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叩問
叩問
他喜歡被噴湧鮮血濺在身上的感覺,星星點點的溫熱仿佛能夠祛除他骨子裏的落寞與寒涼,于是千次萬次向往追尋。
可惜收效甚微,他依舊那樣孤寂,哪怕置身熱鬧的軍營市井也無法感受到絲毫的慰藉。
都是廢物。
他這樣想那些被他殺掉的敵人,覺得他們的血不夠熱。
後來他親手殺了父親,以為總算能徹底暖和起來,卻發覺适得其反,原來自己那貴為一方諸侯的父親,和他殺過的其他人沒什麽不同。
他驕傲而自負,質疑天地卻從不懷疑自己,直到此刻,汩汩鮮血流淌在胸前,他這才發現——自己的血,其實也沒那麽熱。
他本就在笑,笑這世間配不上自己,如今笑得更用力,笑自己也是個廢物。
“打死他!”/“別打了!”
崇應彪确定,自己被姬發一劍刺穿在黃河邊,必死無疑。
那這一睜眼就被自己錘倒是什麽情況?
還不等站起,便又聽一陣驚呼。起來一看,伯邑考那厮竟将弓弦抵在自己臉上。
呸!都要死了還不讓老子安生,想起這麽個晦氣事。
他感受到身體的興奮,向前走去,反正大家都是鬼了,有本事就來打個痛快——“咯咯!”
什麽東西?
“姬發——”
一片火光中,殷郊策馬向他奔來,恍惚間,兩人已共乘一匹。
“為什麽救我!?”
“說什麽胡話呢,抱緊點!”
崇應彪,變成姬發了。
“啪!”響亮的鞭撻喚回了他的神智,殷壽打了殷郊,指責他未戰先怯,而殷郊只是認錯,絲毫不提是為了救他才折返。
他還記得,當時的姬發第一個沖出來辯護,可如今人換了芯子,他幾番猶豫,還是沒能開這個口。
最後是鄂順和姜文煥,佯裝請教為未來的太子殿下解了圍。
各人散去,本欲和平常一樣拔腿就走的他,硬生生逼着自己慢些,他有話要問殷郊。
“為什麽救我?”還是那個問題。
殷郊嬉皮笑臉地想把手搭在他身上,被一個聳肩卸下,卻也不生氣:“你是我兄弟,說這些幹什麽。”
“可是你被主帥罵了,就為了救我,而我連半個字也沒為你辯解,”他側臉看見他臉上新添的傷,“值得嗎?”
“什麽值不值得,咱們從小時候到現在不是一直這樣,你今天怎麽這麽奇怪。”殷郊一揮手,“再說要你跳出來幹嘛?和我一起挨罵啊。哎,你去哪兒?”
“別跟着我。”
崇應彪找到一個無人的角落,靠坐着望向晴朗的夜空,搜刮一切惡毒的語言去罵那幫不靠譜的神仙。
他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想死死不成,靈魂還進到了冤家的身體裏,最可怕的是,他正在被姬發原本的情感影響着。
他緩緩拔出腰間的劍,抵在喉間,卻始終下不了手。
“姬發,老子真是欠了你的!”
他怕了,當然不是怕死,可是他自己也說不清連死都不怕的人會怕些什麽,只潦草地決定幫死對頭照顧他的身體,再慢慢走回屬于崇應彪的路。
“我殺了五十個!”
這是他第一次從旁人的角度看自己,可笑,又可憐。
別人都有同伴,而他從來就習慣把自己僞裝成多不好惹的人物,仿佛只有得罪死了所有人才能證明自己的厲害。無人可依,唯有信奉實力。
可是有誰真的怕他呢?瞧瞧殷郊的不屑,姜鄂的撇頭,只是不願理罷了。
一杯酒下肚,忍不住笑出聲來。
沒什麽意外地又打了起來,崇應彪說姬發是西岐農夫,他就用姬發的話罵他一身禽獸味,邊罵還邊笑着,笑出眼淚來,反倒吓退了崇應彪,嘴上罵着瘋子,匆匆離開。
是殷郊将他拽回帳子,好一番關切。
他清楚這關心不是給他的,但拗不過油然滋生的渴望:姬發,我替你走這段路,也借我沿途的風景看看吧。
成為姬發的崇應彪開始信姬發所信,忠姬發所忠,愛姬發所愛,縱然知道有錯誤的部分,也努力地感受着姬發的一切。
可崇應彪終究不是姬發,也還保留着一絲清醒。努力不一定有結果,他無法完全信任,更不會忠人愛人,只殷郊的親近就讓他如臨大敵,想到日後還會遇到姬發的長兄與父親,便更覺惶恐。
他是個不讨喜的人,所以怕那些愛姬發的人會因為他而讨厭他,崇應彪已經是個爛人了,姬發卻不一樣。
他不要沿途的風景了,只求每一步印着姬發的腳印,不要弄髒他曾經的路。
為了早點回到自己的身體罷了,這是他為自己難得的良善所找的借口,也就更不會承認:他所行之事、所持之心,名為對姬發的守護。
上次在龍德殿,他将全部心力放在弑父上,不知平日溫潤的鄂順第一個拔劍沖向殷壽,不知東伯侯主動死于姜文煥劍下,更不知殷壽看自己的目光裏藏着忌憚。
他顫抖着,并沒有十足把握替姬發保下他的父親,好在這種狀态像極了陷入了恐懼與掙紮的兒子和戰士,他的祈求沒露出破綻,一切與記憶無二——西伯侯活了下來。
接下來,是西岐世子,姬發的哥哥。
他說調教好了雪龍駒,可父子三人,何故只有兩匹?
“聽我的,你不要去見大王,東西我幫你送,現在趕緊回西岐。”
他從不知道世上原來有真心愛護弟弟的哥哥,若他還在自己的身體裏,只會覺得諷刺,可他是姬發的哥哥,他不想讓他死。
伯邑考只是笑着,摸他的頭,說:“姬發,你長大了。”
他沒能勸住伯邑考,沒能留住姬發的哥哥。
這天夜晚,冰冷的雨砸在臉上,他卻仿佛回到那個陽光明媚的午後,剛把姬發打翻,就被他的哥哥制服,沒人知道他當時偷偷瞥了一眼旁邊的姬發,還被他眼裏的喜悅光亮晃了眼睛……
雨滴為淚水打了掩護,他只是不敢想象姬發聽到伯邑考身死的消息該有多難過,只是責怪自己沒保護好他的哥哥。
“我來替姬發,殺你。”
他摘下頭盔,露出額上麥黃色的頭巾,與殷壽纏鬥一處。
早早布置好的西岐士兵救下殷郊,向外沖殺。
他得手了,心裏未有弑君的狂傲,反而是幼稚的攀比——果然西岐農夫能做到的事,北伯侯只會做得更好。
他在城中看到了那個不靠譜的神仙姜子牙,本不願分心理會,但一想到他至少是個神仙,萬一日後能照拂姬發呢?楊戬和哪吒的厲害他是見識過的。
情況緊急,以至于崇應彪當時沒反應過來自己竟然真切身處地地為姬發考慮着。等到了樹林,才後知後覺地罵了一聲婆媽。
不過無所謂了,他看見斷崖,聽見黃河水的奔騰,便顧不得其他。
他搶過姜子牙的鬥笠蓑衣,将他甩下馬去,獨自引着饕餮墜入湍急河水,奔赴最後的了斷。
崇應彪和姬發一直不對付,卻始終沒有完全分出勝負,但他知道,今日一戰,死的一定會是自己。
在原身原魂的崇應彪露出第二個破綻時,直奔喉口的鬼侯劍竟突然停了下來。
對面的崇應彪仍扯着嘴角,但眼睛裏的釋然與諷刺頃刻顫動起來,像是要阻止什麽。
“可想好了?此時你二人靈魂分別附于對方身體,身死,即魂滅。”
“你誰啊,這麽多廢話。”
“崇應彪,姬發控制不了你的身體,現在的主動權完全在你手上。”
他又看向自己的眼睛,仿佛望進了姬發的魂魄,只能“眉目傳情”的姬發顯然着急得很,就快借他涼薄的眼流出淚來。
實在不忍直視,為了不讓北伯侯落下“愛哭鬼”的名號,他要速戰速決才行。
握着劍柄,使了十成力氣,這次總算沒勞什子搗亂的神仙,一劍刺穿了自己的喉嚨,但還是不夠快,他看見自己的身體倒下時,飚出的淚滴。
真是奇妙,上一次,他笑着死,他哭着活,怎麽換了身體還是一樣。
可惜了,他崇應彪想要的東西,可以搶,但絕對不會偷,所以,是他棄了這世間。
卸力躺在河灘,感受靈魂抽離、生命終了的靜谧。
突然,似是想起些什麽,用盡最後一絲氣力爬上雪龍駒,輕聲耳語:“帶他,回家。”
等你醒來,就會踏着西岐的土地,望見無垠的麥田,有父親和朋友等待,成長為天下人的期盼……
姬發,你應該會很高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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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陡然一輕,他恍然又回到了那個尋常又不尋常的下午——
“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