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Chapter Ⅴ 沙漏（33）
Chapter Ⅴ 沙漏（33）
修女領着今野往裏面走。
“即使是在神的領域裏，也很少有你這樣自願看護病患的好心人。請允許我向你致以最最高的敬意和感激。”她雙手交叉胸前，微微颔首。
今野笑着說：“修女你言重了，自我來到這裏，就得到你的許多照顧。現在盡我綿薄之力，能幫上一點忙，我就很高興了。”
“不不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你的能力，對這裏的病患有多大的幫助。”修女伸出手，示意他透過玻璃去觀察：“他們多是在試煉中遭受了強大的精神創傷，深陷痛苦之中，難以自愈，我們也束手無策，但是有了你的話，一切都會不一樣……”
她還在慷慨激昂地演講說，描繪着美麗的願景。
今野卻被病房裏的一個女孩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
在白色的房間裏，女孩穿着白的病服，她的頭發已經到半腰了，而今野初見她時不過及耳。他現在還記得她的名字。許婷。
“怎麽了？”修女問。
今野回過神，“她是怎麽一回事？”
修女不明白他對這個病人為何如此關心，臉上流露些許疑惑。
“哦……這個女孩子我曾經見過，我們一起參加第一關試煉，那個時候她還好好的。”今野解釋道。
“原來如此，”聽他這樣說，修女放下心來：“這個女孩叫做許婷，第三次試煉出來，整個人就完全崩潰了，我們給她注射了大量的鎮定劑，好不容易使她安靜下來，但是她的意志再也沒有清醒過。”
大概是對當年那個笑容明亮的許婷過分呢印象深刻，今野問：“我能幫助她嗎？”
修女愣了一下，才回答道：“……當然可以，只不過我們給你安排的患者精神受創程度較低，治愈的可能性高，而許婷……”修女搖搖頭，“她的精神混亂程度很深，可能很難治好，一腔熱血，大概率付諸東流。”
話題中心的許婷，将白色的卷紙往自己身上一層一層地裹着，從頭到脖子，到手臂到上半身。
纏繞。将自己困住。
“沒事，我想試試。”
“那今天……”修女試探性地問。
今野不好意思地笑笑，“哦抱歉，先見你們安排的病人吧。我今天也沒有準備好，明天我再來看許婷吧。”
“好的，這邊請。”
……
許婷是在奇特的氛圍裏醒來的，和白房子慣用的那種蒼白、清冷、自制的藥味不同，是淡淡的清香味道，讓人想到春天早晨裏，嫩綠的草沾上露珠的時候。
她的意識慢慢清醒過來。
看到有一個男人坐在她的床邊。
“送給你的，你喜歡嗎？”他把黃色的花束放在許婷的床頭。
許婷覺得這是她從未沒有在這裏見過的顏色，黃色，是太陽的顏色。
什麽時候呢，有人說過她像太陽。
她伸手是碰花，不是牆壁的那種堅硬，不是被單的粗糙，而是那種很柔軟的感覺。
“很漂亮吧，它是玫瑰的一種，叫做歡樂頌，花語是熱愛生活,充滿歡樂。”
送花人這樣說。
許婷跟随着他溫柔的聲音，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他的臉上，他的眼睛上。
靜靜地看着你，像洗淨的蔚藍天空一樣，讓她心理平靜下來。
“你還記得我嗎？許婷，我叫今野。”
今野，聽到這個名字，似乎能觸動許婷腦子裏哪根弦，涉及到遠古記憶的那一根。
“是啊，我們是第一次試煉的時候相遇的。那個時候你還穿着學生服，我問你你是學生嗎？你說是，我叫許婷，你還記得嗎？”
一瞬間，許婷的所有動作都停住，目眦欲裂。
今野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怎麽了許婷？”他不知道自己是哪裏說錯了話，觸碰到許婷的逆鱗了。
“不對。”許婷說。
“……什麽不對？”
“你說的話不對。”
今野不明所以，還是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了。
許婷像是失去了聲音的小美人魚，每說一個字都尤其艱難：“你說，你們三個是學生嗎？”
“……”今野沒能掩飾自己臉上的錯愕。哪裏來的三個人？
他的表情全部被許婷所讀懂，但是她仍然固執地說下去，“我說，是，我叫許婷，她是黃心穎，藍雯雯……”仿佛當年場景的重演，許婷介紹着旁邊的另外兩人。
可是今野不僅看不見黃心穎和藍雯雯。
更不記得黃心穎和藍雯雯。
今野明白到為什麽修女說許婷精神錯亂了，他下意識地想要糾正許婷，想要告訴許婷：“當時我認識的只有你……沒有其他人。”
“呵呵呵……哈哈哈……”許婷忽然笑起來，臉上表情有一種悲哀的詭異。
“許婷，你冷靜下來！”今野嘗試使用自己的能力。
但是許婷的情緒波動不止沒有平息，甚至驟然像山峰一樣矗立，高振幅波動劇烈，“因為她們從你們的記憶裏被拿掉了，所以你們不記得她們，只有我記得，這就是神對我的懲罰！”
她活在一個自己認知的世界裏，擁有一段別人都不曾進入的想象。
“沒有黃心穎，沒有藍雯雯。這兩個人都是不存在的。”今野嘗試把這個觀念灌輸給許婷，“只有你，她們都是虛假的，只有你是真實的，不要被那些虛假錯誤的回憶所折磨了，許婷只有你是真實的。”
“我是真實的？”許婷喃喃重複道。
“是的……”
“我怎麽會是真實的呢？”她質疑她自己。
今野拍拍自己的胸膛：“我可以作證，你是真實的。你就站在這裏，活在這裏。”
“許婷，我認識你，看得到你，聽得到你，摸得到你，你是真實的。同樣的，”他拿着許婷的手，“你摸，這花是真實的，這張床是真實的，我是真實的，你也真實的。”
聽着這一切的許婷，卻虛幻地笑了。
“你能證明我是真實的，你能證明你的記憶裏沒有藍雯雯和黃心穎，所以她們是虛假的對嗎？”
“許婷……”将藍雯雯和黃心穎這兩個名字從許婷的腦海裏驅逐出去，并沒有做到。
許婷點點頭，“是啊，你證明不了他們是真實的……”
“因為能夠證明她們真實的，只有我。“許婷的聲音提高，動作忽然迅速，她打碎了今野裝花的玻璃瓶，然後撿起一塊碎片，“就在這裏，就在我的手上！”她用碎片交叉在兩手手心割了一刀口子。
望着淋漓的鮮血，許婷笑了。
她将染血的雙手鄭重地合在一起，然後放在自己胸前，閉上眼，虔誠地說道：“心穎、雯雯，以後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今野就這樣看着一切地發生，一句話也沒有說。
在神的領域裏，只有意志足夠堅強，每個人的想象很容易具象化。很多人創造一些快樂的事物，他所想要的事物，以獲得滿足。
但在白房子裏，病人們創造毀滅，創造傷害，傷害別人或者自己，以達到滿足。因為他們已經無法從完美的事物裏獲得快感了，他們開始覺得完美是虛假的，又或許他們認為自己根本配不上完美。
許婷就是這樣，她必須要連自己都否定才能逃避現實的世界，她必須通過傷害自己來獲得救贖。
在今野眼中，病房裏沒有玻璃瓶，只有花束。
許婷只不過拿起花枝在自己的手上劃了兩下。
可他知道，在許婷眼中，那就是刀，用刀能誕生傷口和鮮血。
她在義務反顧地受傷，她要義無反顧地受傷。
今野理解了昨天的許婷，她不是在拿衛生紙玩，她希望用繩子勒死自己。
在這個不能原諒自己的世界裏，許婷會一次次讓自己以各種方式死去，可因為是虛幻的，她就像神話裏的西西弗斯一樣，只能再一次，重複地把石頭推上山去。
今野退了一步，他覺得自己救不了她。
他找不到能救她的任何一點希望。
……
在參加第四次試煉前的最後一個晚上，今野再來找許婷。
“今晚過後，我就去參加試煉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
許婷還是那一副呆滞的模樣，這些日子她所折磨自己的，沒有在她身上留下一點傷痕。
他看着她，沉默了很久，“你真的覺得藍雯雯和黃心穎是存在過的嗎？”
“……”依舊沉默。
今野知道她的答案，知道她以沉默對抗這個世界對她的壓迫：“老實說，你說我見過她們，但是我的記憶裏根本沒有她們。”他從衣袖裏掏出一件折疊整齊的羊皮。
“我不相信她們存在過，或者說和我相遇過。”
他擡起頭看她，“但我……相信你。”
許婷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今野打開羊皮，裏面放着一把小匕首，“這是真的匕首，在神之國度是禁品，我在星之塔和別人交易來的。”他有些顫抖地拿到許婷的雙手，擺平，攤開。
下手前，他也有過猶豫。
“雖然很蠢，但我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這是唯一一個能夠喚醒你的想法。”
“我相信你。”一下，兩下，他用匕首在許婷手上劃了兩下。
許婷兩只手掌出現了兩道紅痕，即刻滲出了鮮血。
痛覺似乎喚醒了許婷，她的眼神清明了一些，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兩手，每一只手的手心都有一道傷痕，是她當時為了救藍雯雯握住姜雲飛的劍時留下的。
血也是這樣紅，不停地流着。
她的表情變了，先是笑了一下，然後兩行眼淚已經落下臉龐了。
笑容和眼淚交織，眼淚灑到流着血的手掌上，眼淚和鮮血融在了一起。
藍雯雯曾經對她說過的。
一句句話，在耳畔響起。
……
最後一句。
“許婷，以後的路你就要一個人走了，要加油。”
……
還有她曾經給她的兩個耳光。
“你可以愧疚，但是你更應該好好活着，你現在覺得痛，你現在覺得愧疚，因為你還活着，是許東用你的命換來你好好地站在這裏的，以後無論發生什麽神情，你都應該好好活着。如果有人為你而死，你這條命就不再是你自己的了，你要更加對得起別人，好好地活着。”
……
還有那天晚上，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話。
“我也不知道所謂神的試煉是在試煉什麽，但是神把你和黃心穎送到了我的身邊，讓你們兩個成為了我的朋友，這是我這一輩子最感激的事情，我想只要我們三個人站在一起，我們就能往前走，什麽困難都可以一起去努力克服。許婷，我們三個人中，你就是那個頭，你一定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做到一切你想做到的事情。”
……
“許婷……”
她聽到有人喊她，是今野。
她擡起頭微笑，眼淚又一次一同落下，“是，我叫許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