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69章
十月初,皇城彌漫着桂香。
本是秋高氣爽、踏青郊游的松快季節,皇帝寝宮卻彌漫着緊張肅殺之氣。
層層禁衛将寝宮圍得密不透風,除了林相,無人能進出。
龍床上,兩根粗制的鐵鏈一頭系在床腳,另一頭系在皇帝白皙纖瘦的腳踝上。
已是第五天了。
那夜燕雲潇被林鴻截住,帶回宮中,整個人都喪失了精神氣,異乎尋常地溫順起來。
他被鎖在床上,不掙紮也不抗拒,只望着頭頂的紗帳,幾乎不說話,眼睛很久才眨一下。
林鴻以為皇帝終于屈服了,一邊興奮,一邊更加溫柔伺候。在照顧皇帝這件事情上,連最細微之處他都做得樂此不疲。
他命禦膳房做了皇帝喜歡的菜肴,一日三餐都親自喂給皇帝吃。燕雲潇一點抗拒也沒有,菜肴喂到口中,他便嚼碎吞下。杯子遞到嘴邊,他便喝下水。
夜裏,林鴻為燕雲潇解開鎖鏈,抱着他去沐浴,用藥油揉開他腳踝上的淤青。
然後他們會做到很晚——準确地說,是林鴻會做到很晚,燕雲潇只是躺着不動,不迎合也不抗拒,雙目緊閉,偶有汗水從額頭滑下,滴入眼中。
事了後,林鴻會把鏈子鎖回燕雲潇的腳踝上,抱着他睡覺。鏈子很粗,即使被鎖的人不動彈,也會在腳踝上留下淤青和紅痕。林鴻便在燕雲潇腳踝處裹上一層細紗,隔開粗粝冰冷的鏈子。
燕雲潇任由他動作。
半個月前,燕雲潇還會找各種機會對林鴻下手,床褥下的短刀,束發的金簪,系紗簾的如意尖鈎,都是他趁手的武器。可是現在,他放棄了一切抵抗。
他不再關心朝廷中事,也不在言語中試探,更不會靠身體來博取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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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完完全全地被擊垮了。
前幾日,林鴻迷失在燕雲潇的溫順中,日日意亂情迷,激動又得意。可是他漸漸發現了不對。
那不是溫順,更像是一種心如死灰的漠然。
飯喂到嘴邊便吃,水遞到嘴邊便喝,若是沒有,燕雲潇也不會主動去要。他只是沉默地躺着,盯着頭頂的紗帳,只字不言。
林鴻一開始以為,皇帝只是需要時間來思考,等想開後,便會接受他的愛意。
可是情況愈來愈糟——燕雲潇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他并沒有抗拒吃飯,每一口喂到嘴邊的菜肴都乖乖地吞下去,可是很快,就會原封不動地吐出。
更糟糕的是,他不會說話了,連續五天,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與此同時,聽覺似乎也削弱了,他對別人說的話沒有反應,像是一個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木偶。
林鴻這下子徹底慌了。
他叫來太醫院所有太醫,一個一個地給皇帝把脈,得到的答案卻都是:“皇上身體并無問題,只是郁結于心。”
林鴻怒道:“他一吃飯就吐,怎麽可能診不出病竈!”
太醫們唯唯諾諾,只道岐黃難醫心病。
“開藥!”林鴻焦躁地來回踱步,卻又怕吵到皇帝休息,壓低聲音道,“皇上瘦得厲害,開些補氣血的藥材,多放甘草。”
太醫們忙領命退下。
林鴻深吸了幾口氣,走入內殿。
燕雲潇正躺在床上,神情漠然地盯着空茫處。
林鴻心裏狠狠一絞,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把人抱在懷裏,近乎哀求地說:“皇上,別這樣……”
燕雲潇恍若未聞,表情空茫。
“寶貝……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千萬別氣壞了自己身子。”林鴻在他耳邊低聲道,吻着他的脖頸,哄勸着,“有沒有什麽想吃的,我讓人做了送來?你想不想聽故事書,念給你聽好不好……”
“別這樣……”
一陣冷風吹過,床腳的鐵鏈發出冷鐵相擊的聲音,林鴻猛然驚醒似的,掏出鑰匙打開了鎖鏈。
“我錯了,真的知錯了,再也不鎖着你了,好不好?”林鴻摟着燕雲潇,一遍遍地撫着他的脊背,“你要是想出去走走,我陪你去禦花園,陪你去京郊,好不好?只要你不離開我……”
燕雲潇眼神空洞,嘴唇蒼白幹裂。
林鴻心如刀割,他想起那個不久之前滿眼倔強憤恨的人,恍如隔世。
他咬了咬牙,從懷裏掏出一把短刀,将刀柄塞入燕雲潇手中,刀尖對着自己的胸膛。
“你刺我吧!是我對不起你,只要能讓你好受一些,讓我做什麽都行。”
終于,燕雲潇的睫毛動了動,他緩緩地擡眸,目光從林鴻身上掃過,又落在雲紋刀柄上。
林鴻一喜,低聲道:“只要你願意好好吃飯,刺我多少刀都無所謂。”
可是燕雲潇手掌一松,刀柄松松地從他掌心滑落,他疲憊地合上眼睛,用一種防禦的姿勢将自己蜷縮成一團。
林鴻全身僵住,無力地松開摟着他的手臂。
自從截住皇帝帶回寝宮後,他一直不敢直視皇帝的眼睛。
剛才那一眼,讓他從身到心都僵住了——那是一雙死水般的眼睛,黑得不見底,黑得沒有起伏,沒有光彩。只有心如死灰的人,才會有這樣的眼睛。
夜已經很深。
林鴻上床,小心翼翼地把燕雲潇摟在懷中,哼着一曲哄睡的歌。他敏銳地看到,一滴淚水從皇帝的眼角流出,滴入枕頭。
那一瞬間,林鴻完全屈服了。
他敗了。
他抱緊燕雲潇,一遍遍地重複:“只要你好起來,我把一切都還給你。我錯了,真的知錯了。只要你好起來,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翌日林鴻醒來,燕雲潇仍熟睡着。
他側躺着,抱緊被子,雙腿疊在一起,姿勢像依偎在母親的懷中,乖巧又安靜。
林鴻心都化了,小心地伸出手,指節曲起,輕輕蹭了蹭那泛紅的側臉。
然而,燕雲潇身體一僵,明顯醒了過來,卻緊閉着眼睛不肯睜開。
林鴻輕嘆了一口氣,道:“你不願意看見我,我讓銀燭來伺候你用膳,好嗎?多少吃一些。”
他說完,給皇帝掖了掖被子,轉身離去了。
林鴻本以為,他承諾了把一切還給皇帝後,情況會好轉。
可是他錯了,完完全全錯了。
當夜,燕雲潇七竅流血,痛不欲生,太醫從他體內診出幾十種劇毒。
林鴻看着他反反複複痛暈又痛醒,恨不能以身代替他,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力。
太醫圍在龍床邊,卻唯唯諾諾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林鴻焦躁地來回踱步,陰恻恻地道:“要是治不好,你們都給皇上陪葬。”
正短暫清醒着的燕雲潇聽到這話,眼神無波地在他身上停頓了一瞬。
幾十種劇毒同時爆發,折騰了整整一夜。
太醫和宮女不敢靠近,林鴻用力抱住燕雲潇,控住他的手以免他自虐。怕他痛得咬傷舌頭,便将自己的手塞入他口中,被咬得全身血跡斑斑。
天亮後,燕雲潇體內的毒終于消停下來,林鴻抱着他沐浴,小心翼翼地洗去幹涸的血跡。
“藍六還有三天回來,你若是撐不過去,我給你陪葬。”林鴻抱着燕雲潇回到床上,溫柔地撫着他的脊背,“你若是能好起來,我把一切都還給你,任你處置。”
“所以,你一定要好起來,才能報複我、懲罰我、恨我。”
燕雲潇疲憊不堪,眼睫輕顫,如前幾日一般的木然和空洞。
第二天夜裏,燕雲潇昏迷不醒,情況直轉而下。
林鴻徹夜未眠,翻看太醫院的典籍和老家的秘譜,無甚收獲。
第三天白天,曾經的天香樓花魁步搖帶來了一線生機,兩只蠱蟲,能救皇帝的性命,拖延到藍六回來。
母蠱牽制子蠱,母蠱死,子蠱亡。
林鴻服下子蠱,喂燕雲潇服下母蠱。
他坐在床邊,感受着燕雲潇的脈搏逐漸變得有力,嘴邊揚起一個笑:“記住,救你的是步搖。所以,等你好起來,報複我的時候,千萬不要猶豫。”
藍六按時趕了回來,用一顆散功丸和一顆解藥,救下了皇帝的性命。
燕雲潇無知無覺地躺了許多天,臉色漸漸由青白轉為蒼白,消瘦了整整一圈。
再醒來時,想是知道了功力已散去,他黑沉空洞的眼瞳中帶上了脆弱和無助。
這樣的眼神落在林鴻身上,如剜心割肉。他本該去擁抱皇帝,可被這樣的眼神望着,他全身動不了分毫,嘴笨得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就在這時,燕雲潇嘴唇微動。
他說:“你能抱我一下嗎。”
這是他這些天來說的第一句話,聲音又輕又軟,虛弱得幾乎聽不見。可落在林鴻耳中,卻如雷貫耳。
林鴻驚愕地望着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燕雲潇微垂下眼眸,長睫輕顫,說不出的脆弱和委屈。
林鴻腦中什麽也沒有了,湊上去用力地攬緊他,一遍遍說着:“沒事的,沒事的……武功可以重新練,沒關系的。我來教你……”
燕雲潇在他懷中輕輕蹭了蹭,像一只又冷又痛的小動物,在尋求安慰和庇護。
林鴻又是心疼,又是後悔,又有絲隐隐的欣喜,可是随即,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不見了。
他全身僵住,緩緩地低下頭。
胸口插着一把短刀。
他說不出話,對上了年輕君王蒼白卻冷漠的臉。
那雙黑沉無光的眼睛中,情緒流轉,露出了掩藏在木然下面的冷酷與算計。
燕雲潇望着他,平靜又堅定。
那日擦身而過時,藍一向燕雲潇手中塞了一張紙條,紙條上只有簡單的兩個字:秘藥。
燕雲潇何等聰慧,立刻明白了過來。在他很小的時候,藍六曾經提過,秘藥入體,需每月吸入一種毒藥。若是停止,秘藥每月有一成的幾率會失衡。
他需要利用這個契機,來徹底麻痹林鴻。
于是他這個月沒有服毒。
與此同時,他扮演着心如死灰的漠然,扮演着失敗和喪氣。他不惜散盡一身修為,只為把自己塑造成一個走投無路的弱者。
帝王的情緒,是進攻的手段,是麻痹敵人的工具。這是母妃從小教導他的事情,他一直銘記在心。
他不相信林鴻,所以他沒有去握遞到手邊的刀,他只相信自己的刀。
那些承諾和認錯,他更不會信一個字。他一個字也不信。
于是他等,他耐心地等,等到水到渠成,在林鴻毫無防備之際,将尖刀深深刺入對方的胸膛。
他沒有認輸。
他從不認輸。
他從未有過一刻的心灰意冷。
他是狩獵的狼,是堅定的豹,只為等待一個契機。
此時,在林鴻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燕雲潇收回手,漠然地說:“你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