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正午陽光灑進紅鸾樓的天字號套房,一只手從紗簾中伸了出來,懶散地搭在床沿。

這是一只非常好看的手。

手腕上有淡淡的青筋,手指修長骨感,指甲修理得幹淨圓潤。這樣的手用來拈花握卷,烹茶焚香,必是極美的。

可這只貴公子般的手,五指指根的位置,卻有一層薄繭,似乎是長久握劍摩擦形成的。

“公子……可是準備起身了?”床邊跪着一個青衣小倌,“奴來伺候您。”

紗帳內響起了一道慵懶的聲線:“嗯。”

聲音裏帶着晨起的沙啞,青衣小倌身形一顫,頭垂得更低了,小心翼翼地托起對方搭在床沿的手。

一炷香時間後,一位年輕公子走出天字號套房,他笑吟吟地手搖折扇,步履輕盈。青衣小倌垂首跟在他身後。

老鸨早已在門口候立。昨夜這位公子為花魁一擲千金,銀票不要錢似的往外撒,一躍成為紅鸾樓開業多年來最大的肥羊,可得好好巴結着。

見他出來,老鸨忙滿臉笑容地迎上去:“燕公子休息得可好?昨兒是雲煙首次接客,難免有怠慢的地方……”

“您要是不滿意啊,沒有關系,咱紅鸾樓多得是好孩子,都排着隊想服侍您。”

長廊兩邊站滿了穿紅戴綠的小倌兒,或羞怯或直白地注視着燕公子,眼含渴望。這位燕公子不但有錢,長得還好看。要是能攀上這根高枝,後半輩子便不用愁了。

燕公子的一雙桃花眼顧盼含情,他笑吟吟地道:“張媽太客氣了。”

一群人簇擁着他走出大門,臨走前,燕公子把折扇合在掌心,拿扇尖挑起了青衣小倌的下巴:“你叫雲煙?”

青衣小倌似乎是不敢與那雙彎起的桃花眼相對,垂下眼道:“回公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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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公子道:“很好。”

老鸨立刻賠笑道:“有您這句話,除了您外,雲煙從此不接客,一天十二個時辰都候着您。”

扇尖從雲煙的側頰劃過,落在胸口輕點了兩下,燕公子又說了一遍:“很好。”

幾十雙嫉妒的目光落在雲煙身上。

燕公子上馬車離去。

直到那輛黑色馬車消失在轉角,老鸨才收起笑容,若有所思地道:“京城什麽時候出了這麽一位闊公子?上回禮部尚書的公子來我們紅鸾樓,也未見得出手如此大方。”

小倌兒們圍着老鸨打聽:“張媽您也不知道這位燕公子的來路?”

老鸨冷哼了一聲:“瞎打聽什麽?”

一人道:“他姓燕……”

老鸨道:“這公子神秘得很,除了知道姓燕,其餘一無所……”

她的話驟然打住。

燕是皇族的姓氏。這燕公子,難不成是哪位王爺?可如此年輕的王爺只有一位,便是當今聖上的弟弟尋王。可尋王遠在封地,又怎會出現在京城?既如此,只有那一位……

有聰明的小倌兒說出了口:“這燕公子,難不成是皇、皇上?”

老鸨疾言厲色地打斷他:“瞎說什麽!”

心裏卻信了七八分。世人皆知當今皇帝是個草包,除了一副好相貌外一無所有,只知鬥雞走狗,吃喝玩樂。

可皇帝再怎麽荒唐,要是這斷袖的名聲從紅鸾樓傳出,這樓就不用開了。畢竟紅鸾樓是京城排行第一的男倌館。

老鸨不敢再往下想,警告道:“誰再多嘴,我打斷誰的腿,趕緊走開!”

小倌兒們無趣地四散走了,不少人嫉恨地瞪了瞪角落的雲煙。

雲煙一直低垂着頭,在內心苦笑——大家都以為他攀上了高枝,獨得燕公子青睐。可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燕公子壓根就沒碰他。

昨夜花魁初夜叫到了五萬兩銀子,天字號套房中,他一開始故作矜持。可一看包下他的是如此年輕俊美的公子,他便立刻主動起來,要為燕公子寬衣。

他還沒摸到對方的外袍,手腕就被冰涼的手抓住——他悚然低頭,燕公子眼裏一分醉意也沒有,冷冷清清地望着他。

“別碰我。”燕公子說。

風月場上的話術與技巧,雲煙向來是駕輕就熟。可一對上那雙冷淡的眼睛,他便什麽也說不出了,唯有服從。

燕公子在床上歇下,他在帳外一夜未眠。

臨走前的輕佻和笑意并非調情,扇尖在他胸口輕點的兩下,更像是一種警告。

可思及伸出紗帳的那只手,和他托起那只手時的相貼的溫度,雲煙又忍不住心神蕩漾。

馬車內,銅盆裏的水已經涼了,一雙手卻仍浸在水中擦洗。

一位太監模樣的人跪在地上,恭敬地從銅盆裏托起那雙手,用軟帕擦幹淨上面的水珠。

“皇上,好了。”太監說。

被稱作皇上的人長睫微阖着補眠,赫然就是剛從紅鸾樓出來的燕公子。

他聞言睜眼,摩挲着自己的手指,輕嘆道:“朕最恨和人肢體接觸了。”

太監利落地收起銅盆,道:“皇上不喜肢體接觸,卻又偏偏跑去紅鸾樓過夜。現在已過了午時,連大朝會都錯過了。”

他年紀不大,說話直率,皇帝竟也沒生氣,反倒是輕笑道:“滿朝都是太後和林相的學舌鹦鹉,朕去了也是心煩。小椅子,你怎麽說話越來越沒遮攔了。”

太監無奈道:“皇上,奴才姓鄧。”

“朕難道不知道你姓鄧?”

太監道:“皇上,您昨夜徹夜未歸,太後和林相知道了,未免又要訓斥您一番。”

皇帝道:“朕越是不學無術,越是荒唐,他們便越是放心。”

車簾飄飛,皇帝的側臉一半明一半暗,神情莫測。

馬車駛入宮牆,在暖閣前被人喚停了。

小鄧子道:“皇上,是林相。”

皇帝——燕雲潇掀簾下車,多情的桃花眼彎起,已換上一副盈盈笑意。

“哎喲,林相是專程在此等朕的?可折煞朕了——”燕雲潇大步上前,折扇抵在林相手肘處一擡,阻止他行禮。

林鴻身上朝服未換,顯然是剛下朝便在此恭候。

他看了眼一襲白衣拿着折扇的皇帝,又看了一眼皇帝身後的馬車,面色微沉:“皇上正值壯年,宜好學上進,怎可無故缺席朝會,溺于玩樂?”

燕雲潇滿不在乎地笑道:“有丞相在,朝中諸事,朕還有什麽不放心的?”

林鴻道:“皇上身為人君,應明白流言可畏。這輛馬車昨夜停在何處,今晨又從何處駛出,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都盯着,皇上——”

燕雲潇長眉一挑,他手腕輕甩,合起的折扇就撐開成扇形,動作如行雲流水。他說:“這麽多雙眼睛裏,是否有丞相的一雙?”

林鴻避而不答,只道:“皇上身份尊貴,那地方魚龍混雜。不出今日,流言便會從各府中傳出,到時……”

“什麽地方?”燕雲潇笑眯眯地截斷他的話,“什麽流言?”

林鴻定定地看了他許久,許久才吐出兩個字:“斷袖。”

“哦——”燕雲潇拉長了聲音,啪地一聲合上折扇,扇尖在林鴻右肩敲了敲,“……流言麽?萬一朕真的是斷袖呢?”

不待林鴻回答,他便乘車離去了。

馬車早已駛離,林鴻卻仍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馬車消失的方向。

一位小厮模樣的人跑過來,恭敬地叫了一聲:“大人。”他附在林鴻耳邊說了句話。

林鴻緩緩地說:“……沒碰房間裏的人?消息是否可靠?”

小厮道:“絕對可靠。”

林鴻幾不可見地松了口氣,被扇尖碰過的右肩也放松下來。他略一點頭:“回府。”

馬車裏,燕雲潇早已收起了嘴邊的笑意,冷哼道:“老古板。”

小鄧子遲鈍地反應過來,說:“皇上,原來您是故意的……”

“您故意把馬車停在紅鸾樓門口,又故意在中午人最多時乘車離去,故意挑的大朝會當天……這樣一來,太後和林相就會認為您纨绔得無可救藥,放松警惕。您就能暗中去做事情。”

燕雲潇低垂眼睑,摩挲着白玉茶杯。

他自然是故意的,林鴻的反應他也早已預料到了。這位權傾朝野的丞相巴不得他不學無術,卻還要裝作忠臣來勸谏他。

“虛僞。”

燕雲潇放下茶杯,冷聲又說了一遍:“朕最恨虛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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