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臘月二十九,城門簌簌飄雪。
一輛富麗堂皇的馬車停在城門,守衛檢查了轎中人的度牒和文書後,恭敬道:“總督大人,請。”
馬車緩緩駛入城門。
車內坐着一位富态的中年人,保養得油光水滑,一雙手肥胖白淨,沒有一絲皺紋。
此人正是湖州總督褚開平。
他掀起車簾向外看着,嘴角挂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京城,真好……”
目光向後一掃,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褚開平喊道:“李兄?”
幾十步開外,一輛馬車中探出個腦袋,驚奇道:“褚兄?”
褚開平命馬車停下,向後道:“李兄不如與小弟同乘一轎,你我兄弟二人也好敘敘舊情。”
一個瘦瘦高高的人從後面那輛馬車下來,此人穿着件洗得發白的官服,一臉窮酸愁苦。正是江州總督李宣。
李宣上了褚開平的馬車,拱手道:“幾年不見,褚兄越發相貌堂堂了。”
兩人當年是同科進士,又在同年外放,這些年來書信不斷,關系密切。不久前,兩人還寫信讨論過年底進京一事。
“李兄也不賴嘛。”褚開平笑道,“怎麽愁眉苦臉的?”
李宣嘆了口氣:“不瞞褚兄,小弟實在是心慌啊。”
“莫非李兄還在擔心此行有危險?你就放寬心吧。”褚開平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道,“相爺給了我準信,召咱們一齊入京,不過是皇上想見見我們。此行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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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宣仍是一臉愁容,雖然他也得到了相爺的準信,但是——總覺得心裏不踏實。
“那麽——褚兄覺得,皇上為何想見見我們?畢竟召二十三州總督一齊入京,還是燕朝開國以來頭一回。”
褚開平聳了聳肩,提壺倒了杯茶水:“李兄喝茶。召我們入京還能是因為什麽?小皇帝閑得慌,玩男人玩膩了,一時興起呗。”
李宣吓了一跳,連連擺手:“褚兄慎言!”
褚開平知道李宣此人最是膽小,便笑着道:“怕什麽?幾個月前,皇帝對相爺下手,又是羅織罪名又是通緝的,結果怎麽樣?還不是乖乖把相爺放出來……這說明什麽?朝中的話語權在相爺手裏,有了相爺的擔保,你還怕小皇帝把咱們怎麽樣不成?”
李宣戰戰兢兢地道:“你忘了金銮殿的血腥巨案了?據說那天遍地人頭,血堆了一尺深啊!”
說到這裏他打了個寒顫。
“金殿殺妖後”的故事早已流傳全國,被編成故事,廣泛流傳于話本上和說書先生口中,李宣就不幸讀過這樣的話本。
話本上的插圖栩栩如生——遍地人頭下餃子似的滾來滾去,茍活着的官員們瑟縮在角落裏。而漢白玉宮階之上,滿身鮮血的皇帝執着劍,陰森森一笑,露出扭曲的鬼面和沾血的獠牙……
之後李宣但凡做了點什麽虧心事,青面獠牙的皇帝就會來他夢中索命。
想到這裏,他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褚開平“切”了一聲,輕蔑道:“殺幾個人皇帝就厲害了?殺人是懦夫的行徑。也只有京城那些百無一用的文官,會被幾顆人頭給吓到。皇帝要是想着像收服京官那樣收服我們,也未免太異想天開。”
李宣驚恐地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褚開平再說出什麽不敬的話語,忙轉移了話題:“褚兄春風得意,看起來有喜事?”
褚開平聞言,得意地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壓低聲音道:“此番我們兄弟一前一後進京,可年節宴後,我便不能陪李兄一同出京了。”
李宣聽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問:“褚兄會留任京城?”
褚開平笑道:“相爺已給了我準話,戶部右侍郎年歲已大,不日便要致仕。”
他端起茶盞喝了一口,道:“雖然嘛……位置不算高,但能離開又熱又窮的湖州,我還是勉強滿意的。”
李宣心裏有點不舒服起來。外放的人誰不想留任京城?他家夫人想一睹京城繁華,揪着他的耳朵讓他去走門路。他給相爺送了厚禮,可是并無回音。
正說着話,宮城到了。
“走吧李兄,先去拜見皇上。”
兩人下了馬車,往宮牆內走去。
皇帝正在暖閣中辦公,經太監通報後,褚開平先進去觐見。
李宣心緒不寧地在外候着。
此次為了留京,他給相爺送了價值連城的厚禮,怎麽褚開平得了準話,他卻連個口信都沒有?此事辦不成,回江州非得跪爛搓衣板不可。他越想越急,只想着觐見完後趕緊去一趟相府。
不到一盞茶時間,褚開平就滿面笑容地出來了。
李宣忙問:“褚兄,皇上如何?”
褚開平笑道:“皇上嘛,年輕,天真爛漫。”
太監傳李宣觐見,他忙正正衣冠,恭謹地低頭進去了。
褚開平望着暖閣大門,想到皇帝方才的言語,輕輕一笑。皇帝拉着他問湖州可有什麽出名的美人,又問湖州的美食和美景,沒一句正事。
褚開平搖了搖頭:“難怪。”
那邊的李宣低頭斂目地走進暖閣,跪下行禮。
一雙黑金色龍紋靴停在他面前,随即,一道含笑的聲音響起:“起來吧,不必多禮。”
李宣鼓起勇氣擡起頭,皇帝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他呆了呆。看了許多話本插圖,沒曾想皇帝竟然是如此俊美的年輕公子,李宣一時間忘了起身。
燕雲潇疑惑地一挑眉:“李大人?”
李宣回過神來,起身起了一半,目光掃過一邊的桌案,他渾身劇震,腿一軟又跪了回去,砸出“咚”的巨響。
那、那那不是他送給林相的翡翠白菜嗎?!怎麽會出現在皇帝的桌子上?
他為官二十多年,一直謹小慎微。這回夫人逼他立了軍令狀,必須走通門路調回京城,他才铤而走險,給掌權的林相送了這塊價值連城的翡翠白菜。
可……為什麽會在皇帝這裏?!
這紋路,這色澤,就是他送的那塊沒錯!
一瞬間,李宣心裏只有一個念頭:完了,他別想活着回去了。
燕雲潇把他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裏,心裏冷笑,面上卻疑惑道:“李大人怎麽了?”
李宣腿軟得跪不住,跌坐在地,顫顫巍巍道:“臣……得見皇上尊顏……激動……難自抑……請皇上恕罪……”
燕雲潇對一旁的太監道:“扶李大人起來,倒杯茶給他壓壓驚。”
太監把李宣扶到旁邊的椅子上,李宣僵硬着脊背,只敢坐個角。捧着茶盞的手劇烈顫抖,蓋子與杯子碰撞發出叮叮咚咚的響聲,在安靜的暖閣中格外清晰。
燕雲潇心裏啧了一聲,走到桌案前,緩緩撫摸着那顆漂亮的翡翠白菜,漫不經心地道:“朕聽說此物價值十萬兩黃金,李大人方才看了好幾眼,是覺得此物漂亮嗎?”
李宣屁股還沒坐熱,立刻手腳并用地跪下,砰砰磕頭,顫聲道:“臣有罪,臣有罪……”
燕雲潇道:“李大人何罪之有啊?”
話本中人頭滾落金銮殿的插畫浮現在腦海,李宣忙不疊地就要和盤托出:“臣……”
剛開口,他卻遲疑了。
若林相只是用翡翠白菜來借花獻佛,那皇帝并不一定知道這是他送的。可若他此時坦白,皇帝一旦知道,他就死定了。
李宣僵在那裏。
燕雲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讓太監來扶他坐下。
“李大人,喝茶呀。”
李宣顫抖着端起茶盞,一盞茶灑了一半出來,滾燙的茶水全潑在他衣服上。他屁都不敢放一個,像是一輩子沒喝過茶一樣,兩口就喝幹了,把茶葉都嚼碎咽了下去。
他賠笑道:“好……好茶……”
燕雲潇坐回去,懶懶地靠着,從桌案上拿了個東西把玩着。
李宣被寒光刺得閉了眼,等反應過來那是一把精雕的短刀,他壓根來不及思考,砰地一下又跪了回去。
“臣……臣知罪!”
燕雲潇看也沒看他,兀自拿手帕擦着刀刃,輕聲道:“這是林相送給朕的刀。”
李宣只聽見了“林相送的”這幾個字,全身發涼,心裏只有一個念頭——皇上知道了,皇上早就知道了,翡翠是他送的,他死定了。
“臣、臣臣……臣有罪……”
李宣牙齒打顫,眼前一陣陣發黑,用手臂撐着地面才不至于跌倒。
就在這時,皇帝似笑非笑地望向他,手腕一揚,沖他擲出了短刀!
李宣僵在原地,看着刀鋒向他面門飛來!
然後……
向他身後飛去?
燕雲潇道:“李大人怎麽了?朕不過是殺死一只蟲子罷了。”
李宣木然地轉過頭,刀鋒與牆之間,果然釘着一只蛾子。
突然,燕雲潇神情一僵,不敢置信地望着李宣。
李宣緩緩低下頭,褲子一片濕潤。
燕雲潇立刻拿手帕捂住口鼻,大步往屏風後走去。
另一個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正是林鴻。他沉聲道:“皇上寬宥,才留你性命,還不快快向皇上陳明你的罪行?”
一泡尿流出來,李宣的思緒反倒清明了。皇帝沒殺他,說明他還有一線生機。他再也不敢隐瞞,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就連他前年收了五百兩銀子的賄賂都老老實實招了。
說完後他砰砰砰地磕頭,閉着眼睛聽天由命。
林鴻道:“李大人家有美妻,一子一女聰慧可愛,令人豔羨。”
想到妻孩,李宣悲從心來,道:“只要皇上願意饒恕臣這一回,臣願意做牛做馬,報效朝廷。”
林鴻淡淡一笑:“皇上仁善寬容,自然不會計較李大人失小節處,只要李大人将功補過……”
李宣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搶聲道:“臣、臣臣願意!”
林鴻道:“李大人也知道,近年來邊境戰事吃緊,國庫有些困難。”
他說着,手指在翡翠白菜上敲了敲。
李宣立刻道:“臣、臣臣有一些積蓄,願意助朝廷一臂之力。”
他道:“臣願意出兩百萬兩銀子。”
林鴻擡頭看了他一眼,緩慢地搖了搖頭,手指撫摸着翡翠白菜。
皇帝剛才特意提了一嘴,這翡翠值十萬兩黃金,也就是一百萬兩銀子。
林鴻的意思很明顯:價值一百萬兩的翡翠都能随手送人,李大人怎麽可能只拿得出兩百萬兩銀子?
“三……”李宣接觸到林鴻的眼神,咬了咬牙,“四百萬兩。”
林鴻嘆了口氣:“李大人,貴夫人想必盼着來京城和你團聚吧?有什麽比和美團圓更重要?”
京城……林相在暗示他可以留在京城?
銀錢可以再積攢,在京留任的機會卻可遇不可求。李宣豁出去了:“臣願意出六百萬兩銀子。”
林鴻終于笑了笑:“李大人真乃國之棟梁。”
李宣松了口氣,想到自己保住了腦袋,還能接夫人來京城,便也不那麽肉痛了。他感激地道:“臣今日就将銀錢上繳國庫。”
“不必着急。”林鴻笑道,“明晚年節宴上,有李大人的帶領,想必各州總督都樂于為朝廷捐獻銀錢。”
腦子中靈光一閃,李宣終于明白,皇上召二十三州總督進京是為何。
原來是羊肥了要開宰。
而自己就是那只領頭羊。
李宣猶豫了。
這些年來地方上勢力很大,京城畢竟山高水遠,大有強龍不壓地頭蛇之勢。若自己帶頭屈服于朝廷,其餘總督會怎麽看他?
林鴻道:“戶部右侍郎年歲已高,不日便要致仕。李大人有了這番功績,一個二品侍郎是綽綽有餘了。”
此話一出,李宣的所有糾結便抛去海裏了。
只要能留京,完成了夫人的任務,其他人怎麽想,管他什麽事?
李宣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臣但憑皇上差遣。”
林鴻微笑道:“起來吧,明日記得準時赴宴。”
李宣走之前看向屏風,猶豫道:“臣想向皇上當面謝恩。”
林鴻瞥了眼他的褲子,沉聲道:“本相會向皇上傳達,李大人快離開吧。”
李宣只好領命退下。
褚開平見他出來,立刻迎上來:“李兄,如何?怎麽這麽久?”
兩人畢竟有多年情誼,李宣有一瞬間想告訴他真相,可這想法剛出來便打住了。戶部右侍郎只有一個,留下的也能只有一個。
李宣裝作若無其事地道:“沒什麽,皇上好奇江州的景致,問得久了些。”
暖閣內,林鴻走向屏風後,含笑道:“有李宣帶頭,明日年節宴上,國庫能進帳一大筆銀錢。”
屏風後傳來皇帝悶悶的聲音:“哦。”
林鴻失笑道:“太監已經打掃幹淨了,用熏香熏過,臣保證沒有味道了,皇上不必再捂着口鼻。”
燕雲潇不相信地望着他:“丞相是聞久了,習慣了那味道吧。”
話雖這麽說着,他卻放下了掩着口鼻的手帕。
他走到桌前坐下,抱怨道:“朕怎麽會知道,他竟然如此不經吓。”
林鴻笑道:“臣告訴過皇上,此人膽小無比,懼內之名遠傳至京城。不如此,臣也不會想到拿他來開刀。”
燕雲潇仍覺得有股味道萦繞不去,便捧起桌上的花瓶,細細嗅着薔薇:“懼內啊……”
林鴻輕咳了一聲:“懼內也沒什麽不好。”
“哦?”
林鴻滿臉嚴肅:“夫人若是美若天仙,則害怕他生氣,害怕他受傷,害怕他睡不好,此為……‘懼內’。”
燕雲潇懶懶地掃了他一眼,輕笑道:“朕覺得丞相意有所指。”
說着,他輕輕嘶了一聲,伸手捏了捏肩胛骨,抱怨道:“他害得朕捂了那麽久鼻子,肩膀都酸了。”
林鴻走過去站在他身後,替他揉捏着肩膀:“是這裏嗎?”
“丞相身份尊貴,怎能做太監做的事。”燕雲潇雖這麽說着,肩膀卻很誠實地往他手心裏拱了拱,“嗯,左邊……中間一點,啊……舒服……”
那低啞的聲音叫得林鴻心裏一麻,情不自禁道:“皇上把臣當做太監便是了,只服侍皇上一個人的太監。”
“哦?”
燕雲潇靠在椅背上,仰起頭看他,視線從上到下,意有所指地往他身下瞟去:“那麽丞相是……太監嗎?”
光說還不夠,他手中的折扇先是落在林鴻側腰上,然後緩緩下滑,輕輕點在大腿上:“嗯?”
林鴻:“……”
這個姿勢下,皇帝的腰身彎成了一張漂亮的弓,喉結清晰地暴露在空中。
林鴻慌亂地收回為皇帝揉肩的手,沉聲道:“臣去外面看看。”
說完便同手同腳往外走去,還被門檻絆了一下。
燕雲潇看着他的背影,啧了一聲,搖了搖頭:“這麽經不起撩撥,還想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