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27章
說完那句話,步搖咬着唇,直直地看着燕雲潇。她在發抖,全身緊繃,像一根繃到最緊的弦,只要輕輕一碰,就會斷掉。
就會萬劫不複。
紅燭幽暗,空氣中彌漫着醉人的甜味,薄薄的酒香清淡蠱惑。
燕雲潇一聲輕嘆,道:“你真的想這樣嗎?”
她是一只自由的蝶,明媚又張揚,流連于花叢碧海。上至達官貴人,下至破落書生,無人不愛她,無人不敬她。
可從她叫出那聲“皇上”起,一切都變了。
她在向他求束縛,她甘心從一只自由美麗的蝶,變成黃金鳥籠中的金絲雀。
變成佳麗三千中的一人,變成吃醋、嫉妒、攀比的平庸婦人。
因為她太愛。
她知道。
他也知道。
聽到他這樣問,步搖渾身一顫,突然崩潰地哭起來,捂着臉靠在他胸前。
年輕君王的心跳是那樣沉穩,咚,咚,咚,平靜得近乎冷漠。蠱惑的甜香、加料的冷酒、美人薄衣在懷,都沒能使他的心跳亂上一分一毫。
步搖擡起頭,透過朦胧的淚眼,她看到了一雙清冷幹淨的漂亮眼睛,如秋日的深潭,沒有一絲暧昧的情緒。
她像是被潑了盆涼水,整個人突然清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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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不知道——”她坐直身子,背對着他,幽幽地道,“對不起,我今晚有些情緒失控。”
燕雲潇溫聲道:“沒事的,你只是喝醉了。”
步搖仍背對着他,倒了杯酒喝下:“對,我只是喝醉了。”
“十三年前,你從宮裏溜出來玩。我那時父母雙亡,流落在大街上。你給我買了饅頭和包子,還買了一盒胭脂送我。”
步搖說着,倒了一杯酒遞給他。這一次她沒碰那個機關。
燕雲潇接過酒杯,聽她繼續道:“回宮前,你把我安置在了天香樓中,那是你第一次動用藍衛。”
回憶起往事,燕雲潇微笑着轉了轉酒杯,慢慢喝下了酒:“那時你像警惕的小狼一樣,還擔心我在饅頭裏下毒。”
步搖破涕為笑:“那時我不相信,像你這樣富貴的公子哥,會無條件地對一個陌生人好。”
“可你确實是這樣的人,你會幫助任何一個受苦的陌生人……”她輕聲道,“所以即使你身邊全是太後的眼線,你仍然冒着暴露藍衛的風險,把我安置好,讓我不再流落街頭。”
“那時你才七歲,比我還矮。說起話來卻頭頭是道,像小大人一樣。”
說到這裏她回過頭,睫毛上仍挂着淚珠,臉上卻帶着笑:“你在宮裏,不能時常來看我,便命藍衛給我送東西,銀子、糕點、衣服、胭脂……”
“後來你長大了些,怕我覺得你在施舍我,便讓我替你聯絡在外的藍衛。”
步搖輕嘆一聲,替他理了理披風,道:“你這麽溫柔,這麽細心,還長得這麽好看,哪個女孩子能不喜歡你?”
燕雲潇慢慢地道:“對不起。”
“為什麽說對不起?因為你對我太好?還是因為你不該這麽優秀?”步搖拿走他手裏的酒杯,“喝不下就別喝了,臉色不好,前幾天是不是病了?”
“沒事。”燕雲潇道,“你想喝,我陪你。”
“你看看,你總是這樣。”步搖又掉了串眼淚,卻也沒再勸他,給兩個酒杯都滿上了酒,“那就喝吧,反正這是你最後一次陪我喝酒了。”
燕雲潇道:“為何?”
“因為……我要嫁人了。”步搖微笑道,“他姓鄭,是個小布商,算不上多富裕。他每晚都來看我,只喝茶說話。他會在街上蹲下身,幫我擦鞋上的污泥。”
燕雲潇莫名地就想到了那日在朝堂上,滿地鮮血和屍體中,丞相半跪在他面前,給他擦去錦靴上的血跡。
“……三日後成親。”
步搖從他腿上起來,走到梳妝臺前,束好散亂的頭發,又補了胭脂和唇脂。
再轉過頭來,她又是那個光彩照人的天香樓花魁。
“放心吧,你不要我,愛我的人可多着了。”她拿出一件披風穿上,“——你姐姐搶手得很。啧,這破衣服,凍死人了。”
燕雲潇慢慢喝完了酒,臉色比剛才更蒼白了些,他微笑道:“恭喜。”
步搖望着桌上的酒壺,道:“抱歉,第一杯酒裏加了……”
“只是普通的一杯酒。”燕雲潇依然微笑着,“不是嗎。”
眼看着淚水又要奪眶而出,步搖轉身背對着他,道:“是的,當然只是普通的酒——好啦,時辰不早,趕緊回宮休息……找太醫看看。”
她頓了頓,說:“姐姐是馬上要嫁人的人了,得避嫌。快走吧。”
燕雲潇起身時撐了下桌面,身體晃了一下,等站穩,他道:“要是遇到什麽困難,寫信告訴我。”
步搖依然背對着他,沒有說話。
燕雲潇推開門向外走去,卻聽背後響起顫抖的低聲。
“雲潇。”
他頓住腳步。
“你是風,雁過無痕的風。”步搖道,“只有方向、永遠沒有中心的風。”
“但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一個能拉住你、讓你駐足的人。”
燕雲潇又等了片刻,身後寂然無聲,他便又往外走去。
真心愛他的人嗎?
什麽是愛?
後宮的侍妾每每都說愛他,卻在殿中點藥香,酒中加料。愛的是他,還是他的權勢和金銀?
步搖說愛他,可在表明愛意之前,她已經找好了退路。
甚至太後也說過愛他。
多麽可笑。
除了血濃于水的親情,世上怎麽可能存在全心全意的愛呢?
燕雲潇腳步虛浮地下樓。
他身體還沒完全恢複,上午還在喝藥。那幾杯涼酒着實讓他難受得不輕。
走出天香樓大門,看到自家馬車,燕雲潇松了口氣,眼前一黑差點跌倒。
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牢牢扶住。
他以為是小鄧子,便虛軟地輕聲道:“回宮。”
等眼前黑霧散去,他看清小鄧子正站在馬車旁,這才後知後覺地轉過頭,對上了林鴻擔憂的視線。
“丞相怎在此處?”
燕雲潇推了推他,想站直身體。可那條攬在他後腰的手臂一離開,他又眼前發黑站不穩,便任由對方扶着他。
林鴻道:“臣有要事禀告。”
燕雲潇哦了一聲,沒有問他是什麽事,對方也沒再往下說。他只是想起,剛才他站不穩時,抓了一把對方,碰到一個很硬的東西。
現在看來,那好像是丞相上臂的肌肉。
“是不是身體不适?”林鴻關心地看着他,“回宮還有好長的路,皇上若是不嫌棄,便去臣府上休息片刻。”
燕雲潇沒什麽力氣地揮了揮手。
林鴻扶着他上馬車,把早準備好的暖爐遞給他,又斟上一杯熱茶。
燕雲潇閉上眼睛靠着車壁,看上去恹恹的,落寞又寂寥。像一只在外面受盡委屈的小狐貍,無精打采地縮成一團,舔着毛發。
這一瞬間,林鴻很想把他攬在懷裏,安慰他,哄他,任由他發洩情緒。
可他深知燕雲潇性子裏驕傲的那一面——這是一只默默舔舐傷口的虎,而非軟弱哭泣的小白兔。
所以他沒有問皇帝到底發生了什麽,只是坐過去,小心地攏住那雙冰冷顫抖的手。
“是不是冷?”他道,“皇上之前受寒還沒好全,讓臣為皇上暖一暖手。”
燕雲潇睜開眼睛看他,然後又緩緩閉上。
一路無話。
到了相府,林鴻扶着燕雲潇去了書房,仔細地将所有窗戶關上,隔絕寒風。然後生上火爐,将暖爐換了新炭讓他抱着。
“皇上稍坐片刻,臣去去就來。”
屋裏很快溫暖如春,燕雲潇抱着暖爐,終于不那麽冷了。
他打量起四周。
書房不大,一張桌案,一張硬椅,桌上擺着些文書,硯臺裏有一些殘墨。牆上挂着一幅四尺的畫。
燕雲潇的目光從畫上掠過,随即他像想起來什麽似的,重新打量起畫來。
畫上是蚌殼和珍珠。
看得出畫畫的人重點渲染了珍珠,着墨最為細心。
燕雲潇想起那晚在崖底山洞中,隔着手帕落在他額頭上的吻,以及那句在他耳邊的呢喃。
“我的珍珠,我的洛神……”
他裹緊披風,輕啜了口熱茶。
林鴻回來時,端着一碟栗子糕,和一杯熱飲。
“府上廚子新做的飲品,桂香蜂蜜牛乳茶,皇上嘗嘗。”
燕雲潇喝了大半杯溫熱的牛乳茶,又吃了幾塊香甜的栗子糕,終于暖和起來,身體舒服了不少。
他道:“丞相可還記得,朕有幾件東西在你這裏?”
林鴻略一思索,道:“是。”
他打開桌案最下面的櫃子,拿出一個小盒子,遞給燕雲潇。
燕雲潇打開,裏面果然是他的東西——一條紅肚兜,兩根紅頭繩,還有一個護身符,都是小時候母妃親手給他編的。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小盒子中,保存得很好。
林鴻道:“當年奉太後之命,不得不把皇上的東西收走,但臣一直妥善保存着,萬望皇上見諒。”
燕雲潇拿出頭繩比劃了一下,他現在頭發又多又密,小時候的頭繩自然短了,再也綁不上了。
林鴻察覺他在想什麽,沉吟了一下後道:“借皇上此物一用。”
燕雲潇不明所以。
林鴻接過頭繩,在他面前單膝跪地,說了句冒犯後,小心地托起他的手,将頭繩綁在手腕上。
皇帝的手腕有些瘦,腕骨微微凸起,紅色的頭繩剛好繞了兩圈,在收口處打了個松松的結。
然後,林鴻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勢,執起那只手,在手背上輕輕地吻了一下。
燕雲潇一顫,倏地坐直,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願吾主——”林鴻道,“歲歲皆歡。只生歡喜,再無憂愁。”
接着,林鴻站起身,從容一笑道:“臣在話本上讀到,在大海西邊的那些國家裏,下屬對君上執‘吻手禮’,表達敬仰與忠心。臣并無其他意思,望皇上不要見怪。”
燕雲潇木然地望着他。
要不是這人在他發燒昏睡時還偷吻他額頭,他就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