,滿嘴的糖水。
‘吃太多會長蛀牙的。’代悅辰丢去一張手帕。
‘我九歲。’北書說,‘不丢人。’
接着又小聲的嘟囔了一句,‘再說,難得再吃一次。’
代悅辰聽見後詫異的看着小祖宗。
這小祖宗身上衣服甚是華麗,黑色高領內衣,金黃色的扣子。白色兩挂外套,上面還繡着山水田園,下端還垂着許多流蘇。肩膀上還有一個長長的作為裝飾的蝴蝶結。黑色褲子,中間縫了一層金線,更是穿了一雙落碧色的鞋。
乍一看,都是一個有錢的世家子弟。
‘嗯?’
代悅辰輕輕的發出疑問。
北書做出解答,‘有一個老太婆不讓我和我媽媽出門——’
北書一口下去吃了三個山楂。
‘所以說,不常吃。’
代悅辰執劍的手不禁加了幾分力道。
‘老太婆是誰呀?’
但是面對孩童,還是要忍着,要和藹可親。
‘媽媽說我把她喊奶奶。’
等到代悅辰帶北書回去的時候,是下午。
北書拉着代悅辰的手,可憐兮兮的求着,‘你能不能不要告訴羽,我吃了十一串糖葫蘆。’
代悅辰點頭。
北書伸出一根小指頭,‘拉勾,一百年,不許騙!’
代悅辰被他逗笑了,‘好。’
然後...
再然後北書就記不清了。
就記得那個時候下雨了。
代小年不拉住已經哭成淚人的自己。
秦羽死了。
在第三日的上午,上吊了。
吊死在那顆歪脖子棗樹上。
北書和代悅辰先發現。
北書手裏的小籠包掉在地上,散落了一地,滾了一圈。
白白的小籠包被灰塵沾滿。
九歲的他,已經明白什麽叫生死離別。但他無能為力,只能在大雨中哭,嘶吼。
剩下的一個星期裏,他病了,躺在床上,渾渾噩噩的。
代小年只問了他一個問題,‘你母親死前叫你托給我,說你願不願意和我回秦國?’
北書已無牽挂,還不如跟着小年叔叔和悅辰哥哥離開。
那個天真的孩子,死在那天的雨裏。
身上所有的稚氣,連同着那場病一起消失。
北書捧着母親的骨灰,踏上去往秦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