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雨下了一整夜。

燕雲潇一直燒得迷迷糊糊,睡得不沉。身上不舒服就想亂動,翻來覆去,踢掉被子。

床邊那人不厭其煩地給他蓋被子,濕敷額頭,溫暖的手掌一下又一下輕撫他的脊背。後半夜他漸漸安靜下來,沉入了深眠。

再醒來時天光大亮。

燕雲潇坐起身,一副沒睡醒的模樣,愣神地望着床褥。

銀燭系起紗帳,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終于不燒了,太醫說了,今兒再喝一副藥就好起來了。”

燕雲潇緩緩開口,啞聲道:“昨晚有誰來過嗎?”

聲音沙啞得如破鑼,他皺了皺眉,接過銀燭遞來的熱茶喝了半盞,嗓子終于舒服了一些。

“咱寝宮防衛那麽嚴,皇上又病着,奴婢怎麽可能放人進來?”銀燭奇道,收起床頭的夜明珠,點上一根雲霧茶香,“奴婢昨夜每隔一個時辰來看一回,皇上睡得好好的,燒也在慢慢退了。”

燕雲潇出神地倚在床頭,低垂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麽,神色憔悴,臉唇蒼白,看上去有點脆弱。

流螢端着小托盤進來,将一碗清粥放在案幾上,拉過他的手,柔聲道:“皇上可感覺好些了?身子還難受嗎?”

燕雲潇搖了搖頭:“沒事。”

流螢道:“太醫說了,皇上是郁結于心,才會反反複複發熱。喝點粥再睡一覺,下午出去逛逛,散散心,好嗎?”

聽到這哄孩子似的語氣,燕雲潇無奈地道:“朕不過是這段時間累了些,哪來的郁結于心……哪個太醫瞎說的?”

銀燭湊過來,沖他扮了個鬼臉:“是,皇上沒有郁結于心。也不知是誰,天天坐在那發呆,連笑都不會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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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要打趣,皇上需要休息。”流螢責備地看了她一眼,銀燭吐了吐舌頭,悄悄退下了。

流螢端起案幾上的清粥,舀了一勺遞到燕雲潇唇邊,溫聲道:“皇上喝點粥吧,已經不燙了。”

燕雲潇喝了小半碗,清粥寡淡無味,他想到菜圃裏茂盛的小油菜,輕嘆道:“要是有清炒小油菜就好了。”

他聲音很輕,流螢沒聽清,疑惑道:“皇上說什麽?”

然而他吃過最好吃的小油菜,是在茅屋的小廚房裏做出來的。想到這裏,燕雲潇抿了抿蒼白的唇:“沒什麽。”

喝完粥後,燕雲潇抱着被子又睡了過去,發了一身汗。下午醒來後泡了個熱騰騰的玫瑰花瓣澡,終于神清氣爽起來,恢複了些精神氣。

傍晚谷源成來寝宮求見,燕雲潇正好有些悶了,便裹上厚披風,邀他去花園散步。

三月初,梨花枝上結了小小的花骨朵,再等一陣春風,便能盛開了。

谷源成恭敬地跟在燕雲潇身後,道:“随州大戶占田一案證據已齊全,此案牽連甚廣,林相已啓程前去。這半個月的奏本由臣處理,向皇上禀告。”

燕雲潇接過他遞來的文書翻着,漫不經心地問道:“他什麽時候出發的?”

谷源成道:“林相是昨天出發的,那時皇上病着,在寝宮休息。他便托臣今日轉告皇上。”

燕雲潇腳步一頓:“昨天什麽時候?”

“昨天夜裏。”

燕雲潇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又問:“夜裏什麽時辰?子時前還是子時後?”

谷源成撓了撓頭,猶豫道:“子時……前吧?臣昨日家中有事,回府得早,不知林相具體什麽時辰出發。皇上想知道具體時辰,臣這就寫信相詢。”

“不必了,朕不過是随口一問。”

燕雲潇覺出自己問得荒謬,轉移了話題,問他春闱籌備得如何,谷源成忙細細道來。燕雲潇的思緒卻飄回了昨天夜裏,半晌後,搖了搖頭。

随州占地案牽連甚廣,三月底才結案。在随州的這近一個月,林鴻每三日給皇帝寫一封折子,禀告案件進展。皇帝次日便發還,折子上多了一個朱筆寫就的“閱”字。

林鴻回京時,正值春闱放榜次日,京郊游江畔正舉行宴飲。

新及第的進士們春風得意,與朝廷百官一同席地而坐,曲水流觞,即興賦詩。

天晴日暖,皇帝一身素淨白袍,頭戴金冠,坐于游江岸邊,俊美如天神。他手搖折扇,微笑地望着正賦詩的年輕學子,目露贊賞。一旁的侍墨太監奮筆疾書。

四月正是春光無限,所作的詩賦皆豪情萬丈,所有人都是愉悅、歡快而幸福。

林鴻站在旁邊,遠遠地望着中間那個身影。

突然,人群中的皇帝擡起頭,目光與林鴻相接。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皇帝率先移開目光,又恢複了清淡笑意,笑着點評了探花郎的詩。

谷源成早早地望見了林鴻,過來行禮問候:“大人回來了?事情可順利?”

林鴻略一點頭:“一切順利。”

游江畔,一位年輕的青衣士子正與皇帝奏對,他長相端正,笑容自信,百官皆連聲贊嘆。

谷源成見他一直盯着此人,便笑着道:“大人不知道吧?此人是皇上親點的探花郎,來自詩書世家江南沈氏,詩詞歌賦極有造詣,重要的是才二十歲,今後必前途無量。皇上言語間,已有将此人留在翰林院的意思。”

林鴻的目光淡淡地掃過探花郎俊秀的臉,頓了片刻,落在皇帝身上,像被粘住似的,移不開分毫。他說:“你回去吧,莫讓皇上找不着人。本相在這站一會兒。”

谷源成拱手行禮,坐回了皇帝身邊。

林鴻站了片刻,皇帝的目光沒有再投過來。

又過了幾輪流觞,酒香從江面吹來。

林鴻大步走到皇帝身邊,單膝跪地,聲音沉靜:“臣特來向皇上複命,随州大案已落定,請皇上放心。”

燕雲潇兩頰微紅,眼神中帶着半分醉意,聞言端起酒杯,輕笑道:“丞相辦事,朕有什麽不放心的?一路辛苦,這一杯敬你。”

這時春風拂過,身後的桃花簌簌飄落。

一片嬌豔的花瓣落于皇帝頭冠上。

林鴻伸出手,卻在空中頓住,又緩緩垂下。

燕雲潇許是醉了,竟忘了讓太監再拿一個杯子來,只端着那個杯子,遞到林鴻面前。

林鴻垂下眼,目光落在皇帝露出的手腕上,那白瓷般的皮膚光潔無暇,淡淡的青筋都是精致而漂亮的。

他輕輕握住皇帝的手腕,接過酒杯,喝完了酒。

燕雲潇歪了歪頭,望着那青瓷酒杯,似乎這才反應過來,蹙眉道:“你用的是朕的杯子。”

林鴻喉嚨發緊,低聲說:“沒有多餘的杯子了,不是嗎?”

他頓了頓,又道:“皇上醉了嗎?臣帶皇上回宮休息,可好?”

一道蒼老的聲音贊嘆道:“好詩,好詩!龔小友此詩清麗脫俗,又暗含深意,實在有才!”

這聲音傳來,燕雲潇倏地抽回手腕,眼中醉意散去,恢複了清冷,淡淡道:“丞相一路辛苦,早點回府休息吧。”

林鴻道:“是臣僭越了,請皇上恕罪。”

燕雲潇不再看他。

林鴻拱手告退。

三日後的瓊林宴正值皇帝生辰,二宴合一,格外熱鬧。

右側首位的案幾空着。

谷源成道:“皇上,林相在處理一樁急案,讓臣轉告皇上,今日的生辰宴怕是不能參加,明日再向皇上賠罪。”

他說着這話心裏打鼓,哪有什麽急案子比皇帝的生辰更重要?直覺告訴他,皇帝和林相之間有矛盾。想到這裏他憂愁不已,林相不在的那兩個月,他一個人幹倆人的活,累得沒睡過一個囫囵覺。千萬不要再發生這樣的事情!

燕雲潇神色淡淡的:“又不是什麽大事,何須賠罪。”

谷源成松了口氣。

宴席上,才子們紛紛為皇帝的生辰賦詩,皇帝命太監将詩詞抄錄下來,印成冊子。

皇帝格外可親,笑容沒斷過,對于敬酒來者不拒。殿中氣氛熱烈,新及第的進士們對皇帝又敬又愛,贊詞寫了一首接一首。

谷源成擔憂地望着皇帝,總覺得皇帝心情不好,在借酒澆愁。

難道是因為林相沒來參加宴席,讓皇上覺得不受尊敬了?谷源成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命太監送去解酒湯,又暗暗攔下一些要去敬酒的人。

酒過三巡,皇帝給進士們各賞了一套上好的筆墨紙硯,又說了些勉勵的話,便借口不勝酒力,先行離去了。

谷源成放心不下,一路跟着皇帝回到寝宮,才放下心來離去。

距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燕雲潇帶着小鄧子,穿過禦花園的暗道,來到小茅屋。

他在墓碑前坐下,拿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擦着墓碑。手在發抖,他便擦得很慢,很仔細。

月亮漸漸升到中天。

燕雲潇問:“子時了嗎?”

站在不遠處的小鄧子回道:“主子,還有半個時辰。”

“唔。”燕雲潇把頭輕輕靠在冰冷的墓碑上,閉着眼睛輕聲道,“朕的生辰就要過去了。”

小鄧子去扶他:“您別坐在地上,月初剛病了一場,這樣下去又該着涼了。”

燕雲潇沒聽見似的,喃喃道:“生辰也沒什麽稀奇的,每年都有。”

不知過了多久,一件厚披風從身後裹住了他。

有人說:“起來,別着涼了。”

燕雲潇含糊地唔了一聲,沒有動。半晌後,他睜開眼,對上一雙黑沉的眼眸。他轉頭去看,小茅屋亮着燭燈。

他迷迷糊糊地想起,其實剛來時小茅屋便亮着燈,但他心情複雜,沒有去注意。

燕雲潇道:“丞相怎在此處?”

林鴻攬着他的腰把他扶起來,道:“臣在此等待皇上。”

燕雲潇推開他,自己扶着墓碑站穩,冷冷地道:“誰允許你來這裏的?立刻給朕離開!”

他發冠歪斜,臉上帶着醉酒的酡紅,扶着墓碑搖搖欲墜,眼神卻冷如冰刀,狠狠地紮在林鴻身上。

小鄧子早在林鴻一出現,便退到了黑暗中。

林鴻道:“不。”

燕雲潇醉得不想和他掰扯,煩躁地冷哼一聲:“你不走我走。”

他說完便轉身往暗道走去。

“走去哪裏?”林鴻聲音沉沉,“回去又抱着枕頭哭一晚上嗎?”

燕雲潇腳步一頓,像是聽到什麽笑話一般,嗤地笑出聲來:“丞相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麽?休要污蔑朕!”

“污蔑嗎?”

林鴻大步走到他面前,定定地望着他:“三月初五夜裏,臣給誰擦了一夜的眼淚?”

燕雲潇眯了眯眼,陰恻恻地道:“好哇,繞開禁衛,偷潛入朕的寝宮,這可是殺頭的大罪!丞相這顆腦袋是不想要了不成?”

他醉得站不穩,林鴻伸手扶他,被用力甩開。

“別碰朕!丞相不在政事堂處理案子,來這荒郊野外作甚?”燕雲潇眼神淩厲,折扇抵住林鴻的胸口,不讓他前進半步,“藍衛聽好了,以後這個人再敢來此處,殺無赦!”

醉鬼的力氣不小,林鴻近不了他的身體,只好在一步外解釋道:“臣今晚并未處理政事,之所以這樣說,是想來此處做些飯菜和糕點,給皇上過生辰,然後……和皇上談談。”

“哦?”燕雲潇一概不聽,只抓住他話裏的漏洞,逼問道,“丞相這是承認欺君了?夜闖寝宮,私入此處禁地,現在又加一樁欺君之罪,朕看你有幾個腦袋夠砍的!”

他搖搖欲墜,折扇拿不穩,在林鴻胸口劃來劃去,林鴻抓着他的折扇:“進屋去說好不好?夜裏風大,會着涼。”

燕雲潇氣急敗壞,猛地抽出折扇,動起手來。醉鬼出招毫無章法,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招數。林鴻怕傷到他,手忙腳亂地招架着,找準機會奪下他的折扇,加重語氣道:“皇上!”

折扇被奪去,燕雲潇更氣了,出招更是淩厲。醉後武功比平日更高三分,亂拳打死老師傅,林鴻被他弄得左支右绌。

燕雲潇一邊打一邊斷斷續續地喊:“誰哭?嗯?你方才說誰哭?!”

黑暗中的小鄧子掏了掏耳朵,嘆了口氣,和樹上的一名藍衛對視了一眼,同時無奈地聳了聳肩。

燕雲潇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林鴻怕他受傷,極為小心地應付着。可他吃準了林鴻不會傷他,出招越來越快,只攻不守,累得直喘氣也不肯停下。

林鴻一邊化解他的招式,一邊耐心勸他,燕雲潇一概不聽。漸漸的,林鴻想起這幾個月間的事情,心中也升騰起了怒火。

他找準機會,一手攬住燕雲潇的腰,一手摟住腿,直接把人橫抱起來。

“你!”燕雲潇又驚又怒,“放開!”

林鴻沉着臉,把他往卧房抱去。

燕雲潇拳打腳踢,張口狠狠啃在林鴻肩膀上。

林鴻踢開卧房的門,把人放到床上,按住肩膀,用力地吻了上去。

“你……!”

燕雲潇絲毫不留情地咬下去,林鴻吃痛地松開,就聽他大罵道:“你混賬!”

林鴻按住他後頸,又吻了上去,燕雲潇在咫尺間狠狠地瞪他,再次咬下去。

這一次林鴻任他咬,手臂往下按住他的腰,咬得越用力,林鴻吻得越用力,抱得越緊。

“混……賬……”

燕雲潇的唇被死死堵住,他卻依然抓住機會大罵:“瘋……狗……”

唇齒間已滿是血腥味,滾燙的血順着兩人的唇角滴落。

燕雲潇喘息急促,依然死死地瞪着林鴻,雙腿拼命掙紮,膝蓋曲起往林鴻身上頂去。

林鴻像是腿上長眼了似的,伸出膝蓋壓住他的兩條大腿,一只手緊握住他的腰,燕雲潇身體一僵,腰身軟了下去。

腿被壓住,腰被握住,燕雲潇能動的只有嘴和眼睛。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視着,憤怒着,牙齒啃咬着對方已血流如注的嘴唇,抓緊任何機會罵出聲來。

可林鴻堵得太緊了,燕雲潇罵不出聲,聲音只在兩人相貼的唇齒間。

林鴻似乎不知道痛,任由對方咬着。血加劇了他的興奮,他忘情地、狠狠地吻着,似乎要把對方吞吃入腹。

兩人嘴裏都是腥甜的血味。

燕雲潇漸漸喘不上氣,他閉上眼。

林鴻按着他軟成泥的腰身,扶他躺平在床上。

感覺到抗拒變弱,最後消失,林鴻松開了他的唇,聲音發緊:“不鬧了?”

銀白的月光灑在燕雲潇的臉上。

發冠早已碰掉了,一頭墨發雜亂地披散在枕上和肩頭,他雙目緊閉,胸口起伏,唇邊沾着鮮紅的血。

衣服在掙紮中滑下來一大片,露出鎖骨上方,一顆朱砂色的小痣。

他閉眼喘息,長睫沾濕,雙頰淡紅,晶瑩的汗水順着額角滴下。耷拉着的睫毛顯露出幾分脆弱和委屈,衣服皺巴巴的,黑發散落,看起來像一朵被蹂-躏過的嬌花。

林鴻的目光從他沾血的唇上移開,落在鎖骨上方那粒朱砂色小痣上。

紅痣讓周圍的皮膚也鍍上一層淡紅,光潔無暇,美得如上好的蘇緞蜀錦。

他之前從未見過這顆痣。

林鴻目光漸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克制地伸出手,為他攏好散開的衣襟。

小狐貍怯生生地蹲在門外,透過門縫望着裏面。

“我錯了,對不起。”林鴻說着,拿手帕替他擦幹淨唇上的血跡。

燕雲潇依然閉着眼,聲音淡淡的:“你只會仗着武力欺負我罷了。”

“是我不對。我們能好好談談嗎?”林鴻已恢複了冷靜。

燕雲潇緩緩睜開眼睛,露出一雙清冷的眼眸。

他冷聲道:“你我之間,沒有什麽可談的。”

林鴻道:“為什麽?”

“那日在寝宮,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麽?”燕雲潇道,“你為何還要糾纏?”

“是嗎?”

林鴻緊緊地盯着他:“若是能讓皇上快樂,臣去最北的滄州,去最南的湖州,去天涯海角流浪,都沒有關系。可是皇上快樂嗎?”

燕雲潇靜靜地道:“沒有不快樂。”

“這話皇上騙騙自己就行。”林鴻沉聲道,“臣的目光追随了皇上這麽多年,難道看不出皇上是不是真的快樂?”

“皇上已經多久沒開心笑過了?大可去問問身邊的宮女,看她們怎麽說。”林鴻伸手指了指他的腰,“瘦了多少你知道嗎?生病發着熱,抱着枕頭哭了一夜,要是快樂,你為什麽哭成那樣?”

燕雲潇突然有點累,揉了揉額角,輕嘆道:“那你想怎麽樣呢。”

“我方才說了,只要你開心,把我發配到任何地方都沒有關系。”林鴻握住他的手,冷靜地,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你不開心,你需要我,我就必須要陪在你身邊,關心你,照顧你,哪裏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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