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七月八日,星期一。
這一天是農歷的六月初六,也是廣西柳州寶琳村的傳統節日“新禾節”。新禾節,也叫“吃新節”,是苗族人民僅次于春節的重要節日。此時正值盛夏,稻禾茁壯成長,苗人便有了農閑時間。他們拿起蘆笙,辦起了坡會,慶祝近在眼前的豐收和紀念稻種的來之不易。
新禾節前後持續一個月左右。節日期間,來自四面八方的各族同胞和客人聚在一起。穿着傳統苗族服飾的小夥子們吹奏蘆笙,頭戴引頭帽,身穿苗族百褶裙的姑娘們則圍着蘆笙隊跳踩堂舞,以表達苗人對豐收和風調雨順的美好願望。
一大早,周思楠便來到陸瓊花的家,由陸瓊花的母親為她穿上苗衣,戴上引頭帽和銀項圈。沒錯,周思楠今天也要參加坡會,她将和陸瓊花跳踩堂舞。這個建議,最初還是秦濤提出來的。
現在,周思楠被打扮好了。
她看鏡中苗女打扮的自己,想起了宋晚雲。
在她帶給秦濤的那張照片中,作苗女打扮的宋晚雲笑意盈盈,眼中是綿綿的愛意。面對這樣美麗又深情的妻子,秦複是什麽樣的心境呢?雖然如今斯人已逝,但秦複對她的愛與感激無疑仍在。雖然這些愛與感激是應該的,合理的,但是作為一個女人,要完全地理解和接受丈夫對亡妻擁有這般深厚的感情,多少還是需要一些胸懷的。
周思楠感到很幸運,因為耿冰川沒有前任。
可是,秦濤呢?
不消說,秦濤的前女友們必定不是簡單人物。雖然已經分手,但未必就永不再見。周思楠知道自己的占有欲極強,眼睛裏容不得沙子。她不想和那些女人有任何關聯,更無法接受自己和她們放在一處作比較。
直到這時,周思楠才理解蘇曉的心境,不由得嘆了口氣。
旁邊的陸瓊花看見了,“思楠,怎麽了?”
“沒什麽,只是想起了一些事。”周思楠搖搖頭,“對了,坡會幾點開始?”
“快到中午的時候,因為要等鄰村的人到齊。”
“啊,不光是寶琳村的人參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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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是啦!”陸瓊花笑了,“還有隔壁兩個村寨的人也來參加。也就是夏天,人來得少些。如果是春節的十一坡,得有好幾個村寨要來參加呢!”
“什麽叫十一坡?”
“就是苗人在正月十一日舉行的坡會,所以叫十一坡,這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坡會。”
“為什麽別的村子都來參加呢,圖熱鬧嗎?”周思楠如好奇寶寶般。
陸瓊花溫柔地說:“苗族有村寨結拜的傳統,這樣有利于生存與發展。坡會能促進交流,讓苗人更團結。”
“原來如此。”周思楠恍然大悟,“我們現在怎麽辦?在家等坡會開始嗎?”
陸瓊花接住她,“我們去會場。”
十分鐘後,她們來到坡會的會場。
坡會的會場是一處水泥地面的場地,它位于寶琳村北岸的一處山坡,總面積相當于一個足球場,整體是一個正方形。空地中央,高大氣派的蘆笙柱豎立着。蘆笙柱有十幾米之高,由木頭制造,下粗上細,底部直徑約五十厘米。柱頂立着一只神鳥,那是苗人的圖騰崇拜。神鳥踩着堆疊着的兩只巨蛋,巨蛋下是稻禾。稻禾下方是兩只橫向的刀刃狀的牛角——牛角是苗人的吉祥物。再往下,是沿着柱體盤旋而上的金龍,象征着團結向上。
陸瓊花向自豪地對周思楠說:“這是寶琳壓新造的蘆笙柱,好看吧?”
“豈止是好看,這簡直是藝術品!”周思楠贊嘆不已,“為什麽要造新的蘆笙柱呢?是原來的舊了不能用了?”
陸瓊花馬上介紹:“近兩年,寶琳村的經濟狀況得到較大改善,于是在去年年底的時候,村民們集資四萬多元,打造新的蘆笙柱,以改進寶琳壓的坡會。在獲得林草部門的批準後,餘合生和覃榮兵才能帶上人手去寶琳峰上砍伐木材呢!”
周思楠由衷說:“現在對森林資源的保護相當嚴格,真好。”
“是啊。”陸瓊花也十分欣慰。
這時候,身着苗衣的村民們開始在蘆笙柱下聚集。
周思楠發現,有不少攝影師出現在這裏。他們舉着相機,對着身着苗衣的年輕女子拍照。那些姑娘并不排斥,反而很高興。坡會的一個重要目的就是為未婚的男女青年尋找對象,在這種時候,誰都希望自己能成為衆人的焦點。
周思楠看着那些攝影師,悄悄問陸瓊花:“怎麽有外人在這裏?”
“怎麽叫外人呢?”陸瓊花失笑,“在我們看來,只要來了都就是客人。我們不像你們城裏人,想法這麽多。”
周思楠不好意思了。
這時候,扛着單反相機的老何走過來。
周思楠問:“老何,你這器材挺專業,是要給大家夥拍照嗎?”
老何笑眯眯地說:“周小姐扮苗女煞是好看,有沒有興趣拍照留念?”
周思楠不答話,因為她直覺老何是受秦濤指使的。可是秦濤要她的照片做什麽?難道他想拿她和同樣扮過苗女的宋晚雲比較嗎?
想到這裏,一股逆反心理在周思楠的心裏油然而生。她悍然說:“老何,我對拍照素無興趣。你有功夫的話,不如拍拍瓊花,她今天格外漂亮。”
老何愣住了,他實在不知道周思楠為何突然翻臉。
陸瓊花也十分不解,“思楠,你在別扭什麽?”
“反正我不拍。”周思楠撇撇嘴。
陸瓊花不知道那些恩恩怨怨,是以一頭霧水。
見此情形,老何忙說:“沒關系,陸校長,請允許我為你拍攝幾張照片。”
陸瓊花大方地接受老何的善意,請他為自己拍了幾張照片。
拍完照片,參加坡會的人們也到齊了。
苗人們圍着蘆笙柱擺好煮熟的雞鴨豬等祭品,對着蘆笙柱焚香跪拜,十分虔誠。祭拜結束後,蘆笙踩堂正式開始。苗人從農歷二月開始禁止吹奏蘆笙,以免惹怒上天,帶來風災雨災影響農業生産。直到六月初六的新禾節,這才重新開禁。
寶琳村的坡會是覃榮兵的祖先創立的,因此一直由覃家主辦,所有細節也都由覃家決定。父親去世後,身為長子的覃榮兵便成了坡會的主辦人,也就是所謂的頭家。
沒過多久,覃榮兵領着第一支蘆笙隊進場了。
周思楠在他的隊伍中看到了作苗男打扮的秦濤和耿冰川,村支書餘合生也在裏面。周思楠是真的佩服餘合生,這位村支書是啥活都幹,啥活都會幹。
這時候,期待許久的蘆笙終于吹響了,年輕的姑娘們也跳起了踩堂舞,周思楠和陸瓊花也參加入其中。周思楠對舞蹈沒有太多興趣,所以她的“踩堂舞”也就是跟着陸瓊花大差不差地比劃着而已。
周思楠看着秦濤和耿冰川,“瓊花,看他們兩個,還挺像回事的呢!”
陸瓊花說:“耿冰川是貴州的苗族人,本身就會吹蘆笙。秦濤是這幾天現學的,吹成這樣,也真是很厲害了。”
周思楠逗她:“你怎麽老誇他?因為他身份特殊?”
“你們城裏人真的很複雜。”陸瓊花皺眉頭,“在我這裏,秦濤和耿冰川一樣,都是寶琳村的客人。他那些身份對我們山裏人來說,其實虛無缥缈,遙不可及。”
周思楠笑了,“這還差不多。”
驀地,她在圍觀的人群中看到了老何。只見他正對着她舉着相機,顯然是想拍下她。看到這個情形,她的無名火上來了。她立馬停止踩堂舞的動作,接着雙手叉腰,冷冷地瞪着老何。
他到底想怎麽樣?她不是說過不要拍她了嗎?
“思楠,你這是怎麽了?”陸瓊花完全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周思楠惡狠狠地說:“我不跳了!”
她馬上離開踩堂舞的隊伍,徑直朝場外走去。
老何這才見識到周思楠的厲害。
可惜,後悔已經晚了。這位千金大小姐和寒門孤兒蘇曉不同,優越的家庭背景使得她有随時跟別人翻臉的底氣。
周思楠穿過人群朝場外走去。由于她身材高挑又氣質高貴,因而無人敢攔她,只敢悄悄側目。但是那些外地來的攝影師以為她是山裏姑娘,便舉起相機對着她,試圖拍下這名美麗的苗族女子。
盛怒中的周思楠厲聲對他們說:“你他媽再舉着相機對着我試試?”
這氣勢叫攝影師們立刻消停,紛紛作鳥獸散。
很快,周思楠到了校舍。
她小心翼翼地脫下苗衣取下飾品,接着換上T恤和牛仔褲,把臉洗得幹幹淨淨。她把苗衣和飾物一一疊好,準備晚上給陸瓊花送去。一切都收拾妥當後,她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回想着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事情。
半晌後,她拔通蘇曉的電話:“曉曉,你在哪裏?方便接電話嗎?”
“方便,我在工作室呢。”蘇曉聽出不對勁,“你在哪裏?”
周思楠懶洋洋地說:“在宿舍。”
“宿舍?”蘇曉意外了,“今天不是坡會,你不是應該跟大夥一起熱鬧的嗎?”
“我中途回來了。”
“為什麽?”
“我被秦濤擺了一道。”周思楠冷哼,“原來這小子讓我參加坡會,是想讓我扮成苗女,也拍一張宋晚雲那樣的照片。”
蘇曉沒想到還有這麽一出,“我想,秦濤沒有惡意。”
“你說,他要我扮苗女是什麽意思?拿來跟宋晚雲比嗎?”周思楠好不氣惱,“我才不給他機會呢,我周思楠絕不和任何女人比!”
“你不會是在吃宋晚雲的醋吧?”
“你會吃她的醋嗎?”
“我不會。”
“可是那天看到宋晚雲的照片,你明明是傷心的啊!”周思楠懊悔不已,“曉曉,對不起,我不該和秦複一唱一和地刺激你。”
“我知道,你們想用激将法,逼我把心裏的不痛快說出來。”
“可是你為什麽不說?”
“思楠,我和你不同,我沒有随便發脾氣的底氣。他是那樣的一個大人物,而我只是一個孤兒,什麽背景也沒有。我和他實在相差太懸殊了……”
周思楠說:“他不會以勢壓人的。”
“我沒有自信去考驗他。”蘇曉苦笑,“宋晚雲有這般美貌與出身,尚且對他百依百順,何況是我?”
“曉曉,你太妄自菲薄了!”
“你不是我,又不在我這個位置上,有些滋味是很難體會的。”
“你真的能接受他愛着宋晚雲嗎?”
“他如何愛她都是應該的。”蘇曉嘆了口氣,“但是要我對這件事情毫無感覺,坦白說,我做不到。”
“這是很正常的。我連自己被秦濤拿來與宋晚雲比較都受不了,何況是你這般境況?”
蘇曉俏皮地問:“你為什麽接受不了他把你和宋晚雲比較呢?如果你對他毫不在意的話。”
周思楠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個家夥,又扯到這個話題了。”
蘇曉忙說:“思楠,不要生氣。我只是覺得,也許你的真心并不是你以為的那個樣子。還記得王霖媽媽說過的那句話沒有?她說,男女之間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我們往往會被一些表面的情緒所迷惑。”
“你這家夥,說起別人就頭頭是道。”周思楠明顯柔和了。
“思楠,你現在還生氣嗎?”
“……不了。”
“回去參加坡會吧?”
“不去了。”周思楠在床上翻個身,“我已經換回衣服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哪裏也不想去。”
蘇曉不勉強她,“不要在村民們面前發脾氣,好嗎?免得人家誤會。”
“我知道了。”周思楠乖乖聽話,“曉曉,你的心事,找個機會跟秦複說說吧?”
“不用,我自己慢慢消化吧。時間長了,也就釋然了。”
周思楠靈機一動,“要不,我來跟他說?”
蘇曉忙說:“不要,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來。”
“那你可不能憋出病來,你還是個孕婦呢!”
“我知道了,放心吧。”
通話結束了。
周思楠将手機扔到一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下午。
夢裏,她又打扮成苗女的模樣。她跟着一群年輕的苗女,慢悠悠地行走在碧綠的田埂上。她們穿過一片又一片層層疊疊的梯田,來到了坡會現場。這裏歡歌笑語,喜氣洋洋。年輕的苗女們圍着巨大的蘆笙柱跳着踩堂舞,年輕的苗男吹奏着蘆笙,圍觀的人們蜂擁在四周。
周思楠一邊跳着踩堂舞,一邊在蘆笙隊中尋找着什麽。漸漸地,她在那隊伍中看到了心儀之人。他正站在隊伍中央背對着她吹蘆笙。他的身形随着音樂微微擺動,優美又不失野性。
是他,那分明就是耿冰川的模樣……
周思楠微笑着朝他走去。她穿過重重人群,終于到得他的身後。當她拍拍他的背想要叫出他的名字時,他突然丢下蘆笙,轉過身來。
四周的畫面靜止了,聲音也随之凝固。
周思楠看清楚了,這名男子不是耿冰川,而是秦濤。
她猛地從睡夢中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