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這是一座氣派的中式別墅。

它位于郊區的一處山坡之上,北面是燕山山脈。高低起伏的山棱線蒼勁磅礴,這是北方山峰特有的風骨。別墅的南面是大片的林地和平原,視野開闊。顯而易見,這是一處居高臨下的好風水地段。別墅花園的草地上支起了巨大的墨綠色遮陽傘。傘下的餐桌上,進口鮮花與各色美食以某種秩序擺放着,呈現出高雅的氣質。享受這些的賓客們波瀾不驚,顯然早已習慣這種奢華的生活。

蘇曉坐在大陽傘下,遠遠地望着和朋友們談論高爾夫球杆的秦複。九月的陽光灑落在他身上,使得他兩鬓的銀絲熠熠生輝。這是蘇曉第一次參加秦複的朋友聚會,這種事情沒有她以為的那麽難應付,也沒有外人以為的那麽有趣。

周成岳也受邀前來,并且帶來一對美麗的母女。那位母親大概三十歲,容貌秀麗,氣質文靜。她牽着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那孩子粉雕玉琢,非常可愛。

蘇曉知道那位母親叫沈明玉,是周成岳在外的情人。那小女孩叫周勝男,是周思楠同父異母的妹妹。在這種朋友聚會中,周成岳不帶梁自如而帶沈明玉,用意不言可喻。看來,周家又要有血雨腥風了。

周成岳帶着沈明玉和周勝男來到蘇曉面前。

沈明玉有些膽怯,她不太敢直視蘇曉的目光。周成岳就不同了,他看着蘇曉,從容地說:“曉曉,好久不見。”

蘇曉早已起身,“您好,周叔叔。”

“明玉,這就是蘇曉。”周成岳摟了摟情人,接着拉過那小女孩,“勝男,叫蘇姐姐。”

周勝男小卻上道,馬上奶聲奶氣地說:“蘇姐姐好。”

和周思楠一樣,周勝男的五官随着英俊的周成岳,因此也長得很漂亮。只不過周思楠是活潑中帶着點野性,而周勝男比較像小淑女。

蘇曉第一眼就喜歡上周勝男,她彎下腰對那孩子說:“你好,小天使。”

周勝男愣了一下,接着摟住蘇曉的脖子,吻了她的面頰。蘇曉臉紅了,也情不自禁地摟了一下這個孩子。

看到此情此景,沈明玉松了一口氣。但是她也識趣,等到蘇曉放開周勝男後,她便馬上帶着寶貝女兒到別處玩去了。

待到那母女倆走遠,周成岳問起了蘇曉:“我最近不常見到思楠,她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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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曉答:“老樣子,還是喜歡一個人到外跑。”

“這個死丫頭,就是喜歡瞎折騰,都老大不小了!”周成岳恨鐵不成鋼,“曉曉,她一向聽你的話,你可得幫我和梁阿姨管管她,勸她趕緊解決個人問題。”

蘇曉自己也有心為周思楠覓一段良緣,便問:“周叔叔,您對女婿有什麽要求?”

周成岳略尋思,“我聽說,秦濤快回來了?”

這老狐貍消靈真靈通,胃口真不小。

蘇曉只能說:“預計年底回來,具體時間我也不清楚。”

“沒關系,只要回來就好。”周成岳喜形于色,“曉曉,思楠是我的寶貝,有些事你能幫就幫。算周叔叔求你了,好不好?”

蘇曉心領神會,“您放心,我一定不遺餘力。”

周成岳滿意地颌首,“我去和秦複打個招呼,不打擾你了。”

蘇曉忙說:“好的,您請便。”

周成岳找秦複去了。

秦複和周成岳交談了幾句,接着朝蘇曉揮了揮手。

蘇曉知道秦複這是讓她過去找他。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女士來到她的身旁。雖然只見過一次面,但蘇曉絕對不會忘記她。沒錯,這位女士就是謝蘊華。

謝蘊華穿着一身休閑絲質套裝,将高挑玲珑的身材表現得淋漓盡致。五十歲還能有這樣的體型,是先天條件優越和生活優渥的結果。由于她一直未婚,因而大家都稱她為謝小姐。能叫她蘊華的人,同輩中恐怕只有秦複了。

“嗨。”謝蘊華打招呼,溫和的态度與婚禮上的冰冷判若兩人。

蘇曉回以禮貌的笑容,“您好,謝小姐。”

謝蘊華微微颌首,打量着她說:“你真是又美又巧。”

“巧?”蘇曉不明所以。

“恰巧是秦複喜歡的類型。”謝蘊華慵懶地笑了,自然地流露着貴氣,“你今天這般模樣,比婚禮上還要好看呢!”

蘇曉臉紅了。為了不給秦複丢臉,今天她也認真地收拾了自己。

謝蘊華看着她,悠哉地說:“他還真行啊,結婚半年才舍得把你帶出來,好像我們能把你吃了似的。”

蘇曉忙說:“我工作忙,他體諒我而已。”

“他要是能這麽體諒秦濤就好了!”謝蘊華好不嗔怨,“我是看着秦濤長大的,和他非常親近。要我說,秦複要是能多分點心給秦濤,秦濤也不會賭氣留在美國不回來。”

蘇曉溫柔地說:“其實秦複很愛他,很關心他。”

“也是,畢竟他就這麽一個兒子。”謝蘊華促狹起來,“要不你再給他生一個?省得他只會跟秦濤較勁。”

蘇曉差點笑出來。是的,除了周思楠,沒人知道她和秦複只是名義夫妻。她忍着笑意說:“我沒有想過這些事,一切順其自然。”

“真懂事,難怪他這麽疼你。”謝蘊華似笑非笑,“打小苦過來的孩子就是不一樣。”

蘇曉愣住了。

“周成岳跟我講過你的身世,所以我才有感而發。”還真是滿臉歉意的樣子,“別誤會,我只是心疼你。”

蘇曉忙說:“謝小姐,謝謝您的關心。”

這下她知道周成岳是在跟誰打聽秦濤的事情了。周成岳不是大嘴巴,他不會無緣無故對謝蘊華講起她的身世,除非他确定對方有興趣。那麽,謝蘊華為何對她有興趣呢?

蘇曉饒富興味地看着謝蘊華。

不出所料,謝蘊華的神情冷漠下來,接着望向不遠處的秦複。也是巧了,秦複剛好轉過身來,對上謝蘊華的視線。緊接着他離開朋友,朝她和蘇曉這邊走過來。

謝蘊華望着秦複,感慨地說:“我真佩服秦複,想要什麽東西都能到手。即使丢了,輾轉多年,最終也能回到手上。真不知道他是有本事,還是命太好,命裏有時終須有?”

蘇曉不明白這番話的意思,便搖了搖頭。

謝蘊華笑了笑,朝迎面走來的秦複揮揮手,轉身到別處去了。

秦複向謝蘊華颌首致意,接着走到蘇曉面前,“曉曉,剛剛是和蘊華聊天嗎?”

“是的。”蘇曉俏皮起來,“她說了好多你的壞話。”

秦複爽朗地笑了,“我這位老朋友是個小辣椒,她的話你不要當真。”

蘇曉故意唱反調:“真作假時真亦假,假作真時假亦真。”

“好一個小丫頭,我認輸!”秦複開懷,“你要回工作室嗎?我來送你。”

蘇曉忙說:“我自己走就行,你還有這麽多朋友在這裏呢!”

秦複大手一揮,“不管他們,我也想回去了。”

他帶着蘇曉離開這華麗的聚會。

和野馬似的周思楠不同,徐斌的車開得很穩。然而從郊區返回市區必然要上高速,在高速公路上,難免會遇到大貨車,而且數量不少。這些快速行駛的黑色巨獸,将蘇曉逼回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熙熙攘攘的馬路上,人們圍着一輛大貨車。貨車旁,小女孩坐在地上哇哇痛哭,因為她的父親倒在了血泊之中。他的身體被巨輪碾壓成一團模糊的血肉,只剩一顆頭顱。那顆英俊的頭顱歪向一邊,望着自己年幼的女兒。它青筋暴露,雙目圓睜,微張的嘴汩汨流着鮮血,嚅動的雙唇似乎對幸存的女兒說着什麽……

蘇曉至今都無法面對這個畫面,她在輕輕顫抖。

秦複察覺了,“曉曉,怎麽了?”

“那些黑色的大貨車,”蘇曉的心突突亂跳,“我好害怕……”

秦複握住她的手,“別害怕,都過去了。”

蘇曉點了點頭,接着說:“我可能要去一趟寧波。”

“去寧波?”秦複很意外。

蘇曉解釋說:“寧波有一家教育機構想讓我執筆某系列的兒童繪本,我答應了。但是有些細節,我們需要當面談,這樣比較穩妥。”

兒童繪本是她一直想要進攻的領域,除了經濟利益的考量,她也想為孩子們帶去一點點美好與慰藉。因為幼年喪父,從小在母親的打罵中長大的她,深知童年經驗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多麽深遠。

秦複說:“你一定很喜歡這份工作。”

蘇曉期待地問:“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呢?”

秦複面露難色。

蘇曉看在眼裏,“你是不是沒有時間?”

“是的,最近比較忙。”他順勢下了臺階,“你什麽時候去?”

“計劃一周之後。”

“我來做安排,你什麽都不用管。”

“好的。”

蘇曉發覺,在提到寧波時,秦複竟然沒有一點興奮。那是他的故鄉,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即便離開多年,情懷總在。可是他的反應為什麽如此冷淡?

忽然,秦複說:“曉曉,我記得你說過,你去過寧波的。”

“是的,三四年前和思楠去過一次。”

“你說,你最喜歡月湖那一帶。”

“沒錯。”蘇曉回想着,“我們去的時候是夏天,在馬衙街,還有人賣野姜花呢!”

秦複一愣,“野姜花?”

“是的,野姜花。”蘇曉觀察着他的反應,“我買了一紮放在酒店的房間裏,可是它太香了,熏得我和思楠一晚上沒睡好……”

就是這個香味,野姜花的香味!

蘇曉終于想起來了。秦複給她的琴譜以及那天晚上突然回家的他的身上,都有着同一種香味,那是野姜花的香味。為什麽是野姜花?

秦複被蘇曉的話逗笑了,是以失察她的心理活動。

“曉曉,你喜歡野姜花嗎?”

“喜歡。”

“為什麽?”秦複似乎很有興致,“講講看,好讓我見識一下繪本作家的見解。”

蘇曉直覺他不讨厭這種花,于是說:“野姜花輕盈,空靈,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在枝頭飛舞。一眼望去,仿佛世界都安靜了。別笑話我誇張,這都是我的真實觀感。”

“不誇張,你這比喻很貼切。”秦複笑得溫柔,“小時候,我家附近的菜市場常常有人賣這個花,我們有時候也叫它白蝴蝶花。”

“南京也有,只是北方少見。”

“是的,它比較适合江浙一帶,再往北挪一點都難。怎麽以前沒聽你講過這件事?”

蘇曉一愣,“你是說,我喜歡野姜花這件事?”

秦複微笑着颌首。

“這只是件小事呀!”蘇曉納悶了,“再說這麽美麗的花,誰不喜歡呢?”

“是嗎?”他笑了,“你讓思楠來,她肯定沒有你這麽多感慨。”

“還真是。”蘇曉苦笑不已,“思楠抱怨這個花太香了,熏得她睡不好覺。但是她知道我喜歡,也就沒把花扔掉。”

秦複聽罷,哈哈一笑。末了,他問:“林清玄寫過一篇《野姜花》,你讀過嗎?”

蘇曉略尋思,接着輕輕念出那些句子:“……記憶如花一樣。溫暖的記憶則像花香,在寒冷的夜空也會放散。”

“很好,很好。”秦複十分滿意。

蘇曉有一種直覺,秦複對野姜花的熱情和對寧波的冷淡,在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态度之間,應該有些可說的故事。當然,他身上可說的故事太多了。比如那個在紅色山丘上流浪的人,比如李求安,再比如這野姜花……

下午四點,蘇曉和秦複到達工作室的大樓。

由于是傍晚,加上是周六,大樓的周圍沒什麽人。但是為了低調,徐斌還是把車停在了大樓的西後門。這棟大樓沒有地下停車場,這個西後門是最不顯眼的停車地點了。

蘇曉在車內與秦複道別,接着孤身進入大樓。然而沒走幾步,身後就傳來了秦複的聲音:“曉曉,稍等一下。”

原來是她的手機落在車上,秦複下車給她送過來。

直到此時蘇曉才意識到,秦複才來過她的工作室兩次。第一次是工作室剛裝修好的時候,第二次就是現在。莫名地,蘇曉覺得自己“委屈”了他。她忽而生出一股沖動,不想再隐瞞結婚的事實了。她想大聲對世人宣布,他是她的丈夫,她愛他……

秦複将手機塞到她的手中,“忙得差不多了給我消息,我來接你。”

“你不用忙工作嗎?”蘇曉不放心。

他笑了,“今天是周六,我還沒有忙到這個地步。”

蘇曉莞爾,“那好,我等你。”

心境使然,蘇曉握住秦複的手,撒嬌似地搖了搖。秦複拍拍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頭。這些都不是什麽過火的舉動,但是教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對伴侶。

整個過程中,蘇曉,秦複,徐斌,他們誰都沒有察覺到,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有一個男子用手機拍下了他們。男子拍到照片後将手機放入褲兜,快速離開大樓。他神态自若,顯然認為自己的偷拍沒有被任何人發現。

可惜,他錯了。

王霖隔着車窗,遠遠地望着馬路邊的那個男子。她留意到這個人是因為他有點面熟,她覺得他很像那個人。可是那個人怎會出現在這裏,而且剛好在蘇曉工作室的樓下?不,不可能,一定是她看錯了……

被深深傷害過的逃避心理戰勝了王霖的理智。

正在開車的梁自得察覺她的不對勁,“王霖,你在看什麽?”

“沒什麽。”王霖趕忙搖搖頭,“對了,今天你怎麽放我媽鴿子呢?她可是做了一桌子好菜等你,還要我把思楠也叫上呢!”

“別提這個了!”梁自得滿臉痛苦,“我姐姐聽說我姐夫帶着沈明玉和周勝男參加朋友聚會,正在家裏鬧呢。我得回去勸架,一會兒思楠也得回去參加戰鬥。”

“周遭的婚姻這麽不正常,難怪你和思楠不想戀愛。”

“哈哈,說得不錯,理解萬歲。”

那一邊,思敏工作室。

蘇曉剛剛進入自己的辦公室,人還沒在椅子上坐好,周思楠的電話就來了。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周成岳帶沈明玉和周勝男參加朋友聚會的事情。這種八卦,梁自得如不需要找人打聽,自會有好事者透露給她。

果然,周思楠上來就問:“曉曉,你今天見到我爸了?”

蘇曉答:“是的。”

“他真是帶着沈明玉去的?還有那個周勝男?”

“這種情況早晚會出現的。”蘇曉很遺憾,“我們無法左右。”

“我知道,我也不想管,可是我媽不行啊!”周思楠真是沒辦法了,“我怕她聽風就是雨,所以先來跟你求證。”

“你現在要回去勸架嗎?”

“是的。我正開車往家裏走,快給我煩死了。”

周思楠到現在都沒有談過戀愛,不是沒有原因的。有父母這樣的反面教材擺在眼前,換成誰都對婚姻提不起興趣。

蘇曉難以改變現狀,只能說:“思楠,開車小心,面對父母要冷靜。”

“知道,完事了給你消息。”

“好的。”

通話結束了。

蘇曉坐在辦公椅上,浮想聯翩。

她先是想起聚會上,謝蘊華那些莫名其妙的話,接着是秦複對寧波的冷淡态度和對野姜花的熱情,以及琴譜上的野姜花香味。為什麽那天晚上突然返家的他身上也會有這種香味?那天晚上,他到底去了哪裏?

想到這裏,蘇曉打開抽屜,取出了李求安的照片。兩寸藍底證件照上的他,親切,溫和,難以将之和巷子中那個行為怪異的老人聯系到一起。然而人總是多面的,真正的自我總是躲藏在層層面具之後。這位外表平凡的李求安一定大有故事,他一定知道什麽。

可是一個月過去了,她還是沒有他的消息。

“你離開廣州了嗎?”她問那照片中的人,“你現在在哪裏?”

這時候,母親簡欣出現了。她披頭散發,面色蒼白,身上的藍白條紋病號服散發着藥水的味道。這是一縷幽魂,是一個得不到愛人原諒的可憐人。她因為不能與自我和解,因此無法安息。

幽魂對蘇曉說:“笨丫頭,難道李求安不能來找你?”

蘇曉愣住了,她沒想過這個可能。

簡欣說下去:“既然秦複能以你為誘餌引出李求安,那就說明你對李求安而言相當重要。如果他真的離開廣州,那就完全有可能來找你。”

蘇曉悲觀地說:“這個城市這麽大,他要怎麽找到我呢?”

“當你鐵了心要做成一件事,任何困難都阻擋不了你。”簡欣低下頭,“就像蘇敏為了救你,竟然那麽幹脆地放棄生命,留下我孤伶伶一個人。”

蘇曉把臉別向一邊,“對不起,媽媽。”

簡欣擡起頭,“為什麽他從不在山丘上出現?他是不是恨我傷害了你?”

蘇曉無法回答,唯有嘆息。

“曉曉,你原諒媽媽好不好?”簡欣苦苦哀求,“只要你肯原諒媽媽,蘇敏一定會出現的。我想他,我真的好想他……”

蘇曉心疼不已,“媽媽,我原諒——”

就在那個“你”字呼之欲出的時候,母親抓着鉛筆插進她右背的畫面又跳出來了。緊接着,她本能地說:“不,我不能原諒你!”

簡欣立刻消失了。

蘇曉伏在辦公桌上流淚。

那些痛苦的過往,一幕幕地在她眼前浮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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