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在這種時候,林鴻自然不會多嘴分辯來惹得皇帝更生氣——當然,他也并沒有什麽可分辯的。
林鴻誠懇地賠罪:“方才事發突然,是臣失言,請皇上恕罪。”
燕雲潇道:“只是失言?”
林鴻頓了頓,道:“當然,臣的舉止也有失妥當,請皇上責罰。”
火折子燃盡的那一瞬間,黑暗從四面八方湧來。燕雲潇站在他身邊,呼吸急促,全身緊繃,他下意識将人攬入懷中輕聲撫慰。對方抖得那麽厲害,濕潤而急促的呼吸噴灑在他頸側。
像一只全身炸開尖刺的小豹子,警惕又無助地面對着巨大威脅,卻将脆弱掩藏在黑暗中。
他簡直不知該如何憐惜。
此刻,他看着燕雲潇仍顯蒼白的臉,想到十三年前,那個孤苦無依的小孩子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呆了整整三天,心痛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沉聲道:“臣出門前沒有檢查火折子,這是臣的失職。臣向皇上保證,剛才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第二遍。請皇上責罰。”
燕雲潇正想說話,腿上卻傳來輕柔的觸感。
“呦呦~”
他低頭一看,一只渾身火紅的小狐貍正扒着他的披風下擺,烏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見他看過來,讨好地用兩個前爪抱住他的小腿。
燕雲潇皺眉道:“走開。”
小狐貍竟似乎聽得懂話,戀戀不舍地放開他的腿,退後一步,乖乖地坐在地上,神色有些委屈。
林鴻道:“這是臣撿到的狐貍,它很喜歡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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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雲潇道:“它壓根不認識朕,為何喜歡。”
林鴻深深地望着他:“皇上風儀高貴,俊美無雙,誰會不喜歡皇上?”
小狐貍歪着頭,認真地輕輕點頭,似乎在附和林鴻的話。
一人一狐,一跪一坐,都擡頭望着燕雲潇。
燕雲潇:“……”
伸手不打笑臉人,他輕輕哼了一聲,轉身向小茅屋走去,道:“起來吧。”
他已許久沒來過此地,眼前的變化讓他吃了一驚。
原本三丈見方的菜圃變成了兩倍大,整整齊齊地種着南瓜、蘿蔔、茄子和小油菜。一排黃,一排紫,一排綠,格外清新好看。
茅屋後面用籬笆圍成了一個小花園,東北角有一個天然的小池塘,生着幾株冬蓮。繞着籬笆一圈,種滿了從山中移植來的各種花卉。
南邊的角落上,新種了兩棵不知名的樹,已有小腿高。
林鴻道:“這是板栗樹,三五年後,便能結出栗子。”
燕雲潇望着那一圈石斛、薔薇、萱草,道:“林大人真是好興致。”
林鴻道:“皇上不在,縱使滿園花開,也不過是徒添愁苦罷了。”
燕雲潇用合起的折扇輕敲掌心,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林大人莫非是膝蓋癢了,還想跪?”
林鴻立刻從善如流地認錯:“臣失言。”
他又道:“快到午膳時間了,皇上先進屋休息休息吧,臣來做菜。”
屋子裏燒着暖融融的炭火,一小盅淡莓酒在火爐上煨着,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林鴻接過皇帝的披風挂好,将炭火撥得更旺了些,拿着剛摘下的南瓜,進入了側邊的小廚房中。
燕雲潇身子還有些發軟,便倚在榻上,微閉着眼。
過了一會兒,衣袍下擺被輕輕扯動,他垂目一看,小狐貍正用前爪抱着他的衣服,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燕雲潇輕笑出聲:“你倒是機靈。”
小狐貍呦呦地叫了一聲。
燕雲潇仔細一看便發現,這小狐貍皮毛細膩發亮,指甲被修剪得很短,爪子和毛發都是幹幹淨淨的。
他略一思忖,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道:“上來吧。”
小狐貍眼睛一亮,敏捷地跳到他身邊坐下,伸出舌頭舔了舔爪子,随即又軟軟地咕了一聲。
燕雲潇警告道:“不許舔我。”
小狐貍歪頭看了他一眼,伸出兩個前爪,試探地抱住他的手腕,将毛茸茸的臉貼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燕雲潇被逗笑了。
他端起晾溫的淡莓酒喝了一口,暖熱自胸腔發散至四肢,恢複了些力氣,便起身在屋裏轉了轉,打量起四周來。
許是為了方便處理文書,林鴻把原先放在角落的桌案搬到了窗邊。桌上多了一個粗糙的木制花瓶,插着幾枝新鮮摘來的野花。
桌上擺着一些未處理的文書,下面壓着厚厚的一沓宣紙。
燕雲潇随手抽出來一看,頓住了。
一整沓都是畫,畫中是他。
沒有用任何多餘的色彩,整張都是淡淡的水墨勾勒。顯然畫者對于筆下的人熟悉無比,連右耳耳骨上的彎月耳飾都描摹出了細節。
燕雲潇一張張地看過去,禦花園、金銮殿、寝宮、朔山崖底、暮春燈會、相府書房……
他或是笑着,或者怒着,或是神色淡淡,但更多的,只是一個背影。
像是畫畫的人已習慣了在身後默默注視着他。
燕雲潇饒有興致地翻看着,那些神情鮮明的畫,他自己都頗為吃驚。原來他笑起來時、生氣時,竟是這副模樣麽?
廚房中飄出炒菜的香味,燕雲潇把畫放回原處,看了一眼廚房中林鴻的背影。
“老狐貍。”他磨了磨後槽牙。
怎麽不繼續畫那些隐晦的珍珠了?心事一被戳破,就開始明目張膽地調戲他了?
燕雲潇不解氣地又說了一句:“老狐貍。”
低頭一看,小狐貍正坐在他腳邊,無辜地盯着他。
燕雲潇微笑道:“不是說你,你麽,你是小狐貍。他——”他沖廚房擡了擡下巴,“那才是老狐貍。”
小狐貍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腿。
燕雲潇的目光掃過火爐旁的狐貍窩,頓了一下,想起什麽似的,重新望向狐貍窩,滿眼不可置信。
要是他沒看錯的話,窩裏是他放在這兒的一件便服吧?
……難怪小狐貍這麽親近他呢,原來是早已熟悉了他的味道。
小狐貍見燕雲潇盯着窩,歡快地跑進窩裏去,前爪抱起一只袖子,貼臉蹭了蹭,沖着他軟軟地叫。
燕雲潇神情複雜。
廚房中,林鴻正蹲在地上往爐竈中加柴火,見燕雲潇進來,忙道:“皇上怎麽過來了,當心嗆着。”
砧板上是切得整整齊齊的方塊狀南瓜,燕雲潇走過去拿手指撥了撥,狀似不經意地道:“那狐貍好像很喜歡朕。”
林鴻一笑道:“臣早已說過,誰能不喜歡皇上?”
燕雲潇涼涼地睨了他一眼:“林大人在說這話之前,還是先把窩裏的衣服藏起來吧。”
林鴻一愣,随即失笑道:“抱歉,一想到今日有機會見到皇上,臣簡直高興得失了理智,連連疏忽犯錯。”
這些天為了勞作方便,他穿着件粗布葛衣,袖子撸到胳膊肘,露出精壯的肌肉,額頭上沾着點黑灰,像是最普通的一位農夫。
燕雲潇道:“朕的衣服,可是價值千金的。”
林鴻道:“這些天一共摘了皇上六十八個蘿蔔,共值六十八萬兩銀子,加上一件衣服,就湊個整,七十萬兩,皇上覺得如何?”
燕雲潇想到相府那窮酸的樣子,輕哼道:“林大人還得起嗎?”
林鴻笑道:“臣有一輩子的時間慢慢還,接下來每月的俸祿都上交皇上,用來抵債,可好?”
燕雲潇驚奇道:“朕富有天下,要你那三瓜兩棗的俸祿做什麽?”
他說完便往外走去。
林鴻望着他的背影,輕聲道:“臣并無冒犯之意,只是覺得皇上該被天下所有人、所有動物喜歡,所以才做了那個窩,請皇上不要怪罪。”
燕雲潇腳步微頓,身影消失在門口。
冬日圍爐而坐,屬實是一樁樂事。
小油菜清鹹,南瓜香甜,開胃又下飯。許久沒吃過這樣的家常菜,燕雲潇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飯,非常滿足。
自他第一次在這裏種菜起,就希望把地裏的菜做熟。為此他命小鄧子去學做菜,可學了半年,這位昔日在藍衛中排名第五的高手,依然只有五成把握能生上火,還有一次燒掉了廚房。
他盼了好多年。
燕雲潇端着林鴻給他沏的野莓山楂露茶,靠在榻上烤着火,小狐貍趴在他腳邊。
他這些天太忙,少有午睡的時間。此時吃飽喝足,不由得困意上湧。
林鴻從他手中拿過杯子,抱來一床毯子給他蓋上,又将炭火撥得更旺,溫聲道:“皇上這些天累着了,睡一會兒吧。”
燕雲潇向來是不習慣睡覺時身邊有人的,但林鴻的語氣太理所當然,他眼皮一沉,很快便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半睡半醒中翻了個身,手臂伸出毯子,搭在小榻邊沿。
立即有人用手背探了探他臂上的溫度,似乎是覺得太涼,便用雙掌攏住他的小臂和手,等皮膚溫暖起來後,輕柔将他的手放回毯子中。
然後很輕地掖了掖被角,将他一縷散落的發別到耳後。
燕雲潇沒有睜眼,剛睡醒的聲音有些沙啞:“你知道這是不會有結果的。”
“什麽結果?”
燕雲潇依然閉着眼,輕聲道:“一份感情,付出了,總歸是想要回報的。”
林鴻沒有回答他這句話,反倒是一笑問道:“那皇上為何讓臣來此處?這地方雖然不是非常隐蔽,但總歸不是誰都能來的。這是否說明,臣在皇上心中,與他人有一丁點的不同?”
自雷雨夜傾吐心緒後,林鴻便不再壓抑心中的情感,言語和行動都直白起來。
炭火發出畢剝的輕響。
一陣長久的沉默後,燕雲潇睜開眼睛,沙啞道:“因為我不明白。”
他坐起身,斟酌着詞句,慢慢道:“我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的感情,不相信話本中矢志不渝的愛情,所以我不明白……你為何這樣對我。”
“所以皇上之前是不相信,現在是相信卻不明白?”林鴻把早備好的溫熱茶水遞到燕雲潇唇邊,笑道,“這麽說來,臣不算是在做無用功嘛。”
以他的聰慧,自然猜到了兩個月前那場通緝,不過是皇帝對他的一次考驗。
燕雲潇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盞茶,望着他。
林鴻正色道:“皇上不相信世上有不求回報的感情,是因為皇上小時候被奸人所害,沒有人好好保護皇上。若皇上能給臣一個機會,臣會讓您慢慢相信,世上确實有這樣的感情。”
小狐貍趴在燕雲潇腿邊,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
燕雲潇摸了摸小狐貍光滑的皮毛,擡眸靜靜地看着林鴻,重複道:“我不明白。”
林鴻輕輕一笑,道:“種下一棵樹,不是為了十年後能乘涼,看着樹抽條長高,也是一種樂趣;寄出一封書信,不是為了收到同樣的問候,思念已傳達,便已然無憾;登高不是為了望遠,讀書不是為了深刻,僅僅是動作本身,就已是無限的樂趣。對于美,總該有些超越功利的眼光。”
燕雲潇沉默地看着他。
林鴻遲疑了一下,挪過去坐到榻邊,試探地握住了他的手。燕雲潇輕輕一縮,卻沒有掙開。
“雲潇。”林鴻第一次這樣叫他,輕聲道,“只要能在你身邊,看着你,照顧你,幫助你,對我來說,就是最快樂的事情。我不要任何所謂的回報,也不在乎所謂的結果,不要有心理負擔,好嗎?”
燕雲潇被這稱呼驚了一下,皺眉道:“我是男人,不需要另一個男人的照顧。”
林鴻道:“是。臣失言了。”
說着,他拿起一塊栗子糕遞到燕雲潇嘴邊,燕雲潇心事重重地吃了下去。林鴻又喂他喝了口茶,接着拿手帕給他擦了擦唇角。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燕雲潇伸了個懶腰,收起沉郁和疑惑。
他笑吟吟地道:“朕如此年輕,林大人這老牛,想吃朕的嫩草不成?”
林鴻面不改色道:“老男人會疼人。”
燕雲潇道:“朕愛風流浪漫,林大人卻是個古板老學究。”
林鴻誠懇道:“臣可以學會如何‘浪漫’。”
燕雲潇挑了挑眉,道:“那林大人便放馬來試試吧,看什麽時候能捂熱朕這顆冰做的心。”
林鴻一愣,随即燦爛一笑:“多謝皇上!”聲音裏是掩不住的激動。
小狐貍睡醒了,伸了個懶腰,燕雲潇撸了撸它的肚皮。
“林大人想必已知道了,朕令二十三州總督入京,共聚年節宴。”
說到正事,林鴻正色道:“這些總督都是當地地頭蛇,多年來連朝廷也不放在眼裏。現在正是他們志得意滿之時,皇上想趁機殺他們銳氣,年節宴正是時候。”
燕雲潇站起身來:“說得是,走吧。”
林鴻跟着站起身,愣了一下:“去哪裏?”
燕雲潇白了他一眼:“朕在朝中忙前忙後,林大人還想在此地吟詩作畫、風流快意不成?”
林鴻明白過來,皇帝是要放他出去了。從皇帝今日出現在暗道入口,他便該想到的。只是心情太過激動,一時什麽也想不了了。
日已西斜,兩人走出茅屋,眼前是幽森的暗道口。
林鴻從懷中掏出新的火折子,道:“皇上放心,臣這次帶了兩根火折子,确保萬無一失。”
燕雲潇想到暗道中的情景,臉色一黑。
他冷聲道:“此番朕放你出去,需得約法三章。”
林鴻立刻道:“皇上請說。”
燕雲潇眯了眯眼,警告道:“第一,不得叫任何奇怪的稱呼。”
“是。”
燕雲潇又道:“未經朕的允許,不得有任何肢體接觸。”
“……是。”林鴻想了想,問道,“若是有突發情況,像火折子突然熄滅,或者……”
燕雲潇重重地道:“不會再有了。”
林鴻應下,道:“請皇上說第三章 。”
燕雲潇想了想:“等朕想好再告訴你。”
随即看着黑黢黢的暗道出口,輕哼了一聲:“記住,朕從不走回頭路。”
他轉身往山後走去,衣袍在空中劃過。
林鴻失笑地搖了搖頭,追了上去。
翌日,林鴻恢複相職,重新還朝。
當百官看到金銮殿第一排首位那個熟悉的身影,都沒有太驚訝。畢竟這兩個月,皇上發還的許多文書上仍是林相的筆跡。
最激動的當屬谷源成,他簡直喜極而泣,拉着林鴻的袖子一把鼻涕一把淚:“您總算回來了……下官這兩個月,簡直……一個囫囵覺都沒睡過啊!”
林鴻以雷霆手腕清理了一批事前彈劾他的官員,重整朝廷,而皇帝竟然保持了沉默。
百官都以為林相此次還朝後要夾着尾巴做人,慢慢積攢勢力,找機會東山再起。哪知他竟然嚣張得如此明目張膽。
不過幾日,林鴻的勢力比兩月前只增不減。
林鴻搬回了相府。
雖然被禦林軍查抄過,但府中東西一樣不少,連那兩個匣子都送了回來。
非但沒少,還多了許多古董擺件、珍貴盆景。
林鴻看着太監們一件一件地往府中搬擺件。
小鄧子道:“相爺,皇上讓奴才轉告您一句話。”
林鴻洗耳恭聽。
“皇上說……”小鄧子學得惟妙惟肖,“看相府那窮酸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朕克扣他俸祿了!”
林鴻失笑地搖了搖頭。
府外還停着好幾輛馬車,估摸着還要搬一會兒,林鴻便去了趟錢莊。
是夜,皇帝寝宮。
燕雲潇看着面前的二十萬兩銀票,挑眉笑道:“丞相是想賄賂朕?”
林鴻微笑道:“這是臣為官十年積累的所有銀錢,先抵一部分債。還欠皇上五十萬兩銀子,以後每月俸祿給臣留十兩銀子做日常開支,剩下的都交給皇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