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陌生人
陌生人
湛藍的天空高懸驕陽,斑駁的樹影搖動着細碎的光,清涼的微風路過少年的胸膛,倏爾便同樣熾熱而昂揚。
耀華小區的籃球場上,少年人飛揚的身姿是讓人難以忽視的璀璨星光。
那個身着白色T恤衫、黑色運動短褲,腳踩藍色球鞋的男生猶如旋風一般,掠過對手,未等對方反應,籃球就在他指尖下一旋,乖乖地變換了路線。面對夾擊,少年身影飛旋,白衫鼓動,帶起淩厲勁風,持球突破,猶入無人之境,眨眼便甩開對手。
助跑、雙手抓球、起跳、360度轉球,從右下至左上運球,畫出一個完美弧度,單手将球扣入籃筐——
伴着籃筐的嗡鳴震動,少年輕喝一聲“Slam Dunk!”,潇灑落地。
好一個行雲流水、酣暢淋漓的高難度風車扣籃!
“好!好!”
“銘哥厲害!”
“銘哥扣籃王!”
四周歡呼陣陣。
汗珠從少年的額頭上滾落,有幾滴滑向了眼睛,挂在了蒲草般細密的睫毛上,在陽光的照耀下,折射出晶瑩的輝色。
少年眉尖微蹙,擡起胳膊,抹掉臉上的汗水。他在一片贊揚聲中小跑到場邊,帶着飛揚的意氣和衆人緊随的目光,伸出修長的兩指勾過座椅上的礦泉水瓶,先把礦泉水瓶往空中一抛,手臂一揮,穩穩接住,擰開瓶蓋,仰頭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灌了幾口水,他仰起頭來,把剩下的水往頭頂一澆,擡手抹了一把臉。水珠滾過他的下颌,勾勒出緊繃的脖頸線條,最後将他的白T恤洇濕了小小一片。
三下兩下擰上瓶蓋,少年輕輕一躍,做了個投籃的動作,将手中的空瓶擲出。
礦泉水瓶在空中轉出令人目眩的速度,劃出一道弧線,瓶子落入垃圾桶的瞬間,少年同時落地,指尖向下壓了壓,嘴裏習慣性地輕聲道:“遠投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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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煜銘!你姐喊你回家吃飯!”清亮的女聲響起。
靠……白凹造型了……一句話破功……
夏煜銘悻悻回頭,環視四周。籃球場圍網外,幾個女生扒着圍網看他們打籃球,見他看過來,女生們或慌忙低下了頭,或者故作鎮定地把目光移向別處,有幾個女生手牽着手,面紅耳赤,忸忸怩怩推推搡搡。
對于這個年紀的男生來說,面子比天大,夏煜銘被迫結束了裝逼進程,感覺十分不爽。
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懷着一絲罪惡的報複心,朝着發出聲音的那個方向招了招手,然後兩手放在嘴邊做喇叭狀:
“熊初默!你等我一會兒!”
這句話就像一個重磅炸彈,球場內外的N雙眼睛齊刷刷地轉向了他,然後順着他的目光,又不約而同地移向了球場外。
“熊初默”這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名字歸屬于球場外的一個女生。女生戴着副簡單的黑框眼鏡,如緞如瀑的長發松散地攏着,白襯衫的娃娃領映襯着小巧的鵝蛋臉,清秀可人。她坐在一輛電動代步車上,正朝夏煜銘望過來。
熊初默被N雙眼睛盯得渾身發毛,兩頰微燙,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哦,對了,順便挖個坑,把夏煜銘這孫子給埋了,再給他豎個碑。碑文她都想好了,就寫“死于話多,以警後世”八個大字。
熊初默正低頭想着,夏煜銘已經和球友打了招呼,眨眼間飛奔而來,二話不說就蹿上了她的代步車後座,還煞有介事地打了個響指,一揚下巴,朗聲說道:“師傅,去十號樓。”
熊初默氣鼓鼓地偏過頭來,用殺人的語氣幽幽說道:“夏煜銘,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不要在大庭廣衆之下喊我的名字!你當真以為我不會生氣嗎?”
夏煜銘和熊初默從小一起長大,對彼此的脾性心知肚明,熊初默是典型的脾氣好、性子軟的人,從沒跟人急過眼,夏煜銘知道,她當然不會真正生氣。
在死亡邊緣瘋狂試探的夏某人咂摸咂摸嘴,當即換了一副嘴臉,那飛揚的眼角眉梢瞬間就低垂下來,鴉羽似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幾分暗淡色澤:“熊姐,我錯了,您能屈尊降貴捎我一程嗎?”
熊初默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發動了三輪車。
她身有殘疾,行動不便,經過N次手術臺改造,終于從一只輪椅精升級進化成了一只小瘸子。自從她上了高中,為了方便出門,買了一輛“老年人趕集買菜接送孫子專用代步車”,那個姓夏的二貨就開始對她的座駕念念不忘,逮住機會就往她車上蹿,總想着過一把當司機的瘾,還無比嚣張地大喊“小熊!我飙車帥不帥?”硬生生把時速二十邁的老年代步車開出了大奔的氣勢。
“為什麽是你來找我?我姐呢?”夏煜銘大馬金刀地橫亘在車後座上問。
“雲曦姐在家做飯呢,鍋開着,她走不開,正好我從你家樓下過去,她就叫住我,讓我喊你回家。”熊初默頓了頓,“明天就正式開學了,還有兩周,咱們就去濟南參加聯賽了,你怎麽還有這個閑情逸致來打球啊?”
此聯賽的全稱為“全國高中數學聯賽”,在這個競賽中拿到名次,就等于拿到了名牌大學自主招生的敲門磚。
山東省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高考大省,若是把考生聚在一起,簡直就能彙成一片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人海,“提高一分,幹掉千人”的說法毫不誇張,想在這樣的競争重壓下脫穎而出絕非易事,畢竟省狀元、市狀元的數量屈指可數,屬于國家重點保護的稀有物種,不是想當就能當上的。
因此,許多高中為了提高名牌大學錄取率,另辟蹊徑劍走偏鋒兵行險招,打起了自主招生的主意,夏煜銘和熊初默所在的耀華中學就是其中之一。
“就是因為明天就要開學了,所以才要抓住最後的機會過把瘾啊!我都決定好了,今天晚上我要打通宵,提前補償接下來我即将虧欠手機的十多個日日夜夜,才能緩解我對游戲的相思之愁。”
夏煜銘一本正經,用悲怆的語氣仰天長嘯:“啊!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因為我對游戲愛得深沉。”
“……”
熊初默表示完全不能理解夏煜銘的“虧欠論”和“補償論”。她癟癟嘴,一斜眼,從後視鏡裏瞅見夏煜銘像個老爺似的,舒舒服服翹着二郎腿窩在後座上,很顯然把她當成了司機,不由得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果斷擰轉車把。
電動車猛地加速,在轉彎處來了個90°漂移,只聽得後座“哐當”一聲響,緊接着傳來“我靠——嘶——”的抽氣聲。
夏煜銘咬牙道:“熊姐,你剛才差點把我甩下去你知道嗎?”
熊初默心道:甩的就是你!
夏煜銘:“我有理由懷疑你是故意的,你平時開車明明不是這樣的,經過我長時間的觀察發現,每當我坐在你的後座上時,你就會出現急轉彎、急剎車、過減速帶不減速等威脅乘客生命安全的行為——你對我有什麽想法?”
熊初默冷笑一聲:“是的呢,親,因為世界上不會有第二個人可以在那麽多人面前大呼我的名字,還死皮賴臉地黏在我的車上。友情提醒一句,我是無證駕駛,沒有在公安局和車管所備過案,而且我的車沒有給乘客上意外險哦。”
說完,她一腳踩在剎車上,就着慣性來了個淩厲潇灑的神龍擺尾,電動車原地旋轉180°,穩穩當當地停在了10號樓的樓道門前:“謝謝乘坐本次過山車,祝您旅途愉快,暈車愉快,嘔吐愉快。歡迎您再次乘坐。”
夏煜銘被又颠又甩,的确像是坐了一趟過山車。他像喝醉酒一樣踉踉跄跄地滾下車,一手掰住熊初默的車把,一手捂住嘴做嘔吐狀,嘔得昏天黑地氣虛血虧,久久直不起腰來。
熊初默嘴角噙着的笑一點點僵住了,神情逐漸在夏煜銘痛苦地表情中凝重起來,她驚疑不定地瞅着夏煜銘的臉色:“沒那麽誇張吧?你起來,別演戲!”
夏煜銘頭也不擡,揚手沖熊初默揮了揮,這個動作的意思是他沒事,讓熊初默不要擔心。
然而熊初默看到他這個樣子,方才對他冷嘲熱諷的氣概霎時間無影無蹤,眼底只剩下擔心和驚恐。她俯下來側過頭看夏煜銘的臉,只見後者雙目緊閉,一張帥氣陽光的俊臉痛苦得擰成了包子褶,額頭青筋突突直跳。
熊初默有點慌神:“哥們兒,你別吓唬我!你怎麽了!?”
夏煜銘喘了兩口,氣若游絲地回答:“沒事……剛才那一下子……撞到胸口了……胃裏難受……”
聽他這麽說,熊初默的一張小臉吓得煞白,手忙腳亂地攙着他,聲音都吓得發顫:“對、對不起……我就是跟你鬧着玩的,沒想到……我以為自己能把握好……對不起……”
“噗”熊初默聽見了低低的不是很清晰的聲音,好像是被強壓卻沒有憋住的笑聲。
她茫然地眨巴眨巴眼睛,只見剛才那個難受得死去活來的人捂着肚子蹲了下去,腦袋埋在膝蓋上,肩膀不住地抖動着。
片刻後,夏煜銘仰起頭,眼睛彎彎的,盛着一潭琥珀色的笑意,緊咬着下唇,努力牽扯住臉上的肌肉,那是個很明顯的憋笑的表情。
熊初默立刻明白過來,血色眨眼間将她煞白的臉漲得通紅,她跺腳尖叫:“夏、煜、銘!”如果聲音可以化為實質,恐怕夏煜銘早已被萬箭穿心了。
夏煜銘終于憋不住了,一手捧腹一手拍腿,哈哈哈爆發出大笑:“小熊你怎麽這麽好騙!哈哈哈!”
熊初默抿着嘴,鼓着腮幫子,以目光為刃,狠狠地剜了夏煜銘一眼,夏煜銘用一個中彈的姿勢後仰,雙手向後撐地,還大叫一聲:“啊!熊姐你的眼神太鋒利了!”
“哼!”熊初默再也沒有理會他的精湛演技,翻了個白眼,一擰車把開車走了,丢給他一個騰騰冒火的後腦勺。
夏煜銘從樓道門前的地上一躍而起,拍拍手上的灰塵,學着電視小品裏的臺詞,朝熊初默的背影大喊:“去吧去吧!逃逸去吧!”
突然,他眸光一閃,掠過樓道,一個影子驀地撞入眼簾,後半句話一下子就被噎在了嗓子裏,他不由得猛咳幾聲,慌亂間彎下腰,用手撐住了膝蓋。
——明媚的陽光穿不透樓房的水泥牆,樓道口将外界與樓內分割成明暗交割的兩個世界,一個人影就靜靜地立在三級臺階上樓梯轉角處的陰影之中,注視着沐浴在陽光之下的夏煜銘。
吓死我了——這是夏煜銘腦海中蹦出的第一個念頭——他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
尴尬死了——這是夏煜銘腦海中蹦出的第二個念頭——他是在看我的笑話?
他擡起頭,故作鎮定地把手擱在嘴邊輕咳一聲,然後雙手揣兜,悠悠噠噠地走進樓道裏。
大熱天的,這人怎麽還戴着口罩啊?夏煜銘好奇地掀起半簾眼皮,不動聲色地将目光掃過那人。
那是個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的男生,身形筆挺,裁剪得恰到好處的黑色長褲将他修長的雙腿襯得尤為美觀,完美地印證了黃金分割比例能夠給人帶來視覺上的享受。白色系扣襯衫熨帖修身,下擺被一絲不茍地紮進褲腰裏,将整個人襯得幹淨利落,又帶着一絲不符合這個年齡的成熟氣質。
然而,一只黑色的一次性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張臉,突兀感和怪異感不言自明。
那男生見夏煜銘走來,默默垂下眼簾,迎着他向樓道口走去。擦肩而過時,夏煜銘又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黑口罩的側臉。
在黑色口罩的強烈反襯下,男生的皮膚愈顯冷白,濃密纖長的睫毛低垂,讓隐匿在一池深潭中的眼神晦暗不明,俊秀高挺的鼻梁沒入口罩,一同被遮掩的還有下颌輪廓,優雅別致的線條從口罩下端逸出,将修長的脖頸一筆勾勒,畫出一道略微彎曲的弧度。
真好看。夏煜銘沒頭沒腦地生出一股念頭。
他不由得駐足回眸。然而那男生腿長步快,夏煜銘的眼睛只捕捉到了樓道門口一晃而過的背影。他眨眨眼睛,莫名其妙地晃晃腦袋,把神游天際的思維拽回腦殼,一步三個臺階地往樓上蹿去。
“姐!我回來了!”
夏煜銘剛一進門,就被飄溢的香氣灌滿了整個鼻腔。“什麽好吃的?”他深吸一口氣,三下兩下蹬掉了運動鞋,趿拉着拖鞋,旋風一般刮到了餐桌邊。
“我去!油炸基圍蝦!”說着,他向那一盤黃燦燦金澄澄的大蝦伸出了魔爪,身後平地炸起一聲驚雷:“別——”
然而已經遲了,夏煜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用兩根手指捏住蝦須,從盤中拎起一只大蝦,仰頭叼住蝦身,上下颌一發力,将蝦頭和蝦身齊齊斬斷,然後一邊把蝦頭丢進垃圾簍,一邊燙得直吸溜嘴。
“——動。”夏雲曦無力地吐出了後一個字。
夏煜銘回頭,對上了夏雲曦滿是怒氣的眼睛。後者左手拿着兩只碗,右手拿着兩雙筷子,“噔噔噔”走過來,把手裏的東西往桌子上一掼,紮得高高的馬尾辮一甩,一個行雲流水的轉身,準确無誤地捉住了夏煜銘企圖再次作案的手。
“……姐。”好男兒能屈能伸,夏煜銘變成了一只蔫頭耷尾的小奶狗,滿臉都寫着“我知道錯了”五個大字。
夏雲曦無動于衷,翕動鼻翼嗅了嗅,旋即滿臉嫌棄地甩開夏煜銘的手,皺着眉頭道:“先洗澡去!瞧你這一身汗臭味。”
“先吃飯……”
“快去!”夏雲曦像趕鴨子一樣轟走夏煜銘。
“涼了就不好吃了……”夏煜銘徒勞無功地掙紮了一下。
“那你還在這裏磨蹭!”夏雲曦仰頭瞪着比自己高出一個腦袋的夏煜銘,心道有句話說得真不錯,打弟弟果然要趁早。
夏煜銘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趁夏雲曦愣神的功夫,閃電般地探出手去,拎起一只大蝦丢進嘴裏,然後在夏雲曦反應過來之前,像一只偷腥得逞的貓兒一樣,叼着大蝦一溜煙兒進了衛生間。
“夏煜銘!下次你再不洗手就吃東西,我就拿刀剁了你的爪子!都多大的人了……”
炸得金黃酥脆的蝦皮嚼起來嘎嘣脆響,包裹在裏面的蝦肉細嫩爽滑。夏煜銘喜滋滋地嚼着大蝦,揚聲道:“不會的,姐,你舍得嗎?你到哪裏去找我這麽聽話懂事聰明乖巧英俊潇灑完美無瑕的弟弟?”
“……”夏雲曦哭笑不得,“是什麽讓我的便宜弟弟如此自戀?”
夏煜銘從衛生間裏探出一個腦袋,沖夏雲曦呲牙笑道:“是實力啊。”