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

林鴻果然說話算話,當晚便撤走了監視皇帝的宮女太監,命人把釘死的窗戶鑿開。

燕雲潇靜靜地坐了一會兒,踱步到窗邊,禁衛正有條不紊地巡邏。

窗戶外是禦花園的茂林,在禁衛換班的時點,他有三息的時間翻窗而出,隐入密林。

燕雲潇暗中計算好了時間,耐心等待着。月隐入雲層,一片漆黑,趁禁衛轉身的一剎那,他猛然從窗戶躍出,疾而無聲地藏入密林。

被關在寝宮,他無法知道外界的任何消息,他必須铤而走險,逃出去,聯系父皇留給他的朝臣,徐徐圖之。

他無聲地穿行在密林中,宛如一只敏捷的豹。

禦花園的角落裏有一條隐蔽的暗道,通向後山,只要到達暗道入口,他就安全了。

距離暗道不過百十步,燕雲潇倏地停住腳步,定定地望着前方。

月光下,林鴻正坐在一棵樹下,吹着一曲洞簫。

見他過來,林鴻不慌不忙地起身,微笑着行禮,似乎一點也不驚訝他出現在這裏。

“今夜月色不錯,皇上也是來賞月的?”

燕雲潇不語,全身緊繃,袖中兩指成鷹爪狀,随時準備出手。

林鴻向前走了幾步,正好站在暗道入口處。

“皇上七歲那年,曾在暗道中躲了三天。十幾年過去了,直到今天,皇上依然不能在黑暗中入睡。”林鴻撥了下開關,暗道洞開,露出黑黢黢的入口,“這麽害怕,為什麽還要來這裏?”

燕雲潇嘴唇緊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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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鴻快步走到他面前,憐惜地捧起他的臉:“臣說過了,臣絕對不會傷害皇上,皇上不相信臣嗎?”

燕雲潇緩緩地開口:“朕只知道,相爺所做之事,與此時所說之話,可謂大相徑庭。”

初秋的夜已非常涼,燕雲潇只穿着單薄的外袍,身體輕微發顫。

林鴻脫下披風裹住他,耐心地勸道:“皇上在崖底受了涼,不能再吹風了,現在回寝宮好好休息,有什麽話明日再說,可好?”

燕雲潇木然地轉身,向寝宮走去,林鴻落後于半步跟着他。

月亮又是一陣暗,被飄過的雲朵遮住,密林漆黑。

就在這時,燕雲潇出手快如閃電,兩指直伸林鴻的喉口,卻被輕巧地扣住了手腕,腰身也被按住。

“皇上。”黑暗中,林鴻的聲音有些無奈,“別鬧了,發熱還沒好全,別出了汗又着涼了。”

瞳孔适應了黑暗,燕雲潇發現他們兩人如此之近,在咫尺之間對視,呼吸可聞。

“放開。”他冷冷地說。

林鴻聽話地放開他。

月亮變明了。

一路無話地回到寝宮,林鴻讓人打來熱水,親自伺候燕雲潇梳洗,又蹲下為他洗腳。

“很晚了,皇上安心睡吧。有不協之處,我們明日再商榷,可好?”林鴻征求意見似的問道。

燕雲潇望着他,不明白為什麽到了此時,此人還頂着一副忠臣良将的面孔,說着道貌岸然的話。

“睡吧,明天就好了。”林鴻道。

翌日,燕雲潇醒得很早,用過早膳後,他叫住收拾碗筷的素燈。

素燈站住低聲道:“皇上有何吩咐。”

燕雲潇道:“坐下,陪朕聊聊。”

素燈猶豫着,不敢擡頭看他。

燕雲潇溫聲道:“朕無聊得緊,說說話而已。”

素燈最終還是在一旁坐下:“皇上請說。”

“朕認識一個女孩子,和你年紀差不多,從小父母雙亡,流落在大街上。”燕雲潇道,“一看到你,朕就想起她,她是世上對朕最好的人。”

素燈緊繃的肩膀稍稍放松了,輕聲道:“那位姑娘一定很善良。”

燕雲潇笑道:“你也很善良,不是嗎?朕看你的眼睛便知道。”

素燈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你面生得很,為什麽來這裏,是父母送你進宮的嗎?”燕雲潇耐心地問。

素燈猶豫了一下,道:“奴婢年幼時便已父母雙亡,皇上沒見過奴婢,是因為奴婢先前一直在浣衣局。是林……”她驟然打住。

燕雲潇道:“是林大人讓你來伺候朕,是嗎?”

她點了點頭。

“林大人還說了什麽?”

素燈抿緊嘴唇。

燕雲潇循循善誘:“他還說了些什麽?沒事的,告訴朕。”

半晌,她低聲道:“林大人說,好好照顧皇上,只要皇上不出去,無論皇上提什麽要求,都及時去告訴他。”

燕雲潇心裏冷笑,語氣卻依然溫柔:“朕知道了。還有呢?朝堂上的事情,你可有聽說?”

“奴婢……奴婢只知道,太後薨逝,朝堂大亂,林大人正在整頓朝綱。”

燕雲潇知再難問出什麽,讓她退下了。

午時過後,林鴻過來了。

一桌膳食已失去熱氣,顏色黯淡,卻一口沒動。

燕雲潇坐在桌案邊,見林鴻過來,憤恨地擡頭望過去。

林鴻熟視無睹,走到他身前蹲下,溫聲道:“皇上怎麽不用膳?身子還虛着,正要好好補補。”

燕雲潇冷聲道:“朕以為,我們要好好談談。”

“談話與用膳,并不矛盾。”林鴻一笑,示意宮人将冷掉的菜撤掉,端來新的。

燕雲潇注意到,宮人裏沒有了素燈,換成了另一位他從未見過的宮女。他意識到了什麽,陡然一僵,不敢置信地望向林鴻。

林鴻微笑道:“有人不聽話,臣只好把她換掉了。”

“你把她怎麽了?”

“臣只是讓她回了浣衣局。這樣不聽話的人留在皇上身邊,臣心裏不安。”林鴻笑意漸深,握住燕雲潇的手,“再說了,皇上有什麽想問的話,直接問臣便是,何苦去問其他人。”

燕雲潇面無表情地盯着他:“朕問你,你會說實話嗎?”

“當然了。臣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不過……”林鴻話音一轉,“臣憂心皇上龍體,先用過膳,我們再談,可好?”

燕雲潇道:“不問清楚,朕無心用膳。”

林鴻略一思索,在他身邊坐下:“皇上請問。”

“朝廷局面如何?”

“太後身死,太後黨官員被一網打盡,數十人下獄,刑部正在徹查。皇宮裏有太後十幾年前安插的無數釘子,臣也已下令徹查。”林鴻耐心地說,“祭祖大典上,禦林軍和京城守備軍立下大功,臣正在與衆官員商議獎賞之道。”

燕雲潇又問了幾位官員的情況,林鴻一一作答,耐心又細致,毫不遮掩地全盤托出。

“尋王何在?”燕雲潇又問。

林鴻道:“臣已命人送王爺回滄州。”

燕雲潇暗暗松了口氣,警告道:“若他出了什麽意外,朕決不輕饒。”

林鴻一笑:“皇上多慮了,皇上所關心的人,臣自然會保護他們不受傷害。現在,可否用膳了?”

燕雲潇瞥了一眼陌生的宮人,道:“朕要銀燭和流螢伺候。”

“皇上是嫌這裏的人伺候得不好嗎?”林鴻看向侍立在旁的宮女和太監,語氣溫和,“如此,他們便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宮女太監瑟瑟發抖,跪下求饒。

燕雲潇看着林鴻帶笑的臉,心裏一陣惡寒:“你令朕惡心。”

林鴻面不改色,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請皇上用膳。”

燕雲潇冷冷一笑:“朕是皇帝,會在意幾條奴才的命?林大人未免太高看朕了。”

他說着,看也不看桌上的飯菜一眼,走到床邊坐下:“飯前,朕要用加了青鹽的井水泡的香茶漱口,飯中,布菜要色彩搭配、錯落有致,才不至于令朕失了食欲。飯後,朕要品一杯香茗,香茗日日不同,要搭配當日的天氣、心情和衣着。這些事情只有銀燭和流螢會,其他人一律學不來。”

他挑釁地望着林鴻:“沒有這些,朕是萬萬沒有食欲用膳的。”

林鴻絲毫不以為忤:“如此,便換臣來為皇上布膳。”

他說着,走到桌前,挑了一些皇帝愛吃的菜,細致地擺盤,端到皇帝面前。

燕雲潇看也不看一眼,惡意地勾起唇角:“哦,朕忘了說了,銀燭和流螢都是一等一的美人,柔荑似玉,為朕布菜,何等美妙。丞相這樣一個年老色衰的老男人,看一眼就令朕失了食欲。”

林鴻面不改色,夾了一筷子菜遞到皇帝嘴邊,勸道:“皇上吃些吧,菜該涼了。”

那一筷子菜執着地停在燕雲潇嘴邊,似乎只要他不張嘴吃下去,就會永遠停在那裏。

燕雲潇惱怒地揮手打落盤子:“滾!給朕滾!”

林鴻猝不及防,被打翻的菜潑了一身,他默不作聲地掏出手帕,擦去濺在皇帝鞋履上的菜湯,又命人來掃去滿地狼藉,行禮告退了。

到了傍晚,有太監來政事堂,湊在林鴻耳邊說了句什麽。

林鴻皺眉合上奏本:“皇上還是不肯用膳?”

太監:“是。”

林鴻顧不上管沒處理完的奏本,匆匆到皇帝寝宮去。

一桌子菜肴失了顏色,沒有動過的痕跡。皇帝正躺在床上,面色蒼白。

林鴻沉聲道:“皇上為何不用膳?”

燕雲潇冷汗涔涔,聲音虛弱:“朕已說了,用膳需要儀式。”

“皇上就這麽想讓那兩個宮女回來?”林鴻有些煩躁地來回踱步,“在皇上心中,她們有那麽重要?”

燕雲潇悶哼一聲,翻過身壓住胃部,閉上眼睛。

林鴻着急地蹲在他身邊:“胃疼?是不是餓的?皇上別這樣,吃點東西好不好?”

燕雲潇眼睛緊閉,唇邊勾起一個嘲諷的笑意,手掌更用力地抵着胃部,他斷斷續續地說:“看見……朕……疼,相爺……不是應該……開心嗎?”

“吃東西——算臣求皇上了——好不好?”林鴻緊皺着眉,“皇上用了膳,臣就讓她們回來。”

燕雲潇緩緩地睜開濡濕的眼,滿眼戒備和不信任:“先回來。”

林鴻深吸了一口氣,用力捶在床沿,他轉身對太監低吼道:“還不快去!”又對另一個太監道:“傳太醫。讓禦膳房送碗粥來。”

床沿慢慢裂開一道縫。

燕雲潇瞥了一眼那道縫,痛極似的蜷縮成一團。

林鴻攬住他,抓住他的手不讓他自虐,稍微用了些力幫他壓着痛處,哄道:“沒事了,太醫馬上來了。”

燕雲潇抗拒着他的接觸,咬牙道:“放開。”

很快,銀燭和流螢過來了,燕雲潇看到她倆除了消瘦些,并無其他不妥,心裏一松,眼前幾乎一黑。

林鴻道:“皇上現在能喝粥了嗎?”

燕雲潇虛弱地擡起頭,目光倔強如不服輸的小豹子:“你在,朕喝不下。”

林鴻袖中的手握成拳,又頹然地松開,無聲地行禮告退。

太醫診完脈,說皇上只是餓着了,并無大礙,林鴻這才放下心來,回到政事堂處理奏本。

他望着奏本,腦中又浮現出那一幕。

他被皇帝推下懸崖,皇帝緊跟着跳下來。他以為他們會葬身荒谷,屍骨交纏,千年萬年都在一起。

可是下面有水潭。

那一瞬間,美夢破裂了。

他忍了這麽些年的感情,突然就再也忍不住了。

他要他。

無論以何種代價。

想到皇帝厭惡的目光,林鴻頹然了一瞬,眼裏浮現出軟弱和動搖,可是很快,目光又堅定起來。

木已成舟,他已沒有退路。

唯有前進。

即使千難萬難。

自古華山只有一條路,想要上去,就必須排除萬難。

寝宮裏,燕雲潇喝了碗熱粥,身體終于舒服了些。他靠在床頭,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按揉着胃部,出神地思考着銀燭方才的話。

“前幾日,一個自稱是藍一的人暗中找到奴婢。”銀燭附在他耳邊,用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他讓皇上想辦法降低林相的戒心,等時機成熟,他會在暗道那頭接應皇上。”

燕雲潇的目光落在角落的一塊青石地磚上,那塊地磚下面有一條暗道,一條只有藍一才知道的暗道。

他眼睛裏閃過一道光亮,随即又不動聲色地掩藏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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