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天蒙蒙亮了,相府書房中仍燃着燭燈。
林鴻從一大堆書卷中擡起頭,臉上既茫然又了然,喃喃地說了一句:“似乎應該如此?”
昨日他逛遍了京城最大的幾家書局,把坊間流傳最廣的話本故事都買了回來,一夜讀了幾十個情愛故事。皇帝說的“風流浪漫”,他漸漸有點明白了。
林鴻拿出一張紙,将所有抱得美人歸的男主人公列了出來,依靠着強大的記憶,将他們為美人所做的事情列出來。然後盯着這張紙沉思,試圖找出共同點。
半晌,他提筆揮毫,遒勁的字跡出現在空白宣紙上:
“送鮮花。此為定情之前最直白表達情愛的方式。”
“送糕點。抓住愛人的心之前,不如先抓住愛人的胃。”
“寫詩。用情詩傳情達意,雅致又含蓄,文人最愛。”
“增多獨處時間。帶愛人踏青、游園,增進彼此了解。”
“送禮物。最好是送愛人時時會用到之物,讓他每看到一次都喚起對你的記憶。”
寫完後,林鴻在“送鮮花”上打了雙圈,贊同地點了點頭。
這時,小厮敲門而入,手裏拿着一份長長的禮單。
“大人,這是昨日送到府上的禮物,都是天黑後走後門送的,無人知曉。”
林鴻将手裏的宣紙蓋上,接過禮單看了起來。
小厮對于相爺通宵未眠并不如何驚訝,大人身強體健,精力旺盛,夜裏處理公文是常有的事。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桌案上,愣了一下,随即眼睛圓睜,震驚地又看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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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他沒看錯的話,那是……《紅粉佳人》?!等等……還有《嬌娘意》、《軟香情》、《與君死生同裘》、《露水情緣》……
這不是他和廚房打雜的小夥子愛看的玩意兒嗎?怎麽會出現在大人的桌案上?!
小厮偷偷看了一眼大人嚴肅的臉,一個猜想浮上心頭:大人該不會是囊中羞澀,想學寫豔情話本來補貼家用吧。
想到這裏,他瑟瑟地發了個抖。
林鴻看完了禮單,面色越來越沉。今年地方考績未出,皇帝又邀各州總督進京,地方上人心惶惶,都到他這裏來探口風。
“把送的禮搬過來,讓本相瞧瞧。”林鴻沉聲道。
很快,奇珍異寶擺滿了桌案。
一對六寸白玉獅,一顆蹴鞠大小的翡翠白菜,一對上好的藍田玉佩,七座白玉底盤的深紫珊瑚,其餘的象牙如意、金玉擺件更是數都數不清。還有一個不起眼的漆黑盒子,裏面裝着五十萬兩銀票。
林鴻冷聲道:“每年賦稅上繳戶部時,窮得像乞丐,給本相送禮時,倒又變得富可敵國了。”
小厮道:“再過幾日便是年節宴了,總督們心裏不安,千方百計想探探口風。”
林鴻壓下怒氣,微微一笑:“你去告訴他們,本相擔保,皇上此番請他們入京,是天大的好事。”
小厮領命,道:“大人放寬心,日子總會變好的,大人不必……”說到這裏,他不忍地看了一眼滿桌豔情話本,“不必……呃,如此操勞。”
林鴻以為他是在勸自己注意身體,微笑道:“我會注意,下去吧。”
身為老男人,自然要注重養生,才能活得久一點,一直陪着皇上。
小厮默默地抖了抖。
自林鴻回朝後,燕雲潇的生活就恢複了滋潤。
有重要的事情都是林鴻來找他禀告,再也不會有不長眼的官員在午睡時找他,或者看話本正興起時來擾了他的興致。
不得不說,在察言觀色這方面,林鴻确實是頂尖的。此人極善于揣摩他的心思,從不會在他心情差時用政事來煩他,也不會在他想閑談時埋頭批文書。最重要的,無論有多着急的事情,林鴻都不會來寝宮擾他睡夢。
前兩個月,有官員為了向他禀告事情,天不亮就在寝宮外候着,弄得他每天睡不好,憔悴得掉了一大把頭發。
現在想起來,簡直是噩夢。
好在噩夢已經過去了。
今日沒有大朝會,燕雲潇睡到太陽高照,美美地享受了一會兒婢女的按摩,調笑聲傳出寝宮外去。
直到肚子餓了,燕雲潇才慢悠悠地起床。穿衣洗漱後,他親自挑了一條蒼青色的腰帶,配上一頂青玉冠,氣質清雅,如遠山的潑墨畫。
用午膳時,守在茅屋的藍衛來報。
“林大人一大早就去照料田地,喂狐貍,給庭院中的花和樹澆水剪枝。”
“然後摘走了茄子和蘿蔔。”
燕雲潇看了看,午膳裏恰好有茄子和蘿蔔。
銀燭笑道:“對呢,林大人上午來過,說是中午讓禦膳房做了皇上愛吃的菜。”
“所以茄子和蘿蔔是一早去地裏摘的?”流螢一邊給皇帝添茶,一邊好奇地道,“禦膳房的菜也是新鮮的,味道有什麽不一樣嗎?”
燕雲潇高深莫測地喝了口茶,道:“有心意,總是不一樣的。”
聽到“心意”兩個字,銀燭和流螢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八卦眼神。
銀燭嚴肅道:“皇上可不能輕易被騙走了,摘一天算什麽,要日日摘,才是心意呢。”
這幾日一聽到林相的事情,她倆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趣,燕雲潇拿她們沒辦法,無奈地搖了搖頭。
午後燕雲潇來到暖閣,林鴻正坐在角落裏處理公文。
前兩個月在這辦公的是谷源成,此人忠誠又勤勉,是個賢臣。唯一不好的是,他有些時候太拘泥于禮節。
燕雲潇是個不愛憋住話的人,看書看到有趣的地方、批折子看到離奇事,他都要說出來打趣一番。他一說,角落裏的谷源成就立刻恭敬地站起身,一板一眼地對答。
本來只是随口閑聊,卻弄成君臣奏對,燕雲潇就覺得沒意思起來。
林鴻卻不一樣。此人懂得他覺得有趣的點,會接過他的話頭和他閑聊,講一些他沒聽過的趣事,像是與老友閑談。
與谷源成比,林鴻的言行簡直稱得上越界了。
但不得不說,燕雲潇需要這種偶爾的“越界”。身為人君,他總有覺得高處不勝寒的時候,他也會需要慰藉和關心。所以他珍惜銀燭和流螢。
其他官員和谷源成是一樣的,聽他說一句話,恨不能寫一篇科考文來奏對,生怕漏了哪處。燕雲潇心裏清楚,其實這才是正常的君臣關系。
滿朝上下,有氣魄與底氣和他閑聊的,也不過只有林鴻一人而已。
正因為如此,林鴻命谷源成搬出去時,燕雲潇沒有出言反對。
今日一進入暖閣,燕雲潇就覺得眼前一亮。
桌案上有一簇鮮花。
他贊道:“不錯。”
他只當是宮女太監摘來的,看了一眼後便在桌邊坐下。
“皇上喜歡就好。”林鴻微笑着提來食盒,“栗子糕還熱着,皇上嘗嘗。睡得好麽?”
“睡得可太好了,心情都舒暢了。”燕雲潇嘆了口氣,“有丞相在,朕總算能安安心心睡覺了。”
林鴻道:“這是臣之榮幸。”
丞相今日竟沒有主動幫他打開食盒,燕雲潇奇怪了一下,便自己動手打開。
一張紙條飄飄地落下。
燕雲潇沒去看,只道:“相爺的東西掉了。”
林鴻彎腰撿起,燕雲潇津津有味地吃起栗子糕來,絲毫也不關心方才掉的是什麽。
林鴻坐回角落裏,将那紙條揉成一團,面色冷靜地掏出一張紙,将“送鮮花”和“寫詩”劃去。
“此二項無用。”他心道,“得用下一招。”
想到這裏,林鴻道:“臣今早去照料菜圃,狐貍非常想念皇上,它有守菜圃的功勞,皇上要不要賜個名字給它?”
燕雲潇還真來了興趣,沉吟片刻後道:“它渾身火紅,叫小棗如何?”
林鴻贊道:“好名字。”
燕雲潇笑道:“相爺不如也想一個。”
皇帝今日戴着青玉冠,襯得眉目溫潤如畫,這麽一笑起來,好看得不似凡人。
林鴻心中劇動,倉促地移開目光,道:“……小紅如何?”
燕雲潇吃了塊栗子糕,又喝了口茶,聞言皺眉:“庸俗。”
林鴻立刻道:“是,臣不擅此道。還是皇上取的名字好聽。”
小狐貍的名字便定下了。
皇帝開始看話本了,林鴻悄悄地掏出那張紙,寫下一條:與他讨論僅有你二人知曉之事,借以增進感情,往後每次提起,便生發隐晦的親密感。
燕雲潇邊吃着栗子糕,邊讀話本,一股幽幽的淡香往他鼻腔裏鑽,十分好聞。
他擡起頭,又看了眼那簇鮮花。
書翻到下一頁,他突然一頓。
宮女太監怎會不經他允許,往他桌案上放花?
萱草、薔薇、虞美人、絲石竹……這些似乎是小茅屋後面庭院中,林鴻種的花。
燕雲潇想起剛進入暖閣時,林鴻暗含期待的目光。又突然想起,打開食盒時,那張飄落的紙條。
……他突然有點好奇紙條上寫的什麽了。
他想找個理由把林鴻支出去,然而轉念一想,他與林鴻之間坦誠至此,實在不需要找什麽理由。
于是燕雲潇直接道:“你出去。”
林鴻果然什麽也沒說,行禮後便出去了。
燕雲潇踱步到角落,桌上有個揉皺的紙團,他打開一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燕雲潇啼笑皆非,“什麽古板書呆。”
同時又納悶,這人從哪兒學來的?
燕雲潇把紙團放回去,走回桌前坐下,喚林鴻進來。
他道:“朕竟不知,丞相如此悶騷。”
林鴻不解:“皇上何出此言?”
燕雲潇掃了一眼那個小紙團,似笑非笑地道:“再說了,丞相的心意,朕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又何來‘君不知’?”
“……”林鴻明白過來,皇帝是看到紙條了。
也虧得他是個修煉已久的老男人,臉皮較厚,這才能面不改色地道:“臣有東西要獻給皇上。”
燕雲潇端起茶盞,淺淺地啜了口溫熱的茶湯:“朕是男人,不要什麽平安符、同心結、玉佩。丞相也是男人,別把心思花在這上面,沒有用處。”
林鴻默默地在心裏劃去“送禮物”一項。
他正色道:“并非皇上想的那樣。臣要獻上的,是各州總督的贈禮。”
他讓下人把那些價值連城的寶物送進來,各種剔透晶瑩的珠玉把暖閣照得十分亮堂。
燕雲潇放下茶盞,面色漸沉:“這群蠹蟲。”
他磨了磨後槽牙:“朕的寝宮都沒那麽多珍寶呢。”
“這些對于地頭蛇們來說,不過是九牛一毛。”林鴻道,“這些人的名字,臣已經替皇上記下了,等年節宴後,便讓他們狠狠痛一痛。”
燕雲潇拿起那顆翡翠白菜端詳着,道:“丞相已經有想法了?”
林鴻道:“從去年開始,北邊邊境和西邊邊境上便小摩擦不斷,今年的軍費比去年漲了近乎一半,明年還要漲。戶部做明年的財政預算時,将軍費定為三百萬兩銀子,這筆錢便讓地方上拿。”
“不夠。”燕雲潇将翡翠白菜放回去,問道,“丞相可知,這顆翡翠值多少銀子?”
林鴻道:“翡翠向來是玉中之王,這一塊成色又極好,白菜為整塊翡翠雕成,怕是價值連城。臣估計能值十萬兩銀子。”
燕雲潇嘲諷地一笑:“十萬兩?不不不。上好的翡翠向來有價無市,更別說這樣渾然天成的一塊,朕看來,怕是值十萬兩黃金。”
林鴻略微吃驚:“皇上是說,這麽一顆翡翠白菜,便值一百萬兩銀子?”
燕雲潇冷冷地一笑:“所以,只讓他們拿三百萬兩軍費,怎麽夠?”
林鴻立刻道:“皇上覺得該如何?”
“江南練水軍,南方修驿路,北方修皇陵,西域開商路,都要他們拿錢。”燕雲潇起身,負着手緩緩踱步,冷聲道,“朕的年節宴豈是那麽好赴的?肥羊落入朕的手中,還有跑了的道理?要麽刮下一層皮,要麽刑部蹲大牢,看這些大人們怎麽選了。”
燕雲潇轉身,勾唇一笑:“丞相記住了,要讓他們痛,狠狠地痛,不然別想離京。京城豈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林鴻肅然道:“請皇上放心,臣定不負皇上重托。”
燕雲潇走到他面前,拿折扇敲了敲他的肩膀,輕笑道:“這才是丞相該做的事,學什麽抄詩,酸死了。”
林鴻:“……”
“朕需要的,是替朕分憂的股肱之臣,這樣的人才配站在朕身邊,共看這萬裏河山。”燕雲潇語重心長地拍了拍林鴻的手背,“丞相快快收起那些小手段、小聰明、小情趣,專心于正事,莫要辜負了朕對你的期待。”
手背上的溫熱觸感讓林鴻顫了顫,随即惆悵地在心中嘆了口氣:皇上心中只有政事,這可如何是好?
不過他心中清楚,皇帝說的是對的。風花雪月的小手段不會打動帝王的心,只有政事上的天賦和手腕,以及為朝廷為天下的貢獻,才能讓皇帝高看一眼。
林鴻想到禮單上那些肥羊,想到皇帝交給他的任務,心中磨刀霍霍,鬥志滿滿,沉聲道:“謹遵皇上教誨。”
燕雲潇滿意地點點頭:“這才是朕的好丞相。”
他說着,随手打開桌上不起眼的黑色盒子,裏面放着五十萬兩銀票,絲毫不驚奇地道:“這也是那些肥羊送的?”
林鴻道:“是。”
燕雲潇笑道:“丞相似乎剛剛好欠朕五十萬兩銀子,這下算是将功補過了。”
“不算。”林鴻脫口而出道。
燕雲潇挑了挑眉,望着他。
林鴻解釋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些珍寶和銀錢本就是皇上的東西,臣此舉不過是物歸原主、借花獻佛罷了。”
燕雲潇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丞相似乎很不想還清欠朕的債。”
被戳中了心事的林鴻頂着一張八風不動的老臉,恭謹地一笑。
燕雲潇卻沒再追究,揉了揉肚子,往外走去,道:“吃撐了,陪朕去看看小棗吧。”
一陣淡淡的香風飄過,撩得林鴻心弦亂顫。
小棗。
全天下那麽多人,也只有他和皇帝兩人知道小棗。
而且……皇帝主動邀他散步。
剛被訓斥了一頓的林鴻頓時覺得……
他又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