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翌日,燕雲潇酒醉醒來,盯着頭頂的紗帳發呆。
然後……把臉埋入枕頭中,痛苦地哀嚎了一聲。
昨晚他都幹了些什麽事啊!
他要是裝失憶,能混過去嗎?
尴尬和別扭如影随形,他抱着枕頭在床上翻滾了好幾圈,不住地嘆氣,恨不能把昨夜的自己給埋了。
銀燭一進來,燕雲潇立刻警覺道:“有人找朕嗎?”
銀燭奇怪道:“沒有呀。”
她納悶地望着皇帝,從那張俊臉上看出了“悔不當初”和“無地自容”,她一面奇怪,一面又發現,皇帝已經很久沒有露出這樣生動的表情了。
“要是有人來找,就說朕病了。”燕雲潇吩咐道。
“喔。”銀燭不明所以,系起紗帳,點上茶香,伺候着他梳洗,暗中觀察着他。
燕雲潇洩氣了一般,又道:“罷了,有人找,就放進來。”
銀燭瞅着他,忍不住笑出聲來:“皇上有大大的心事。”
燕雲潇直嘆氣。
用過午膳,燕雲潇在寝宮磨磨蹭蹭,不肯去暖閣處理政事。
昨夜的事情又激發了他習武的決心,召來藍一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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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一驚奇地發現,皇帝今日士氣大增,招式透着不甘和決心。劍術是心術,心無鬥志,劍術自然綿軟。心有志氣,劍術自然精純。
藍一是武癡,和皇帝對戰一個時辰,眼睛越來越亮,越來越興奮。
燕雲潇一想到昨日被人抱起來強吻,心裏就憋着一股氣。每當力氣耗盡他就回想那個畫面,便又收獲無窮鬥志。
兩人交手三個時辰,均渾身大汗,虛軟地躺在地上喘氣。
沐浴後用過晚膳,燕雲潇又問:“沒人來找朕吧?”
銀燭搖頭:“沒有。”
燕雲潇松了口氣,卻又想起林鴻昨夜說的話。
他果然沒有催他,也沒有逼他。
可有些事情總要面對,逃避不是他的性格。天色暗下來後,燕雲潇去了暖閣。
他一眼就看見了桌案上的鮮花。
原先的枯花早已扔掉,換成了一簇由玫瑰、石斛、薔薇組成的花束,散發着淡淡清香。
角落裏的人又搬了回來,正與一位官員說着話。
見皇帝過來,林鴻與那位官員起身行禮,得到準允後又坐了回去。
燕雲潇聽了一下,他們在讨論軍費的事情。
桌案上有一個熟悉的食盒,裏面是尚有餘溫的栗子糕。燕雲潇翻着一本話本,一邊喝茶,一邊吃完了栗子糕。
角落裏的讨論聲停止了,官員行禮告退,暖閣安靜了下來。
燕雲潇低頭翻着話本。
腳步聲停在他身後,一雙有力的大手幫他揉按着肩膀。
依然沒人說話。
燕雲潇翻了一頁書,翻頁的聲音很大,在安靜的暖閣中格外清晰。
一炷香時間後,燕雲潇無奈地合上書。
身後那道灼灼的視線一直落在他身上,只差把他後背燒出個洞來。他不用去看也清楚地感覺到了。
“你讓我想想。”他說。
林鴻聞言松了口氣,笑得燦爛:“臣怕皇上翻臉不認人,躲臣幾天後,又找個由頭把臣發配去外地,等個三年五年十年的,等臣回京,皇上孩子都抱好幾個了。”
燕雲潇還真這麽想過。
他板起臉:“在丞相心裏,朕就是這樣的人?”
林鴻道:“臣失言。”
他問:“皇上睡得好麽?”
燕雲潇道:“還行。左邊……就這裏,舒服。”
他和藍一交手了三個時辰,全身酸痛,林鴻給他捏肩膀,舒服得不行。
林鴻道:“三月初有份折子,勸皇上選妃,皇上說等忙完春闱便安排,禮部已經開始籌備了。”
“唔。”燕雲潇又打開書,漫不經心地笑道,“丞相不想讓朕選妃?”
“皇上年紀還小。”林鴻聲音驟低,又道,“最重要的是,臣會嫉妒得發瘋,說不定會做出有違約法三章第三條的事情來。”
燕雲潇刷刷地翻了頁書,似笑非笑地道:“丞相大可以試試。”
林鴻立刻服軟:“臣說笑的。皇上的話是聖旨,是神谕,臣萬萬不敢違背分毫。”
他态度良好,燕雲潇便給了他一個臺階下:“朕也改變主意了,暫時不想選妃,這事便交給丞相處理吧。”
林鴻聲音輕快:“是。臣便為皇上來當這個惡人,下次朝會便推掉選妃。”
燕雲潇終于仰頭看了他一眼:“丞相不想當這個惡人?”
他這麽仰着,腰身弧度漂亮,脖頸繃緊,下颌的弧線如溫潤的玉。林鴻喉嚨發緊,捧住他的臉,指尖順着下颌骨描摹:“臣當然願意,為皇上效勞,是臣心之所向。”
燕雲潇皺起眉:“不許摸朕。”
林鴻戀戀不舍地松開手,心中暗道,這樣都沒生氣,下次可以找機會摸一摸鎖骨上的紅色小痣。
翌日的大朝會上,林鴻以邊境戰亂未平、皇上年紀尚輕為由,提議選妃推後。
這理由很荒謬,但皇帝竟然一言未發,百官便也無人反對。
去年朝廷中許多官員落馬,年節後各州總督回到地方上,為向皇上表忠心,又懲治了一大批貪官污吏,朝廷中樞和地方上都有大量官職空缺。一次科舉選拔的人才不夠,皇帝決定開恩科,在文人士子最多的江南一帶再舉行一次府試。
這是文瀚風雅的好事,百官皆贊同。
皇帝命林鴻充任主考官,前往典試江南。
臨行前夜,京城庭院中。
板栗樹長勢喜人,嫩芽随夜風輕搖。
樹下一張案幾,兩張軟椅,燕雲潇喝着新釀的梅子酒,道:“江南士子多才,丞相此去,為朝廷多選拔些能臣。”
林鴻提壺給他斟滿,幽幽道:“臣希望沒有後顧之憂。”
燕雲潇很大度:“請說。”
林鴻道:“上回皇上把臣支去随州,結果相府被查抄,臣被奪去一應官職,皇上兩個月不見臣。”
燕雲潇奇道:“你是在怪朕?”
林鴻立刻認錯:“臣不敢。前面說的都不重要,臣唯一害怕的,是皇上借口不見臣。”
燕雲潇放下白玉杯盞,摘下肩上的桃花瓣,用指尖撚着,沁出淡粉色的花汁。他說:“放心吧,朕說了會好好想想,等你回來,自會給你一個答案。”
林鴻望着他指尖的濕潤淡粉,眸色深沉:“是合理的答案嗎?”
燕雲潇疑惑地一挑眉:“嗯?”
“皇上會再用一袋金葉子金瓜子打發臣嗎?”
燕雲潇:“……”
林鴻緊緊盯着他:“皇上會再次一言不合就給臣賜婚嗎?”
燕雲潇:“……”
“或者,皇上會又讓臣滾出暖閣,滾離視線之外嗎?”
“……”燕雲潇道,“不會。”
“對了,既然提到了,你把金葉子還給朕。”
林鴻緩緩搖頭:“不。”
燕雲潇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在想什麽,不由得哼笑道:“丞相大人好算計。”
這人難不成是想着,以後時不時拿出金葉子賣慘,說些“皇上當初好狠的心,拿銀錢侮辱臣的感情”“皇上讓臣悲痛欲絕”之類的話,來拿捏他,讓他心軟,從而答應某些不合理的請求?
做夢呢。
他才不會被拿捏。
林鴻望着他,笑得光風霁月:“臣哪有什麽算計。”
燕雲潇冷哼,又喝了一盞薄酒,臉上微紅。
他一喝酒就上臉,淡紅從白皙的雙頰透出,令朝霞也失了顏色。
林鴻失神了一瞬,端走他的酒杯。
燕雲潇不滿地瞪視着。
“好了,時辰不早,臣送皇上回宮歇息吧。”林鴻走到他身側半跪下,撿去他身上的花瓣。
燕雲潇仰靠在椅背上望他,懶懶地道:“今兒就在這兒歇下吧。”
酒雖是薄酒,淺飲了一晚,也有了兩分醉意。他此時骨頭發軟,慵懶得不想動彈。
酒意上頭,有些發熱,他輕輕扯了扯領口,露出一片白皙如玉的脖頸。
林鴻眸色一深,望着那處裸露的皮膚。他知道,領口再往下拉一點,就能看見鎖骨上方的紅痣。
那顆紅痣,他只在那晚的月光下看過一眼,朱砂如血,紅得滾燙。
他望向皇帝微阖的雙眼,緩聲道:“臣來為皇上整理衣服。”
他伸出手,狀似想将衣領往上拉,實則輕輕下拉。
手腕一熱,已被擒住,他擡起頭,燕雲潇正不善地盯着他:“朕還沒醉呢。”
林鴻從容地一笑,為他攏上衣襟,溫聲囑咐道:“臣不在時,皇上要照顧好自己。春捂秋凍,天還沒熱起來,要多穿些,莫着涼了。若是有宴席要喝酒,記得吃些東西墊墊,莫傷了胃。還有……”
他伸手攬住燕雲潇的腰,随即又放開,整個過程不到一次眨眼的時間。
燕雲潇遲鈍地反應過來,皺眉沉目盯他。
林鴻面不改色道:“臣已丈量了皇上的腰身,若是瘦了,等臣回來,便要接管皇上的一日三餐了。”
又一陣風吹落桃花。
燕雲潇看了他一會兒,鄭重道:“你放心,讓我好好想想,我不會敷衍你。”
林鴻深深地望着他:“離開前,臣能吻一吻皇上鎖骨上的痣嗎?”
燕雲潇黑着臉,重重地道:“妄想!”
林鴻一笑:“那能否讓臣抱皇上回房?”
這倒是可以商量,燕雲潇本也不想動,只想了一下便沖他伸出手。
林鴻一手環過他的肩,一手摟住腿彎,将人抱起,往卧房走去。美人墨發如雲垂落,星眼微饧,薄唇紅潤,微敞的領口和碧玉腰帶上都飄落着桃花。
一邊慢慢地走,林鴻一邊心中暗道:先提出一個他絕對無法接受的要求,再提出一個略微過一點點界的要求,他八成會答應後面那個要求。
嗯。
翌日,林鴻啓程前往江南。
四五月正是春光最美之時,經歷了年初的繁忙,各部衙稍微清閑了下來,百官終于能喘過氣來。
皇帝下令辦了一場賞花宴。
新晉的翰林們和百官一起飲酒賦詩,既贊春光,又贊皇帝。林相奉旨典試江南,不知又能拔擢多少有才之士。百官皆豪情萬丈,大有天下英才入朝廷的壯闊之感。
氣氛濃時,谷源成感嘆道:“梨花快落了。”
燕雲潇看向梨樹,潔白的梨花一簇簇開得絢爛,等下一陣春風,便會盡數飄落了。
春光也就去了。
縱然明年春光又會回來,卻再也不是今年的春光了。
他端着杯盞的手微滞。
當晚,發還江南的奏本上除了一個“閱”字,還有一行小字。
彼時江南的府試已結束,林鴻仍與三位副主考官留在江南。閱卷需半個月,他可以回京城,也可以在江南,但他拿不準皇帝是否想要他回去,便耐心等待着。
這日奏本發還,林鴻正與副主考官品評着一篇辭藻論據俱佳的策論文。他翻開奏本一看,倏地便噤了聲,一言不發地起身:“此間事情交予你,本相即刻返京。”
副主考官一愣,便見林相已腳下生風,轉眼便在十丈之外。
林鴻簡單地收拾了一個小包袱,跨上駿馬,疾馳入京。
每隔三個驿站休息一次,他都會拿出奏本,撫摸那行清俊飄逸小字。
那字是:“昨夜閑潭夢落花。”
昨夜閑潭夢落花。
可憐春半不還家。
他聽到了皇帝的召喚。
只要皇帝給他一個眼神,一個示意,他便會邁完全部的一百步路。
這夜下起了雨,燕雲潇有些輾轉反側,夜深還未入睡。
翻來覆去着了涼,次日一起床他便覺得腹中冷痛。自去年在崖底泡了冰水,寒涼之症未愈,稍一受涼便會腹痛。
他算着,從江南入京也就是這兩天的事,便讓太醫煎了藥來,捏着鼻子喝了極苦的藥。
下午處理完政事,燕雲潇叫上秦煥極,去禦花園中下棋。
每次看着八尺黑臉大漢捏着棋子舉棋不定,扭扭捏捏地像未出閣的小姑娘,下了這處又望着那處,燕雲潇都忍俊不禁,心情愉悅。
因此每次心情不好或心情緊繃之時,燕雲潇都會叫秦煥極來下棋。
秦煥極多次訴苦:“皇上,臣實在是不善此道,下一局棋腦袋都要炸開了,您就讓林相來陪您下吧,他比臣厲害多了。”
燕雲潇就笑眯眯地說:“他哪有你好玩。”
有一次林鴻聽見這話,冷靜地思考了一整天,夜裏把秦煥極叫到府中下棋,想看看此人哪裏“好玩”。
秦煥極快哭出來了。
練了這麽多天,秦煥極的棋藝有所進步,察覺出皇帝今天落子随意,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他擡頭一看,皇帝漫不經心地望着宮門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麽。
秦煥極道:“皇上,該您了。”
燕雲潇回過神來,随意落了一子:“有一件事,朕無論是做與不做,将來都可能會後悔。愛卿覺得,是做好,還是不做好?”
秦煥極心裏叫苦,下棋就算了,皇上怎麽還考他如此深奧的思辨問題,他不過是一個只會耍刀弄槍的武将,皇上卻把他當大學士培養。
但他仍認真思索回答:“臣覺得,當做。”
燕雲潇道:“為何?”
秦煥極說:“因為後悔乃人生常态,可若是不做,便是無法彌補之憾事。臣覺得,後悔總比遺憾好。”
燕雲潇沉思片刻,望向遠方,輕輕一笑:“你說得不錯。”
目光落處,一道風塵仆仆的身影正慢慢靠近。
燕雲潇執着棋子,一改先前的随意,專注地下起棋來。
那道身影來到跟前。
燕雲潇攬起袍袖,落下一子,漫不經心地擡起頭,撞入一雙黑沉如風暴的眼睛。
秦煥極執子思索着,尚未察覺身後有人。
兩人定定地對視着。
一道暮春的香風吹過,亭外的梨花簌簌飄落。
如雪的花瓣飄入潛鱗亭,落在棋盤上、發冠上,落在皇帝蒼青色的衣袍上,像一場初冬的雪。
像一夜白頭。
春光歸去了。
“你……”
“皇……”
兩人同時開口,卻被一道震響打斷。
“皇上!”秦煥極突然興奮地大喊,重重地落下一子,雄渾的聲音響徹禦花園,“這、這有一步絕世妙棋!您快看,臣下了一步絕世好棋!”
燕雲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