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04
殿內服侍帝王左右的福欽抱着拂塵出來,見到那麽一番景象,不由得頓了頓腳步。
他斂了心神,對着賀灼拱一拱手:“陛下聽聞外頭聲響,奴才便道定是王爺到了,這會兒陛下讓奴才傳王爺進去說話呢!”
說話間瞥見那小矮幾上的半盞空碟,老奸巨猾的大太監不動聲色地挪開眼。
他對賀灼再次拱手:“王爺,請吧?”
賀灼這才理了理衣襟往裏走。
路過那位禦史時,他稍一頓腳步,輕輕說:“高大人。”
禦史:“……臣在。”
“人總要拎清自己的分量的。”賀灼淡淡地側看他一眼,笑道:“說了不該說的話,小心哪天就被割了舌頭。”
禦史渾身一抖。
福欽離得近,聽到了一些,當下面色一凝,老眼中帶有疑問看向洪德。
洪德對他幹爹搖了搖頭。
示意別問。
福欽了然,随在賀灼身後進了禦書房。
賀灼進了禦書房裏間,望見疲憊的帝王正閉眼小憩。
他立馬頓足,垂下眼睫,靜靜地立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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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兄。”許久,章順帝開口了:“到底來說,王家與明安都犯了錯,還得勞煩皇兄尋人走一趟,叫他們都思過一陣子。”
賀灼道:“臣知道如何做。”
章順帝又問:“明安這事兒,皇兄如何看?”
“此事臣不敢多議。”賀灼笑着說:“但臣聽聞明安有意和離……若真能成了,于陛下、于明安都是好的。”
章順帝一曬。
他這皇兄做事說話總是這般滴水不漏,回來兩年多都挑不出半分錯誤,似乎就把自己當作尋常臣子了。
不過……這樣也合他心意。
他倒不信賀灼沒有二心,但不妨礙他裝個糊塗,也好借這一雙手鏟除左黨頑根。
帝王輕聲道:“得離,但不是時候。”
“若無事,皇兄便早些回府吧。”
賀灼順着這話躬了躬身,垂着眼淡淡道:“臣告退。”
只是在賀灼的轎子就要出宮門時,有個大宮女急忙叫住他。
賀灼眯眼一瞧。
是陳太後身側的平眉姑姑。
他只得讓轎夫停下,笑着問:“姑姑這是……是太後有事吩咐?”
平眉說:“王爺這話就稍有些見外了。不過是太後她老人家許久不見王爺,難免有些挂念,便讓奴婢過來多嘴問一句,王爺可否得空?若是無事,不若去陪太後說說話?”
賀灼眸光一閃。
當年他與陳太後兒子年紀相當,他那短命的兄長夭折後,陳太後悲痛難忍,時常食不下咽、卧不能眠。當時她還懷着一個孩子,先帝許是憐惜她,許是憐惜那個未出世的孩子,便讓賀灼伴在陳太後身側逗她開懷。
賀灼與大皇子雖是同父異母,但眉眼間到底有些相似,賀灼那時本身也讨人喜歡,因而他與陳太後的确也如親母子般相處過一段時間。
不過到底說,賀灼生母還好好的在後宮呢,陳太後也在不久後誕下嫡公主雲禧,兩人便逐漸遠了,在雲禧五歲之後賀灼更是除了必要的請安都是鮮少與陳太後往來了。
如今這一出讓賀灼啞然失笑。
天家之中,就是親生骨血都會反目成仇呢,賀灼可不相信過去那麽多年陳太後對他還有過多情分在。
何況回京這些日子他可一次請安都沒落下,一月當中有幾天是必然見到的,要說挂念,陳太後怎不在請安後留下自己說話?
那麽這一請定是有其他由頭了。
想着,賀灼一曬,帶有歉意道:“是本王疏忽了,讓太後她老人家空空念着。”
這是答應去見太後了。
平眉一福身,笑着說客套話:“王爺身居要位自然是忙活得很的,這廂叨擾,實在是難平。”末了,又說:“請王爺移步罷,太後早在宮裏殷殷盼着了。”
到了陳太後的寧安宮,賀灼發現雲禧長公主也在。
雲禧是先帝唯一的嫡公主,因生她時傷了身子,也是陳太後膝下唯一的孩子了。
自長子夭折後陳太後最憂心女兒的康健,先前未出閣時就時常要放在身側看着的,嫁人後更是要隔三差五把人召進宮裏來以求心安,所以雲禧長公主出現在這兒倒也不算稀奇。
賀灼問了安,這才落座雲禧長公主對面。
陳太後關切他一番,突然問:“琢之也二十有四了罷?”
賀灼,字琢之。
“是,剛過生辰不久。”賀灼聽她這樣一問心下有了計較。
果不其然,陳太後下一句便是:“嗯……那說來,你也老大不小了。哀家聽聞你府上一個侍候的都沒有?”
賀灼:“……是。”
陳太後嘆了一氣:“先前你遠在南蠻,哀家也不好過問,而今回來了可得把心收一收……琢之,是時候成家了。”
賀灼握筷的手一頓。
他面上不動聲色,淺笑道:“母後所言極是。”
陳太後道:“皇帝也預備選秀一事,到時你也來。早些娶妻,也好叫母後與你母妃寬心。”
賀灼側了側眼:“好。”
一直沒說話的雲禧長公主擡眼看了看他,餘光瞥到陳太後,猶豫着到底沒開口,想來有所顧忌。
用過午膳,陳太後拉着兩人聊了些閑話便要休息,就讓兩人回去了。
到了宮外,雲禧長公主上了自己的車駕,遲疑半晌,掀開簾子,對着一旁挂着“豫”字燈籠的車駕喊了聲:“皇兄!”
賀灼早有預料,也掀開簾子靜沉沉地看着她。
“皇兄。”雲禧長公主又喚了一聲,壓低聲音苦笑道:“你也知曉母後背景,此次選秀怕是別有用心。就是并非母後本意,卻與我舅舅他們脫不了幹系。”
“雲禧不知皇兄是否有意,但若是真的,可千萬小心陳家陳華珠、左家左謝兒,別一下入了美人關。”
賀灼輕笑一聲:“陳家是你舅族、左家是你夫家,你這是何意?”
陳太後本家陳家,如今的定國公便是她父親,是左黨一大巨頭。當年雲禧長公主嫁的是左黨另一位巨頭左家的兒子。
可以說,雲禧長公主無論從哪看,都應該是左黨那邊的人才對。
雲禧長公主微瞪大了眼:“皇兄……你不信我麽?”
賀灼一條手臂撐在腿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倒是說說,皇兄該如何信任你?”
雲禧長公主抿着唇,久久沒說話。
正當賀灼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準備讓車夫啓程回府時,雲禧幾不可聞的聲音才響起:“……皇兄、皇兄是皇黨不錯嗎?”
賀灼本游刃有餘的神色微冷了些。
“人人都說皇兄自成一派,是為豫黨,就盯着那位置呢,我卻不信。”雲禧長公主輕輕道:“我年幼時皇兄是伴在我身側的,雲禧自認為了解皇兄一二,大膽一猜,看來是沒有錯。”
賀灼面色稍霁。
雲禧長公主見他緩了臉面,大膽了些:“雲禧好奇,當年皇兄到底與父皇說了什麽?竟能讓父皇松口,真把你封王,讓你出了這郢京?”
賀灼笑道:“你倒也不怕。”
雲禧長公主有恃無恐道:“左、陳等左黨便是再廣大通天,于後宮也插不進手。還有,四周應是皇兄的人吧?想必這話也傳不到皇帝耳中去——所以當年說了什麽?”
賀灼嘴角帶有些弧度:“不可說。”
雲禧長公主表情遺憾。
“陳家陳華珠、左家左謝兒?”賀灼将話頭繞了回來,問。
“是。”雲禧長公主正色道:“皇兄作為外男,不合适打聽這些閨中事。”
“陳華珠算我表妹,是我舅舅幺女,打小就按宮裏規矩養的;至于左謝兒……她并非長房女、而是二房所出,不過自小抱在我婆母膝下,也算半個嫡女了。”
“這兩位可是選秀的重頭戲,那些人必然會想盡辦法留她們的牌子的,皇兄可別真讓人進了府……”
說到底是這左、陳二家的棋子,是要放到宮中和豫王府中牽制皇帝兄弟二人的。
賀灼颔首,示意自己知曉了。
雲禧長公主對他點點頭,天色不早,她也不再多留便告別離開。
賀灼回府與解淑說起這事。
解淑沉默片刻,問:“你故意讓雲禧長公主知道的?”
他烏黑的眼睛靜靜地看着那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一品親王。
“……不錯。”
賀灼笑着說。
以他的涉世,真想要不動聲色還是可以做得到的,不至于讓一個女子看出端倪來。
畢竟回京兩年多,可沒人發現過。
官場上那些老家夥可比雲禧精明多了。
解淑看着這位矜貴的主兒,嘆了一氣:“太妃可聽聞此事?”
“便是無确切消息,也該有些風聲。”賀灼說:“不過母妃便是知道了也插不上手。而今後宮中無高位妃嫔,一直都是陳太後攬着宮務大權,母妃管不了的。”
解淑讷讷道:“……也是。”
他皺了皺眉,疑惑道:“那長公主為何要幫你?她是如何知曉當年你封王一事內情的?”
鮮少有人知道,當年平武帝将寵愛的兒子封王并非他本意,而是賀灼自己的主意。
十五歲的少年賀灼放蕩不羁,倦了這虛世浮華,提出要封王去別處看看時把他老子氣到半死,把人揪到禦書房苦口婆心說了半天,類似“父皇與你母妃對你寄予厚望”“這天下終歸是你的”“我兒天資聰穎就該高坐朝廷造福百姓”的話勸了無數次,依舊沒能把兒子留住。
當時解淑在時為貴妃的孟太妃宮中小住,少年賀灼被老子煩的不行,回來就随口和他抱怨了句。
不然解淑也不會知道這一插曲。
“他……曾與陳太後商議過封地一事,以太後聰慧必然是想到了什麽。太後又時常召見雲禧,一來二去,雲禧心中自會有底。”
賀灼毫無意外,端起茶盞淺啜一口。
若真厭惡往日愛子,平武帝當初大可随意打發他去一處真正荒涼蠻夷之地,哪裏需要仔細斟酌。
臨城那個地方,雖說接近南蠻之地,但也接近富庶的江南,借着江南的優勢,發展起來不過是時日問題罷了。賀灼去的那幾年,臨城可就富了不知多少!
陳太後與雲禧若這都想不到什麽,就枉費她們的出身了。
賀灼繼續說:“雲禧心思玲珑,看得透看得遠,若是男兒身,再有些強勢性子的話,在朝上未必會輸給任何一位四品以上的大員。”
“她清楚那位置誰坐會更好,自然有了站隊。”
“可……”解淑與長公主不甚相熟,尚有些顧慮:“公主夫家到底是左家,與明安長公主情況不同,她舅族陳家與左家親密,若被他們發現,很難保證公主不會倒戈以明哲保身。公主三個兒女到底姓左,她太多軟肋在左黨手上了。”
賀灼笑笑,沒作解釋。
這個時候一切肯定的話都太過于蒼白。
解淑敗下陣來:“如此,你做主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