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番外

番外

“來人，去請國師。”

姜子牙來時，姬發正手持封神名冊，着吉服端坐殿中。數年伐纣，曾經梗着脖子威脅他的弱冠少年，如今已至不惑，待明日，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共主。

“不知大王……哎，萬萬不可呀！”

話音未落，兩人已呈互跪之姿。“您有事就說嘛，我一把年紀可禁不住如此折騰。”姜子牙哎呦幾聲，心道還是和從前一樣，不讓他省心。

“姬發有事求于國師，還請在封神榜上再添一人。”

話畢，周王擡首作揖，可标準周全的禮數，竟讓姜子牙瞧出多年前王家侍衛不管不顧丢下神器的任性。

“誰？”

“上任北伯侯。”

“那是誰？”

崇應彪。

他許久沒張口念這個名字，猶疑着輕輕道出時，竟莫名添了些缱绻的味道。

上一次叫他是什麽時候來着？抛卻虛幻，便是在西岐的麥田裏罷。

他剛歷一場死生大夢，醒來卻在雪龍駒背上，踏着回家的路途。他本該慶幸的，慶幸他還活着，慶幸還能見到父親。

可不知怎的，他半點也高興不起，滿心皆是落入黃河水的寒涼。崇應彪，那個招人厭煩的崇城獵戶，他死了啊。

姬發不知道身死魂滅的告誡是真是假，只是順從心意，在金黃的麥田裏一遍又一遍地喚着崇應彪的姓名，期盼着，祈求着，他能來見他一面。

與崇應彪在姬發身體裏不過月餘的經歷不同，黃河之畔的姬發自崇應彪降生便宿在他的身體裏，感受他感受到的一切，共情全部的喜怒哀樂。

他記得清楚，幼時的質子營，那個個頭比其他人略高一些的小孩介紹自己時，大聲說：“彪是最勇敢、最強壯的意思。”

一心想當大英雄的姬發哪能聽得這話，當即站起，說自己才會是最厲害的。

他們二人便是那時結下的梁子，一天恨不得打八架。可原來，崇應彪的彪，竟代表着被抛棄嗎。

他的名字像是一個無法擺脫的惡毒詛咒，使他被家人抛棄，被世道抛棄，直至最後，連自己也放棄了自己。

或許因為不得愛護，他早早便學會了争搶，與尋常孩童搶零食玩物不同，他搶的是父母的寵愛。他努力讀書，拼命練劍，可在姬發沖父兄撒嬌的年紀，崇應彪多數時間只能跪在一旁，受着家法，看一家四口享盡天倫。

一開始就注定的東西，再怎麽努力也不會有結果。

五歲那年，崇應彪明白了這個道理。第一件事，就是提着棍去找自己的孿生哥哥，結果不難預料，被北伯侯親手打得養了半月才好。

他把曾經的求不得踩在腳下，成了崇城人盡皆知的刺頭，掰着手指算離家為質的日子。

去往朝歌城當天，八歲的孩子還是沒能忍住對家人故土的眷戀，可回過頭去，只有迫不及待阖上的城門，與漫天飛舞的大雪。

在姬發看來，這場景像極了當初兵臨的冀州城。可惜他沒有支配崇應彪身體的力量，不然他一定替他把北伯侯給打一頓。

很快，姬發就斷了給崇應彪出頭的心思，因為與他在質子營第一個起沖突的人，就是自己……

以前他只當崇應彪是個誰都招惹的刺頭，如今以對方的視角看自己，才算明白什麽叫一個巴掌拍不響。

就這樣，打着打着，他們從孩提長成了少年。

姬發走在崇應彪所走的路上，才發現他沒自己想的那麽不堪。

他處處攀比，從劍術到殺敵，只是為了從殷壽和同齡人那裏吸引更多關注；

他挑釁鄂順，不是因為覺得鄂順好欺負，而是看不慣他因為思念家人而啼哭；

他要把蘇護之女獻給殷壽，除了邀功，更多是想給蘇全孝的妹妹留條活路。

龍德殿上，他第一個拔劍走向父親，可如果崇侯虎流露出哪怕一丁點的舐犢之情，崇應彪就只會是北伯侯之子，這是他期待的結局，卻終究事與願違：所謂父親的眼裏除了戒備便只餘殺意，父不為父，子何必為子？

人非草木，他還是哭了，邊哭還邊給自己找借口——是為了不被人戳脊梁骨說無情無義。

崇應彪真的信了，因為做一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會讓他好受些，這樣就不用顧忌任何人了。

可姬發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父親、向故土鳴不平，以幼稚的報複彰顯棄子的厲害，表面喜歡別人的臣服，內心卻嘶吼着“快來關心我”。

他始終沒能長大。

姬發一直盼着這天，他想再看哥哥一眼。

哥哥的手勁何時變得如此之大？弓弦簡直要把臉割開來。他感受着崇應彪的怒目圓睜，卻不妨礙自己細細臨摹哥哥的輪廓氣度。

“哥哥！”

欸，原來這裏崇應彪有看向自己嗎？

飛快的一瞥，竟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腦海——陽光從正面打在自己的臉上，雀躍的光芒就要溢出眼眸，不顧傷口将嘴角牽到最大弧度。

那時的姬發，是崇應彪二十載光陰裏，見到過最鮮活的存在。

可惜無人愛他，亦無人教他，只當那美好場面引出的一瞬悸動是求而不得的嫉妒。

崇應彪不懂，姬發卻明白。

他再也無法責怪曾經的死對頭，甚至默默向神仙祈禱，希望這可憐的少年能從黃河之畔活下來，至少讓他知道，他也是有人愛的。

少年不識愛恨，卻困于愛恨。

最後的決鬥不是他勝了，而是崇應彪心存死志，自己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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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發在他身死那刻愛上他，便如同孤身闖入一片永遠也走不出的麥田。

他不知道那時候崇應彪的靈魂來沒來，但好像喊了名字，他就不會飄得太遠。只要他不飄遠，兩人就還能有機會再見。

“孤王，求國師成全！”他第一次對着姜子牙用了上位者的自稱。

“此事，殷郊可知？”

“我同他說過原委，他說此事根源并不在他，故不甚介意。”

姜子牙氣得想戳他額頭，手伸到一半想起君臣之別只好作罷：“你應該知曉，封神榜乃是神器，若榜中無名，則——”

“兇多吉少。”姬發撫胸吸了口氣，“我知道，還求國師成全。”

他的嘴巴笑着，眼睛卻快流出淚來，一味念着：“我知道，知道的。”

姜子牙不忍見他如此，暫且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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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登位，榜上封神。

被封之人能感受到封神榜的召喚，按照順序到來冊封。

姬發站于高臺，一一向曾經的戰友夥伴致意。

終于，“九曜星官——”

他是九曜星官之首，也是今日唯一沒來受封的人。

方才行禮時，姜子牙悄悄問他：“值得嗎？”

“當然。”

叩問心門，确幸勝餘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