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養了幾天後,燕雲潇的傷便痊愈了。

右臂上的疤痕已脫落,留下一道淺淺的粉色印子。紗布裹了這麽些天,小臂上的皮膚比別處略白些。燕雲潇抱怨了好久,說是有色差就不好看了。

當時林鴻在一旁,聽到皇帝抱怨,嘴笨得不知如何回話。他想起小時候,母親買了兩件新衣,問他和父親哪件好看。一大一小兩個男子,眼裏卻是相同的無奈,齊齊被母親罰去掃後院。

什麽才叫好看呢?不同的衣服又有什麽分別?

他只覺得皇帝是好看的,全身上下哪裏都好看,無論穿什麽衣服,無論變成什麽樣子,都是最好看的。因此手臂上有了色差,又有什麽關系呢?

皇帝還在等他回答。

林鴻倉促地把內心的話說了出來:“——皇上怎樣都是好看的。”

燕雲潇似乎被安慰了,笑吟吟地喚他喝茶。

這日秋風蕭瑟,西市行刑。二百多顆人頭落地,鮮血染紅了街道,滿街無一人敢言語。

林鴻在西市監斬,結束後回府換了身衣服,入宮向皇帝複命。

暖閣裏燃着清淡的茶香,燕雲潇正坐在案前翻書。見林鴻進來,竟親自拎壺斟茶,笑道:“辛苦相爺了。”

林鴻受寵若驚地接過茶盞。

燕雲潇坐姿懶散,左腿搭在右腿上,黑色綴金邊的龍紋錦靴嶄新而幹淨。林鴻想起那天,他半跪在皇帝面前,将紅色頭繩系在纖瘦的腳踝上,那皮膚白得如暮春燈會上的冰雕燈。

“……相爺?”燕雲潇疑惑地叫道。

林鴻回過神來,倉皇道:“抱歉,臣方才走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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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潇道:“朕方才說,宮中少了這麽多太監宮女,是時候再選些人入宮了。”

林鴻道:“是,臣這就去安排。”

“相爺公事繁忙,這等小事就不勞煩你操心了,朕找人來做就是。”燕雲潇喝了口茶,向暖閣外喚道,“小谷,進來吧。”

一位年輕臣子走了進來,先後對皇帝和丞相行禮。

燕雲潇笑道:“這是前京城守備谷源成,祭祖大典時立了功,朕便把他調到身邊做事,也能為丞相分分憂。”

谷源成激動地對林鴻一揖:“下官才疏學淺,以後萬望丞相不吝賜教。”

林鴻暗中觀察着谷源成,見他長得平庸,想來入不了皇帝的眼,心裏一松,臉上也笑得溫和:“皇上有命,本相必當竭盡全力。”

燕雲潇又閑話了幾句,便讓谷源成退下了。

整個過程中,燕雲潇一直審視着林鴻,見他并無不悅的神色,心下稍安。

林鴻道:“臣有一事,一直未禀明皇上。皇上重掌朝政,衆望所歸,臣若繼續越俎代庖,代皇上批閱奏折,便于禮制不合了。”

燕雲潇端茶的手頓住了,定定地看着他。

林鴻從懷中拿出一張紙,呈到禦前,誠懇道:“打蛇要打七寸,這上面是朝中所有官員的七寸,是臣這些年暗中調查收集的。皇上有此物,便能拿捏控制所有官員。”

說完,他舒了口氣。

這些年來,他有三個願望,一個是關于父親的,兩個是關于皇帝的。

他自幼習武,十六歲參軍,立下赫赫戰功,賜封副将軍。十八歲返京時,父親卻突染惡疾不治身亡。

彼時雲淵宗鼎鶴真人雲游至此,辨認出父親的真正死因是中毒,而非突染惡疾。

十八歲的他立志為父複仇,所以當太後問他願不願意成為她的刀時,他忍辱答應了。

太後給他的第一個任務,是去找皇帝,收回淑妃的遺物。要成為太後的刀,自然要與皇帝交惡,他心裏清楚。

可他見到皇帝,卻發現這個小孩似曾相識。

他想起了那年的宮宴,禦花園裏,紮着羊角辮的小孩奶聲奶氣地問他:“大哥哥,你能帶我上樹嗎?”

坐在榻上的小皇帝已經沒有了羊角辮,而是梳着整整齊齊的發髻,看到他,先是皺了皺眉,然後眼睛一亮,倏地站起身來。

林鴻剛想說什麽,身邊的太監卻陰陽怪氣地開口了:“林大人,太後娘娘還等着您呢。”

小皇帝聽到太後兩個字,眼裏的光閃了閃,但仍靜靜地盯着林鴻。

林鴻狠下心道:“臣奉太後娘娘之命,來收繳淑妃娘娘的遺物。”

小皇帝眼裏的光熄滅了,又看了他一眼,低下了頭。

太監怪聲怪氣地又道:“皇上,太後娘娘說了,已故淑妃娘娘的遺物是不祥之物,恐危害宮廷,請快交給林大人。”

小皇帝看向林鴻:“林大人?”

他的聲音依舊稚嫩,卻沒了那種軟綿綿的奶聲。與同齡人相比,顯得低而沉。

林鴻跪在他面前,道:“臣乃新任少詹事林鴻,參見皇上。”

太監笑道:“林大人可是太後娘娘的親侄兒,如今朝中的紅人,日後封侯拜相啊,指日可待。”

小皇帝看了他一眼,去內殿拿來一個檀木小盒子。

林鴻保持着跪地的姿勢,伸出雙手。

小皇帝慢慢地将盒子放在他手中,他接過,小皇帝卻不松手,緊咬着嘴唇,臉色蒼白地望着他,眼中帶着一絲懇求。

太監又陰陽怪氣地道:“林大人,太後娘娘的時間可寶貴得緊。”

這一刻,林鴻簡直想抽出佩刀了結此人。可父親的死狀浮現在他腦海,他閉了閉眼,狠下心來,拿走了檀木小盒子。

小皇帝攥得很緊,被他抽得趔趄了一步,林鴻忙扶住他,被用力地甩開了。

走之前,林鴻回頭看了一眼,小皇帝還站在原地,雙眼通紅,卻沒有掉一滴眼淚。

像一只倔強的小豹子。

他拿着盒子去太後寝宮複命,太後笑着贊賞了他,給他升了半品官,他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一閉眼,腦海中就浮現出那雙通紅的眼睛。

晚上回到府上,林鴻打開盒子一看,簡直啼笑皆非——他當是什麽“危害宮廷的不祥之物”?裏面不過是小孩子的肚兜,頭繩,還有一塊手工編織的卍形護身符罷了。

這可能是小皇帝用來懷念母妃的唯一念想,卻被他殘忍地拿走了。

他好像在欺負小孩子。

林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望着父親的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您在天有靈,保佑孩兒實現兩個願望。第一個願望,為您報仇,讓您安眠于九泉之下。”

“第二個願望——”

“收攏朝權,還政于皇上,無論要花多長時間,我都在所不辭。”

他頓了頓,道:“今天我迫于無奈,欺負了一個小孩子,我在此發誓,保護他今後不受任何人欺負。”

那日朝堂殺局,他一劍刺入太後的咽喉,終于親手為父報仇,實現了第一個願望。

而現在,林鴻把那張紙遞給皇帝,那是他為官十年積累的精髓和經驗。在此刻,他完全還政于皇帝,實現了他的第二個願望。

那麽,他還有餘生的時間,去實現關于皇帝的第三個願望……

然而……

燕雲潇面色一冷,重重地将茶盞拍在桌上,茶水四濺,茶盞上出現了蛛網似的裂痕。

他冷冷地說:“丞相這是何意?”

林鴻一怔。

“朕不過是提拔了一位功臣,讓他去辦選人進宮這樣的小事,丞相就如此不滿,覺得朕分了你的權,就要撂挑子不幹了?!下一步,是不是還要玩辭官那一套?”

皇帝聲如寒冰,林鴻下意識跪下,視線剛好落在皇帝的黑金龍紋靴上。他清楚地知道,隔着一層薄薄的鞋靴,那漂亮的腳踝上系着一根紅繩,他親手系的。

燕雲潇怒道:“怎麽,朕連這一點小事都幹涉不得?”

林鴻終于明白過來皇帝在想什麽,連忙分辯:“臣并無此意……”

可一擡頭便看見皇帝放在膝蓋上的右手,紅繩襯得膚色白皙無比,手腕很纖瘦,他一只手就能握住……那顆珍珠閃閃發着光。

燕雲潇面無表情地一挑眉:“怎麽不說話了?”

林鴻忙壓下旖旎的心思,誠懇地道:“臣早已說過,只要君求,只要臣有——臣的一切原本就是皇上的,此時不過是歸還于皇上。臣不會撂挑子不幹,自然也不會辭官。只要皇上需要臣,臣便會一直在皇上身邊,為皇上赴湯蹈火。”

他這話說得十足真誠。

燕雲潇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怒氣漸消:“起來吧。”

他自然能看出林鴻是真誠的,這番話也無一句虛言。可是……光是說有什麽用?

那年有人承諾,等練好功夫就帶他上樹。可再次見面時,那人卻搶走了他的珍寶。

所以承諾有什麽用呢?沒有實際行動,再好聽的承諾也一文不值。

他向來不是能被承諾打動的人。

燕雲潇看也沒看一眼那張紙,原封不動地還給林鴻,淡淡道:“那日丞相與朕聯手肅清朝堂,丞相是新朝的大功臣,朕重用還來不及。難道在丞相心中,朕就是那鳥盡弓藏、過河拆橋之人?”

林鴻立刻道:“皇上在臣心中,天青日白,霁月光風,玉潔冰清。”

他頓了頓,又将紙遞了過去:“此物還請皇上收下,皇上會有大用。”

燕雲潇沒再推拒,指尖輕叩着桌面,又恢複了懶洋洋的笑意:“相爺方才說,這上面有所有官員的七寸。那麽……相爺的七寸又是什麽?”

他眼含戲谑,林鴻啞然無語。

是你。

林鴻心中默然道。

一陣沉默後,燕雲潇擺了擺手,随意翻看起那張紙來。

他臉上依然挂着笑意,但林鴻敏銳地感覺到,他心情不好。

皇帝永遠笑得如沐春風,但林鴻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自然能識別他笑容掩蓋下的情緒。

林鴻不知道皇帝為何心情不好,因此小心謹慎地回答着皇帝的閑話,如履薄冰,生怕有一句話說錯。過了一會兒,皇帝似乎是嫌他無趣,皺眉揮手讓他走了。

直到走出宮牆,林鴻依然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便問小厮:“你可娶妻了?”

小厮驚奇道:“小人的媳婦是相爺府上的洗碗娘,相爺當初還賞了我們夫妻各二十兩銀子。”

“……”林鴻心事重重地道,“你媳婦會不會心情不好?”

小厮想了想:“很少。”

林鴻道:“如果她心情不好,你當如何?”

小厮貼心地問:“相爺在意的人,今日心情不好?”

林鴻道:“是。”

“那是為何心情不好?”

林鴻想了想:“不知。”

小厮驚奇道:“為何會不知?相爺方才不是一直與那人在一起?”

“……”林鴻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閉嘴,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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