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林鴻說完後,房中陷入寂靜。

燕雲潇沉默了一會兒,翻過身背對着他,什麽話也沒有說。

林鴻敏銳地察覺到,夜晚和酒、還有這處小茅屋,弱化了皇帝的心防,他可能是在流淚。

房中寂靜無聲,但皇帝肩膀輕顫,腰身發抖,以一種防禦的姿勢蜷縮在一起。

敏感又脆弱。

林鴻幾乎忍不住要去擁抱他,可知他不喜被武力壓制,更知他不願在別人面前展現脆弱,便只是用手輕撫着他的發尾。

小狐貍似乎也察覺出了氣氛的沉重,擔憂地望着床上的人。它跳上床去,蹲在燕雲潇面前,呦呦地叫着,用光滑的皮毛蹭他的手。

許久,燕雲潇伸手摸了摸小狐貍的腦袋。

他說:“你為什麽要對我說這些話?”

聲音很冷靜,但林鴻何其了解他,毫不費力地聽出了輕顫的尾音。

林鴻道:“你已知我心意。”

燕雲潇道:“不知。”

林鴻略一思索,無論是在篝火叢邊,還是在那個雷雨夜,他都是以講述的口吻說起“他”,從未直白地說過愛“你”。

于是他說了。

燕雲潇又沉默了一會兒,依然背對着他,冷冷一笑:“你讓我怎麽相信?生辰宴不參加,連給我捏肩都不肯,還說什麽喜歡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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捏肩?

林鴻立刻想起了那天,他在暖閣中禀告財政預算一事,皇帝埋頭久了肩膀酸,他下意識地幫着揉捏,卻又立刻反應過來,收回了手。

“我錯了。”林鴻幾乎沒有思考,立刻認錯。

卻又想起這幾個月間的事情,又好氣又好笑,看見對方微顫的肩膀,心裏便只剩憐惜了。林鴻再也忍不住,把人攬過來抱在懷裏,頗有幾分咬牙切齒:“好不講理的小豹子。”

“你一見我就冷着臉趕我走,讓我搬出暖閣不說,我正常來禀告奏本,你也一臉不耐煩讓我交給太監,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倒的水你也嫌棄,桌上裝小紙條的盒子也不見了。還有板栗樹又怎麽惹到你了?人家長得好好的,你給人家連根拔出來。”

“七品小主事的折子,你都能寫兩行朱批,我在随州連續一個月,你發還的奏本上只有一個‘閱’字,就不肯多寫兩個字?”

手臂一痛,已被重重咬了一口。

“閉嘴。”燕雲潇皺眉冷聲,“再多話就跪下。”

他這話說得冷硬,林鴻卻看出了他的色厲內荏。他眼睛有點發紅,黑長彎曲的睫毛上挂着水珠,說話帶着點鼻音和顫聲。

林鴻什麽想法也沒有了,手掌輕拍着他的後背,連聲道:“好了好了,是我不對。”

燕雲潇靠在他懷裏,臉色蒼白。

林鴻探了探他的額頭,皺眉道:“喝了多少?我讓谷源成看着點,怎麽還是喝了這麽多?頭疼麽?胃裏難不難受?”

燕雲潇抓住他話裏的漏洞,反問道:“他是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林鴻知道這時候只有順毛摸的道理,溫聲道:“自然是聽你的。我們都關心你,所以我才會讓他勸你少喝些。”

燕雲潇臉色越來越差,額上滲出汗水,林鴻扶他去吐。吐完用濃茶漱了口,又喝了解酒湯,終于舒服了些。

林鴻将炭火撥得更旺,茅屋中溫暖得讓人想瞌睡。

桌上的枯花已經拿走,換成了新摘的豔紅玫瑰。燕雲潇懶懶地趴在桌上,摘下一朵花把玩着。

見兩人不吵架了,小狐貍終于不再操心,安心地趴在火爐邊,梳理着皮毛。

不一會兒,林鴻端着碗熱騰騰的長壽面過來,還有一碟碧綠的清炒小油菜。

“宴席上沒怎麽吃東西吧?快趁熱吃些。”

燕雲潇慢吞吞地吃着,素面配上微鹹的小油菜,非常開胃又可口,他胃裏舒服了許多。

林鴻看着他吃,笑道:“忘了說了,生辰快樂。”

燕雲潇瞥了他一眼:“子時已過,晚了。”

“是我錯了。”林鴻誠懇地認錯,“以後慢慢彌補,今後每年生辰都陪着你,可好?”

燕雲潇不置可否,慢慢地吃完了面,連湯也喝完了。

林鴻收走空碗,端來一碟栗子糕和一杯熱茶。

燕雲潇埋下頭不看,林鴻知他心中別扭,便笑勸道:“怎麽了?好歹是生辰呢,吃點飯後糕點吧。”

林鴻說着起身:“我去洗碗。”

腳步聲消失在廚房,燕雲潇慢慢地拿了一塊栗子糕吃着,久違的香甜彌漫在口腔。很快,一碟栗子糕就吃完了。

燕雲潇酒醒了大半,想起先前的話語和行為,開始後悔和羞惱,恨不能回到一個時辰前,把那個不冷靜的自己給放倒。

他覺得自己丢臉丢到家了,不願意面對。因此林鴻洗完碗回來,他便只低着頭逗小狐貍玩。

“好吃嗎?”林鴻問。

燕雲潇不太情願地說:“還行。”

“皇上現在清醒了?”林鴻觀他神色,知他已酒醒,便在桌子對面坐下,擺出長談的姿态,“那現在,我們能否好好談一談。”

吃人嘴軟,燕雲潇仍不看他,敷衍地一點頭。

林鴻知他要面子,便商量似的道:“你不願意說話,那便由我來說,你聽我說得對不對。要是有不對的地方,随時打斷我。”

燕雲潇嗯了一聲。

他感覺到林鴻看着他,目光灼灼。這讓他想起一個時辰前的荒唐事,心裏別扭。于是他喚了一聲,小狐貍便跳上桌子,趴在他面前。

燕雲潇也趴在桌上,眼前是小狐貍火紅的皮毛。

這樣子,他就看不見林鴻在看他了,心裏舒服了許多:“說吧。”

“……”林鴻被這掩耳盜鈴之舉弄得啼笑皆非,卻又打心裏覺得,別扭得太可愛了。

林鴻略一沉吟,開口道:“正月初四我們在這裏呆了一整天,那時候一切正常,夜裏你在這裏睡下。初五早上我伺候你梳洗,這時仍是一切正常。直到——我把栗子糕端給你,你的态度就驟然變了。”

燕雲潇不吭聲。

“初五回宮後,你便不再見我。初十夜裏,你召我去寝宮,和我決裂。”

“那時你說,你沒有同等價值的東西給我。再聯想到初五早上,栗子糕莫名地惹到了你——若我沒有猜錯,你是覺得我做得太過。淩晨冒雪走來回山路去集市,在你醒來前做好栗子糕——你覺得我做得太過,這感情太隆重。你不想要這壓力,所以你選擇逃避。”

林鴻冷靜地剖析着。

燕雲潇依然趴着不說話,指尖撫摸着小狐貍的肚皮。

林鴻知道自己說對了。

他繼續道:“我并不是一開始就想到的。初十夜裏你說出那些話,我一度心灰意冷,甚至産生了歸隐山林的想法。”

“可你的眼神不對。”林鴻沉穩地道,“你讓我搬出暖閣,然後你看了我一眼,你知道自己是什麽眼神嗎?有點哀怨,有點委屈,沒精打采的。明明被抛棄的是我,你卻用那種蔫不拉幾的眼神看我,好像被抛棄的是你一樣。”

“停。”燕雲潇打斷了他,“錯。”

林鴻洗耳恭聽,可他說完這兩個字就沒下文了,又和小狐貍玩起來。

林鴻知道他要面子,不願意被那樣形容。于是繼續道:“那天下午我來找你禀告奏本,我還沒開口,你又趕我走,我幾乎心死了,但走之前,你又用那種眼神看着我,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次數多了,我便知道你可能有苦衷。但是每次我一試探,你就冷冰冰地拒絕,讓我沒法确定。直到那天你生病,我才能确定。”林鴻緩緩地說,“你燒得迷糊,睡得很淺。但是我在旁邊照顧你,你就能安靜下來,這說明,你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習慣了我的照顧。然後你握着那根斷掉的頭繩一直哭。”

聽到這裏,燕雲潇惱怒地擡頭瞪了他一眼:“誰哭了?不許再提。”

林鴻一笑:“好吧。總之,那晚讓我确定了你過得不開心,我已決定無論你态度如何,我都要繼續留在你身邊。今晚我沒有去生辰宴,你一難過總是會來這裏,我在這裏等你,為的就是坐下來好好談談。”

“以上,我說的可有錯處?”林鴻問道。

燕雲潇冷哼了一聲:“錯漏百出。”

他說完,依舊沒有下文。

林鴻道:“如果我說的沒錯,那麽我首先要向你道歉。初五那天,确實是我做得太極端,讓你有了壓力,我本該慢慢來的,卻沒有把控好力道,是我不對。”

燕雲潇從喉嚨裏嗯出一聲。

林鴻一笑:“那麽我們現在面臨兩個問題。一個是你認為我做得太過,這感情太沉、太隆重,讓你壓抑。另一個問題是,你覺得自己不能回報我相同的感情。兩個問題疊在一起,所以你選擇了逃避。”

燕雲潇趴在桌上,懶懶地用指尖叩了叩桌面,示意他在聽。

“第一個問題,我已想出了解決方法,你且聽一聽,看是否可行。”林鴻道,“我已和集市上一名菜農議定,他每日早晨送新鮮栗子到我府上,我便不用每日去集市買。栗子糕的做法非常簡單,我每日只需提前一炷香的時間起床做即可。這樣能否讓你覺得輕松一些?”

燕雲潇偏頭想了想,點了點頭:“嗯。”

“那麽第二個問題——”林鴻沉穩地娓娓道來,“你覺得不能回報我相同的感情。可感情一事,本就是不對等的。”

“我沒有催促你做決定,也不會這麽做。我也不求你的回報,不求任何特殊的獎賞。只求你讓我陪着,關心你,照顧你。被你需要,對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事。”

“若是你覺得我在催你了、在求你的回報了,那就是我沒有把控好速度和力道,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你就直接告訴我,我來改。”

林鴻說完,看着燕雲潇,輕聲問道:“好嗎?”

夜月寂靜,山林無聲。

許久,燕雲潇輕輕地嗯了一聲。

林鴻燦爛一笑:“那問題解決了,對嗎?”

燕雲潇手撐額頭,垂眼看着小狐貍亮晶晶的眼睛,不情不願:“嗯。”

林鴻知他還在別扭,也不戳穿,只道:“帶你去個地方好不好。”

燕雲潇道:“困了,想睡覺。”

林鴻道:“生辰禮還沒給你。去看一眼,好嗎?看完後我送你回去。”

這是林鴻第一次對他提要求,并不是很難的要求。燕雲潇想了想,展現出了人君的大度:“行。”

半個時辰後,林鴻叫醒靠在他懷中昏昏欲睡的人,溫柔道:“到了。”

燕雲潇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被扶下馬車。

面前是一座四進的庭院。

進門是一片很大的院子,左邊是菜圃,菜剛冒出芽,看不出是什麽菜。

院子右邊種着花和樹,燕雲潇看着角落那兩棵樹,一下子清醒了過來。

兩棵正茁壯生長的板栗樹,樹葉随風輕搖。

林鴻道:“你方才一提我才記起,是因為我沒給你捏肩,所以你把板栗樹拔出來扔了?”

燕雲潇見到那兩棵樹,像見到冤家一樣,一聲不吭,轉頭就走。

林鴻忙拉住他,哄道:“好了好了,我錯了寶貝,以後天天捏肩好不好?”

燕雲潇沉着臉望着他,目光危險,咬牙切齒:“閉嘴。”

林鴻從善如流地轉移話題:“這座宅子是我去年買下的,這幾個月裏布置了出來,種上你喜歡的菜和你喜歡的花。卧房裏放着你喜歡的香和夜明珠,床褥很軟,被子是你喜歡的蘇繡,保證睡得很舒服。”

“這裏一切都是按你喜歡的樣子來布置的。以後你若是累了,不想呆在宮裏,想遠離人群自己靜一靜,放松放松——小茅屋畢竟要穿過暗道,很遠。你便可以來這裏。這裏除了我,沒有任何人知道。”

燕雲潇平靜了下來,望着屋檐下挂着的檐鈴,目光穿過中堂,落在後院池中的荷葉上。

林鴻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笑道:“種了些荷花,到了秋冬,便能‘留得殘荷聽雨聲’,未嘗不是一件風流幸事。”

燕雲潇知道了,林鴻送了他一個家。

他沉默了許久。

他們之間最大的隔閡不是感情,而是身份。

他是皇帝,娶後納妃延續香火,是他不容推脫的責任。就算林鴻不介意,他自己呢?他自己能否不介意?

若是百官發現,兩人該如何自處?青史又如何留評?

林鴻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麽,笑着安慰道:“任何困難都有解決之道,遇到任何困難,我們都可以像今天一樣,坐下來商量、探讨。而且誰也無法預知将來,及時行樂又有何不好?”

月亮隐入雲層,天暗了。

許久,燕雲潇輕嘆了一口氣:“你讓我想想。”

“好,不要急。”林鴻替他理了理披風,憐惜地望着那微阖的眼睑,情不自禁地捧起他的臉,“送你回宮休息。”

燕雲潇倦倦地嗯了一聲,推走他的手,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皺眉道:“約法三章第二條,丞相可還記得?”

林鴻頓了頓,道:“未經允許,不得觸碰皇上。”

燕雲潇道:“朕要加第三條。”

他目光危險,一字一句道:“任何情況下,不得用武力壓迫于朕。”

“這一條,比前兩條更重要,比前兩條加起來還重要。丞相可記清楚了?”

那意思是,前兩條可以偶爾犯一犯?林鴻面不改色:“臣謹遵皇上教誨。”

燕雲潇輕哼了一聲,轉身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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