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叫李真,我爸媽平時叫我真真,真實的真。
我出生的地方是個小縣城,我長大的地方是省城的開發區。并不是我們家發財搬家了,而是城市擴張,原本的小縣城被省城畫圈畫成了一個新區。當然,小城由縣城三級跳變成省城,原住民有不少因為房子發達的,我們家沒有。
我出生至今,身負三宗大罪,這是我家老太太總結的。
第一宗罪是女娃。降臨人世的那一刻,父母将我的名字從李珍改成了李真。不過,老李家有個李珍,我的堂弟。那是我小叔小嬸的親兒子,我爸媽心中的絕世珍寶。
第二宗罪是沒按照他們的意願報考師範大學。老爺子是提前退休的小學老師,老太太原來是村裏的婦女主任。他們一直想讓我有個鐵飯碗,将來好招個上門女婿。可惜,我大學念了二本大學的中文系,鐵飯碗沒有,犟脾氣的毛病倒是沾染了不少。
這裏要講到我們家沒發達的原因,老兩口怪我,說是因為我念書花了太多錢導致沒有閑錢在老房子上加幾層。扯呢,家裏的積蓄分明是被他們借我小叔做生意了。生意不出意外的出了意外,失敗了。欠了一屁股債,小叔成了老賴。為了不影響李家珍寶考公,老李家兩家一合計各自留了一套自住房賣了其他拆遷來的房子,才把賬還幹淨。當然,李珍那王八羔子在家考了三年公務員,依舊沒考上。
第三宗罪是我二十八依舊未婚單身。老太太做了一輩子婦女工作,到老了,自家姑娘熬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羞得她天天在家唉聲嘆氣。
那天晚上我被十二通急電召回家。進家門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沒有人得急症,更沒有人得癌症。
得了絕症的人應該躺在床上哼哼唧唧,順便指揮我在床前全方位伺候,而不是眉飛色舞地讨論并不存在的禮金的用途。
小吵了一番,我錯過了回去的末班車,便在家裏睡下了。
次日一大清早,退休老教師提着鹦鹉籠子下樓遛鳥。老婦女主任把自己關在洗手間裏半個小時不出來。我清晨內急着急上廁所,第三次敲門的時候,裏面傳來了做作的幹嘔聲。
“我覺得自己活不長了,一輩子快過完,現在只剩下你結婚這麽一個盼頭。真真,你答應我,今天晚上去見見你表姨介紹的俊傑,成不?”
這兩句話,我聽了快四年。對的,一字不差的一句話。她稱呼每一位相親對象都是傑出的青年才俊,簡稱俊傑。老太太有慢性咽炎,早上刷牙會幹嘔,每次要催我相親的時候,她幹嘔的次數會多一些,時間會長一些。
我一想到昨晚她和退休老師倆人商量着如果我結婚的話,他們要索要三十萬禮金,禮金的用途是給李家珍寶買學區房,心便哇涼哇涼的。我不等家裏的衛生間了,轉身拿起手機和背包,下樓直奔馬路對面的公共廁所。
從公共廁所出來,我拿出花露水噴霧朝自己身上摁了三泵,試圖遮住身上的廁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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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家傳媒公司上班,平時做做文字編輯工作。正職的工資不高,工資卡和工資條是給老爺子老太太看的。兼職的報酬還湊合,這些年靠四處販賣些文字攢了點小金庫。為什麽要藏着掖着兼職呢。因為倆人說從懷我開始到我大學畢業,他們一共養了我二十三年時間。所以,未來的二十三年裏,我賺的每一分錢應該歸他們。
不給不行,老婦女主任纏人的功力非同小可,因為她可以豁出面子撒潑打滾。原本我把工資卡給他們,也行,就當是歸還養育之恩。還完了,兩不相欠。
誰知,老退休老師和老婦女主任上周悄悄偷了我的工資卡,取走所有錢給了他們的絕世珍寶。因為絕世珍寶要買學區房。李珍那混蛋小我兩歲,去年結了婚。他結婚的婚房是我爸媽和他爸媽出的錢。今年媳婦懷孕了,考慮到小孩子七年後要念小學,提前布局學區房。我爹媽上趕着去做二十四孝的好伯伯好伯母,只是為了将來他們死後的葬禮上,絕世珍寶李家男丁為他們摔陰陽盆兒
(備注:北方白事禮儀中的一個重要環節,一般是長子請盆兒。這裏是表示李真父母把侄子當兒子養。)。
老退休老師和老婦女主任從來不覺得虧欠我。相反他們覺得我一身反骨,不聽話。如果聽話的話,他們托人介紹了那麽多有房有車的才俊們,怎麽一個也沒相親成功。他們幫我物色的青年才俊有家裏拆遷的新市民,有離婚帶娃的禿頭男,有……總之,周圍人都知道李家真真姑娘的相親對象,相貌可以不論,學歷可以不管,年齡更不是問題,只要有車有房有錢就成。
我大學畢業第二年,便不在家裏住,頭兩年是謊稱住單位宿舍,後幾年是謊稱住朋友家。我不敢說那個小房間是自己租的,害怕老婦女主任搜出我私藏的小金庫。
我在公交車上靠窗眯了一會兒,到站跳車回到租來的小房間,洗過熱水澡才沖幹淨自己的一身味兒。頭發滴滴答答帶着水,打開廚房的冰箱,自己前天買的全麥面包已經消失不見了,隔壁房間的那對小情侶又吃光了我的所有食物。房子的租約還有一個月要到期,到期後不續了。
公司近來也在裁員,我琢磨着要不要再遲到十分鐘,索性拿補償金走人。
這個東城,呆夠了,呆膩了,想去別的城市試試。就怕換了城市,我和老李家便徹底斷了親緣。
上班遲到了二十五分鐘,部門的小領導端着茶杯在辦公室裏晃悠了一圈又一圈。我抱着包溜到座位後,和他對視了一眼便低頭垂眸裝鹌鹑。
公司過完年便開始喊新口號,往年是緊跟形勢喊撸起袖子加油幹。今年不一樣,喊的是開源節流減員增效。口號喊得除了三位合夥人外,所有人都提心吊膽、人人自危、人心惶惶。
我們部門小領導是大老板的妻弟,他自然是穩坐釣魚臺的。不過,他這個妻弟在大老板面前沒啥面子,因為大老板向來不給自己媳婦面子。裁誰小領導其實說了不算,盡管他上周五提交了一份拟裁名單。那份名單上沒我,雖然我最近兩個月工作懈怠了不少。
小領導找我談話,明為安撫人心想讓我一改過去的懶散之風好好工作,實則是我這個人工資低又出活兒,好用不貴的員工可遇不可求,遇見了當然要留住。果不其然,人事部和總辦開會定了最終裁員名單,第一波是新招來職場新人,第二波是工資高的準高層,留下的都是關系戶和幹活兒的。我這樣的螺絲釘,礙不着高層的眼。
這也是一件令人頭疼的事兒。主動辭職的話,離職補償就沒了,雖然錢不多,蒼蠅腿的肉也是肉。
第二件令人頭疼的事兒是下班的時候老婦女主任和不知道拐了多少彎的表姨,來單位門口堵我。她們要押我去相親。
這位相親對象,據說比過往所有的都優質。有房有車,有財有貌,年齡大我五歲,職業更是如今婚介市場上丈母娘們争着搶着要的醫生。
“俊傑是市人民醫院的主治醫生,心血管科的。你弟弟老丈人最近身體不舒服,你們相親成了,我明兒可以讓俊傑幫忙挂個號。還有你弟妹的建檔、産檢、生娃都可以讓俊傑幫忙。”啧啧,老太太連她大侄子的老丈人一家都照顧到了,真好孝。
“對的呀,家裏有位醫生去醫院看病方便太多了。真真呢,秦醫生是萬裏挑一的好條件。你們倆成了,我和我們家老莫以後也能托福讓秦醫生幫忙挂號找大夫了。”這位表姨也躍躍欲試。
哎,這八字還沒一撇呢,老李家和老…表姨姓什麽來着…不管了,老李家和老莫家就想扒着人家醫生身上永久寄生。
婚介市場上如果真有這麽萬裏挑一的相親對象,輪不到我。這絕對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老李家的名聲太差了。
果不其然,秦俊傑醫生,不對,秦俊醫生未婚單身是不假,不過先前春風一度有個小結晶。小結晶如今已是兩歲的男娃娃,以前一直是秦醫生的媽媽帶。上個月,老太太摔了一跤,骨盆斷裂。秦俊醫生這才想要找個賢妻良母替他照顧卧床老母和精力無窮的小崽子。
“李小姐會做飯吧?聽介紹人說你從十歲起便做全家的飯菜,廚房手藝應是一絕。”
“十歲摸竈臺是假的,十年沒摸過竈臺才是真的。”
“不會也沒關系。現在開始學也來得及。”
“悟性差。沒想學。”
“李小姐…”
“打住。秦醫生是不是風月場所去多了,看到姑娘都叫小姐呢?”
“李真,你…不知所謂。”
“秦醫生,您這哪裏是要找老婆,分明是要找免費保姆呢。如今東城保姆市場上,找個照顧卧病老人和兩歲孩子的靠譜保姆怎麽也要月薪一萬起步。您算盤打得精,省錢本領高,佩服佩服。”
“李真,說實話如果不是看重你的學歷和你的相貌。我不會坐這裏的。既然相親,咱們開門見山。你一個月也只掙六千。和我結婚的話,婚後辭職,我每個月給一萬二的家用。”
“不用。我如果真想掙一萬塊錢,可以現在辭職去應聘全職保姆。當然,我做保姆也不會找您這樣的雇主。”
我其實是日行一善,幫秦醫生擺脫未來無窮盡的麻煩。奈何人家不領情。秦俊傑醫生,稱呼又錯了,算了就俊傑醫生吧,氣得臉色鐵青,拂袖而去。
我呆坐在座位上,喝了一口別人買單的拿鐵,畢竟花了三十多塊錢,不喝浪費了不好。
老婦女主任怒氣沖沖地出現,端起俊傑醫生喝剩下的美式,潑了我一臉。她看我的眼神并不是對我失望,而是看到了即将到手的三十萬禮金,飛了……三十萬呢!就這麽飛了。
我擡頭用手拂去臉上的咖啡,欣賞了一秒鐘老太太的神情,又低頭看着面前被殃及的咖啡,終究還是浪費了。
我拿起桌上一沓紙巾,一邊擦手一邊跟店員說,我不認識這位發瘋的中年婦女,索賠和清理費找她本人。
這操蛋的城市,我要辭職離開了。
要離開其實沒有那麽容易。老爺子第二天一大早,帶着戶口本去派出所要挂失我的身份證。老爺子并不知道我的跑路計劃,他只是想要單純地懲罰我。
辦理這事兒的片警是老爺子以前的學生,本來通融一下就能辦。不巧被旁邊的人聽到了,攔了三分鐘。這位好心人是我的高中同學,姓馬,名骉。我一向稱呼他為驷馬哥。
心善的驷馬哥給我打電話确認。對了,他前兩年應該中意過我,約我看過兩次電影。估計他後來知道了我家情況便退縮了。這是他消失了兩年後第一次聯系我。此刻,我心裏唯有感激,在電話這一端連連道謝。驷馬哥挂斷電話之前替我嘆了兩口氣。
沒啥好嘆氣的,我還要深吸一口氣呢。
我收起手機深吸一口氣,敲響了小領導辦公室的門,要辭職啦!
我小領導,姓高,人也長得高高大大的。他在三年前,老太太第一次來辦公室堵我的時候,替我出了頭。那時候他還不是我的小領導,只是我的同事。別誤會,我們倆沒來電過。
我說過他是我們大老板的小舅子,只是這個小舅子和老板夫人一個爹不一個媽。據說,當時大老板招他來公司是為的是惡心自己的太太。奈何小領導一顆紅心只向着自家姐姐。他和姐姐一起宮鬥走了我們部門原來的小領導。原來的小領導是大老板的小四。
被背刺的大老板決定架空小領導,于是我們部門設置了一位組長,組長是小老板的閨蜜。對啦,小老板是大老板的小三。
總之,亂就一個字。不過呢,不管多亂,大老板很懂平衡之術。無論是長期來看還是短期來看,老板的後宮永遠保持着動态平衡。
回歸正題,辭職這事兒我打算先和小領導提,然後再和實權組長提。
我不談詩和遠方,不談夢想與情懷,不聊三年未漲的工資,只是說單純不想上班了。小領導似乎比我還激動,他逮着我談了一個多小時的詩和遠方、青春與夢想、美國通脹和運行趨勢向好的國內經濟。
末了,他問我離職後不會把他拉黑吧?
我說不至于。
他看着我,說,那就好。以後可以找你撸串喝酒。
我一臉詫異,以前和現在是同事關系,難道不能一起吃飯嗎?
他搖頭說,不能。公司是他姐夫的,公司的女性要麽是後宮,要麽是宮女,他作為未淨身的男性不能跟任何異性走得太近。
艾瑪,我幸虧提了離職。原來公司在老板和中高層眼裏是這麽玩意兒,趕緊跑,趕緊跑。
我不等實權組長出差回來,直接給她發了消息說要辭職。她作為後宮的狗腿子,向來以執行公司政策為第一準則,有人主動離職降低人力成本,必須批準。這天,我早上提了離職,中午流程被審批完畢,下午交接工作後抱着自己的抱枕和杯子回了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