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一九八五年六月八日,寧波外灘天主堂。
盛大的婚禮正在這裏舉行。
新郎高大英俊,他穿着黑色西裝白襯衣,打着在那個時代稱得上是十分時髦的銀色領結,法式襯衣上的袖扣銀光閃閃。新娘端莊美麗,一襲華麗的昭和式婚紗與她的高貴氣質相得益彰。毋庸置疑,這對年輕的新人極其般配。
蘇曉愣住了,她沒想到會在夢中來到秦複與宋晚雲的婚禮。所幸沒有人發現她,于是她便悄悄站到一隅,觀看着這難得一見的場面。
現在是合影環節,新娘宋晚雲被她的姐妹團簇擁着,攝影師們扛着老式的光學相機對着她們一通咔嚓咔嚓,場面十分熱鬧喜興。秦複站在一邊地注視着他的妻子,眼中都是喜悅與柔情。
蘇曉看得漸漸有味。但是很快她就發現,合影的姐妹團中有一名女子似乎不太合群。這名女子明顯不如其他人那麽高興,而且還特意站在一個離宋晚雲最遠的位置。蘇曉覺得這名女子有些似曾相識,而且直覺告訴她,那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那麽,她是誰,又有着什麽樣的故事呢?
蘇曉在晨輝中醒來了。
她抓過床頭上的手機一看,早上六點半。她馬上起床,仍是先收拾好自己整理好床鋪,再去廚房做早餐。和之前不同的是,今天,她特意戴上那枚鴿子蛋。
到得廚房,她又看到梁自得等在那裏。
“梁大哥,怎麽不多睡一會兒?我還沒做早飯呢!”
“快七點了,我也該起床了。”梁自得搓着手,“曉曉,早飯我能幫忙嗎?”
蘇曉說:“我自己就行,你在一邊等着就好啦!”
梁自得倚在島臺上看她忙活。
今天的早餐是白粥,煎餃,鹵雞翅和涼拌莴筍絲。白粥早已用預約功能煮好,不用管。鹵雞翅是昨晚做好的,上鍋蒸熱就可以了。餃子也是昨晚包好的,待會下鍋煎一下就好。涼拌莴筍絲得現做,但是這個菜簡單,有刀功即可。
不知道是因為貴婦當久了刀功退步,還是因為早晨的夢境分心,在切莴筍絲的時候,蘇曉不小心切到左手食指,她本能地呼痛。
梁自得立刻沖到她面前,“天哪,竟然切到手了!”
蘇曉還沒來得及說話,梁自得就把她拉出了廚房,緊接着搬來藥箱。他做家務不行,處理傷口的功夫倒是不錯。
“早餐用不着那麽豐盛嘛!切什麽莴筍絲呢,随便煮碗面條就好啦!”梁自得小心地上藥,“看看你這手,秦先生要是知道了,準得找我算帳了。”
蘇曉哭笑不得,“等到隔離結束,傷口早就痊愈了,他不會知道的。”
“真是萬幸!但是莴筍絲不要做了,我們吃其他的就好。”
“好的,梁大哥。”
梁自得很滿意,接着給蘇曉上藥。
起初他握着那只綿軟的小手,心中是十分激動的。但是當他看到蘇曉将那只沒有受傷的右手很自然地搭在一邊,亮出那顆如星辰般耀眼的鴿子蛋時,他清醒過來了。
他想起閻選的那句詞:“……嫦娥終是月中人。”
是了,眼前這位美人對他而言,只能是水月鏡花,因為她早已經被那位英雄納入懷中。那位英雄給予她的,是他梁自得這輩子都給不起的。因此,即便她和他同居一室,她和他也仍然隔着無法逾越的鴻溝。
蘇曉觀察着梁自得的微表情,知道他正在想什麽。其實她也不想用這種殘忍的方式來提醒梁自得,她是誰的人。但是幾天下來,她都沒有聽到他主動聯系王霖的消息,她這才出此下策。隔離期間根本用不着首飾,秦複特地将這枚鴿子蛋送過來,別有用意。
蘇曉小心地說:“梁大哥,王霖已經知道照片的事情了。”
“好的,謝謝你。”梁自得卸下了一塊大石頭。
“都是好朋友,不用客氣。”
這時候,傷口已經包紮好了。梁自得握着蘇曉那只受傷的手,誠摯地問:“曉曉,你能把我當大哥哥看待嗎?”
有些人像美麗的星辰,遠遠觀之亦是幸福。
蘇曉明白梁自得的心意,她溫柔地說:“你一直是我的梁大哥,也永遠是我的梁大哥。我還等着哪天能叫上梁大嫂呢!”
梁自得放心了。接着他摸摸自己的頭,不好意思地說:“還真別說,居家這幾天,我發現兩個人過日子也不錯。當然,我不是說我和你。”
蘇曉趁熱打鐵,“待會吃完早餐,給王霖打個電話吧?”
“好。”梁自得說完,靈機一動,“曉曉,今天的早餐,你來教我做吧?”
蘇曉當然沒問題了。
于是在蘇曉的指揮下,梁自得學會了做涼拌莴筍絲和煎餃子。雖然效果不太理想,但也能吃得下去。早餐過後,梁自得又學習了如何打掃房子,頗有些婚前培訓的意味。
幹完活,蘇曉回房間和秦天愛進行視頻通話。
之前擔心自己臉頰帶傷的模樣會吓到女兒,所以忍到今天臉頰差不多好了,蘇曉才敢和女兒通視頻。看到屏幕中小家夥在何存知的懷中樂樂呵呵的模樣,她放心了。可是算算日子,還有一個星期才能回去,又不免傷感起來。她總算是體會到“孩子是母親最大的牽挂”的滋味了。
蘇曉想起了母親簡欣,以及那些與她相依為命的日子。她們母女的确吃過很多苦頭,但是也有過許多幸福的時刻……
也許是上天有眼,就在蘇曉思念簡欣的時候,與簡欣有些相像的李秀齡打來電話:“曉曉,我的畫稿怎麽樣?”
蘇曉欣喜地說:“秀齡姐,你的畫稿非常不錯,我決定由你來繪制繪本《莊子》。待我隔離結束,你和我們公司簽約吧?”
“還要簽約?”李秀齡意外了。
“當然啦,這是對我們雙方的保障。”
“我還沒想好到底要不要幹這行呢。”李秀齡有些為難,“我原本想幫你一個忙,搞定這本《莊子》就算了。”
蘇曉由衷說:“這就太可惜你的才華了!”
“不差錢就是沒動力啦!”李秀齡也拿自己沒轍,“我能否簽約做個低産作者?”
“沒問題。”蘇曉一口答應。
“好的,待你隔離結束,我們就簽約。”
“太好了!”
這邊,蘇曉得到新幫手,不知道有多歡喜。
那邊,秦複收到他想要的信息。
徐斌在主人的辦公桌上放下一些資料,同時說:“虞新月,一九六二年生人,今年五十八歲,寧波人。一九八六年喪父,後随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弟弟去了香港。去香港之前,她住在偃月街那邊,高中讀的是寧波二中。秦先生,您記性真好,三十幾年前只有一面之緣的人也有印象。”
秦複苦笑着說:“這個人當時有些不是太高興,我才留意到的,但是當時也沒多想。”
話一說完,謝美麟的電話來了:“秦叔叔,美國那邊有消息了。”
秦複問:“怎麽樣?”
“說出來您可能會大吃一驚。”謝美麟頓了一下,“二十年前,虞新月剛到美國的時候,就因為車禍身亡了。消息可靠,您放心。”
“你姑姑知道嗎?”
“知道,我兩邊通知的,姑姑也很意外。”
“她要你接下來怎麽做?”
“她說到此為止。秦叔叔,我們還要查下去嗎?”
“不用了,美麟,辛苦了。”
“好說。”
通話結束了。
那邊,蘇曉剛剛放下手機。
秦複的電話來了:“曉曉,臉頰怎麽樣了?可以給讓我看看嗎?”
蘇曉打開視頻,讓他看了那受傷的左臉頰。幾天下來,紅腫已然消退,但是毛細血管破裂造成的紫色印子仍在。不過,再有幾天這點印子也就消了。
“美麟這個死丫頭!”秦複火大了,“下手這麽狠?”
這時候,蘇曉的鬓邊有發絲滑落。她本能地用手一捋,就這樣被秦複看到那受傷的手指。蘇曉後悔不已,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秦複忙問:“曉曉,你的手怎麽了?”
“切菜的時候被菜刀劃破的。”蘇曉懊惱自己的不小心,“只是一道小口子,沒事的。”
秦複很沒好氣,“舊傷未愈,又添新傷!還有十天呢,你還得受多少傷?”
“不會再有啦!”蘇曉忙做保證,“這次是因為我在切菜的時候,想起一個好玩的夢,分了心才切到手指的。”
“什麽好玩的夢?”
“你和秦濤媽媽的婚禮。”
“你竟然夢見這個?我都沒和你講過婚禮的事情呢!”秦複來了興致,“快說說,你在婚禮上看到了什麽?”
“我看到了英俊的新郎和美麗的新娘。”
“肯定沒有這麽簡單。”秦複可不好糊弄,“求你告訴我,你還看到了什麽?”
“秦濤媽媽和姐妹團合影的時候,有一名女子似乎不是很合群,而且沒有其他人那麽高興。”
秦複愛憐地說:“你真的很靈。”
“這有什麽靈的?”蘇曉嬌嗔,“只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我說靈就是靈。”
“霸王!”
他在屏幕中得意地笑了。
蘇曉問他:“秦複,你認識那名女子嗎?”
秦複有些意外,“為什麽這麽問?”
“我直覺她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蘇曉想象着,“你還記得她是誰嗎?”
秦複露出苦笑,“這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誰還記得住?”
蘇曉不多問,畢竟那與她無關。
可若是與她無關,為何又會做這樣一個夢?
下午三點,春江餐廳。
謝蘊華不知道秦複為何突然約她出來,但是她有一種不詳的預感。她在包間門口猶豫了幾秒,這才硬着頭皮進去。
“來啦。”秦複為她拉開椅子。
謝蘊華坐下,“這個時間點不前不後的,找我出來做什麽?”
“這個點喝杯茶總可以吧?”秦複也坐下。
“算了,到底有什麽事?”
“蘊華,你為什麽要找虞新月?”
謝蘊華差點兩眼一黑,“你怎麽什麽事情都知道?”
“你最近的情況有些反常,尤其是在寧波出差的時候。”秦複為她斟茶,“我就是感覺不對勁,于是借曉曉被欺負的事情,逼美麟講了出來。”
“這個死丫頭!”謝蘊華氣不打一處來。
“別怪美麟了,她也是為你好。”秦複喝了口茶,“蘊華,說出真相吧。”
“虞新月是晚雲的一位好朋友,兩個人還是高中同學。”
“為什麽晚雲沒跟我提過她呢?”
“虞新月當初極力反對晚雲把你從孟素琴的手中搶過來,可是晚雲怎麽哪裏聽得進去?所以晚雲和你結婚後,虞新月除了出席婚禮,再也沒有出現在你們的生活之中。晚雲不敢讓你知道這個人,她怕你因此想起當年的事情,心裏不痛快。”說到這裏,謝蘊華又揶揄起來,“晚雲對你真是癡心一片,你皺個眉頭她都心疼。”
秦複苦笑,“後來,虞新月如何了?”
“一九八六年,虞新月的父親病逝,繼母便帶着兒子和她去了香港。再加上因為和你結婚的事情,兩個好朋友起了龃龉,晚雲也就斷了和虞新月的聯系。”
“後來晚雲為什麽又要找她?”
“兩年前你遇到了蘇曉,晚雲正好也在那個時候罹患肺癌,她這才發覺天意的可怕。雖然她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但又不免懷念起當初苦口婆心勸她的虞新月來。”謝蘊華喝了口茶,“……在晚雲生病的那兩年裏,我一直在幫她尋找虞新月的下落。我費了好大功夫,才在晚雲即将要走的時候,知道虞新月去了香港,後來又去了上海,最後在二十年前從上海去了美國。”
“可是美麟說,你是在晚雲走後才開始找虞新月的。”
“晚雲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我也就沒和美麟說。”謝蘊華嘆了口氣,“但是後來知道虞新月去了美國,我不得不告訴美麟了,因為只有她能幫我在美國找人。你想想,我總不能讓秦濤幫忙吧?那個時候的他又不能知道當年的事情。”
秦複看着她,“即便晚雲走了,你也不能把虞新月的事情告訴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謝蘊華直視他,“再說你都和蘇曉開始新生活了,我還把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抖出來做什麽?”
真是有紋有路,秦複苦笑。
“蘊華,晚雲找虞新月做什麽?”
“聊表感激之情。”
“就這樣?”
“不然呢?”謝蘊華失笑,“人在晚年的時候,最挂念的往往是年輕時候的人和事。想想你我的父母臨終前的情形,是否如此?”
對于這個說法,秦複不作表态。他問下去:“二十年前,虞新月在美國因車禍身亡,你認為這是真的嗎?”
“美麟已經核實過了,我們還能怎樣?”
“蘊華,關于這件事,你真的沒有什麽瞞着我?”
“不信你就自己去查。”
“好,我信。”秦複投降,“對了,你的手傷怎麽樣了?”
謝蘊華晃晃那倒黴的右腕,“拆線了。”
秦複不忍心多看,“多少會留疤,你受大罪了。”
“手腕而已,曉曉可是臉蛋受傷了呢。怎麽樣,她好些沒有?”
“都好了,不用擔心。”
“這幾天你自己帶女兒的滋味如何?”
“別提了!”秦複很沒好氣,“真後悔沒把曉曉抓出來。”
謝蘊華看着他,半開玩笑地說:“倒不是我嘴欠,我是真的好奇,梁自得這些年就沒對蘇曉動過心思?就算原先沒有,或者說不敢,但是現在他和蘇曉關在一處隔離,孤男寡女,朝夕相處,啧啧。”
秦複不以為然,“曉曉會處理,我不擔心。”
謝蘊華說下去:“原以為梁自得和王霖會很快走到一起,結果拖到現在,兩個人的情況還是沒有明朗,難免不讓人多心。”
“梁自得和王霖我是一百個支持。”秦複這可是實話,“如果他們能走到一起,李秋冰和素琴在天上就安心了。”
謝蘊華笑了,“晚雲不讓你知道虞新月的事情是對的。”
“謝謝你。”秦複用茶杯跟她碰杯。
謝蘊華輕輕碰了碰杯子。
斯人已去,那些秘密,就讓它們爛在心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